安月華語氣平緩,就好像在漫不經心地說一個故事一般。


    但是聽到雲朵朵的耳中,卻如同驚雷霹靂一般。


    《南柯太守傳》中記載,淳於棼在睡夢中仕途平順又娶了金枝公主為妻,封妻蔭子,二十年享受榮華富貴,醒來後卻發現隻是一場夢。


    南柯夢最後並沒有記載淳於棼醒後的心情是欣還是惱,但是如果淳於棼是個落魄之人,想必是寧願一生墜入夢中不再醒來吧。


    ——與其醒來麵對那饑寒交迫弱肉強食的世道,不如一夢不醒,至少還享受了一夢的富貴與榮華。所謂由貧到富易,由富到貧難。


    凡人短暫一生,總是祈求平順富貴,衣食無憂的。


    這個妖怪既然千年來隻失手那麽一次,就表示她完全已經抓住了世人的軟肋:那就是不不願麵對現實的懦弱與逃避。


    這個臨安城,很顯然就是木雲喬的最大執念,這個執念雖然簡單到無趣,但是卻一花一草都如此真實,足可見到這個執念是有多麽強大。


    他要父母和樂,夫妻恩愛,家宅興旺圓滿——這隻是普通凡人最為圓滿庸俗的一生罷了。


    那麽,木雲喬可願意離開這樣的夢境?


    雲朵朵望著安月華美麗的麵容,說不出話來。


    安月華察覺到雲朵朵心裏的矛盾,自覺勝負已定,她微微一笑“你怕什麽呢?怕死麽?你放心,我絕不傷害你。我隻想給木雲喬這一世的美滿。”


    一世美滿?不過一夢罷了。


    見雲朵朵不說話,安月華繼續道:“我如今不放你,隻是怕節外生枝——我之所以能活這麽多年,和我的謹慎之心分不開。之前在雲霧陣中我多少也看出來了,你是修仙門派的弟子,想必門派中定有厲害的人物。我可不想冒這個險,放你出去搬救兵。”


    “你放心,等我陪雲喬壽終正寢之後,你就自由了。”


    ......


    雲朵朵很少做夢。


    許是真的如師父所說,她這個人缺心少肺,每每都是一覺到天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鬼話在她身上基本不成立。


    除了八歲那年她不小心把靈芝草當成蘑菇喂了山下的牛被罰一月不許下山,那一月中她夜夜都夢到自己受罰結束對著一桌子的美味大快朵頤,夢醒,口水弄濕了半個枕頭。她受罰結束,師父給她做了一碗雞蛋酒,那實在美味,勝過凡間一切珍饈。


    她沒有什麽強大的執念,甚至對於自己的身世也毫不在意:既然那從未見過麵的父母將她丟棄,不管是再多理由終究是丟棄了。


    修仙之人講求緣分,她與父母的緣分若是那麽短,那麽打個照麵之後就別再去哭求了。


    對於這一點,師父倒是十分讚賞,還曾說過如果她用功刻苦一些,成仙之日必然不遠。


    但是木雲喬並不是她這樣的人。


    從第一次遇見她就隱隱覺得,這個冰山美人心裏藏著很多的事情,他為什麽離家?為什麽詐死丟下同樣是美人的未婚妻遠走天涯?而多年後為什麽又要迴來?迴來之後,為什麽還要放手?為什麽不去解釋清楚?


    那麽多的為什麽,他從來不去解釋。這些問題,有的她問過,有的那個真正的安月華問過。


    但是他一言不發,沉默以對。


    有什麽苦衷說不出來,有什麽愛意無法表達,有什麽思念沒有盡頭,有什麽人再也見不到。


    人生短暫,卻因世間人情冷暖變幻莫測精彩紛呈而顯得漫長。可是如果在開頭就已經丟下了自己最珍惜的東西,那麽,是否還有信心去走接下來的路?


    ......


    安月華心情疲憊的迴到了賞青閣。


    這一次的迷夢多少叫她有些應接不暇:往日做這些夢的不是不得誌的酸秀才,就是無能觸及官路的窮書生…家中並無顯赫家世叫他明白何為朱門富貴,自身也無門路讓他知道這世家生活模樣。


    所以以往時候,她隻需要源源不斷叫出美人絲綢,寬宅大院,仆從婢女即可。


    甚至在有的時候隻需要做好眼前一隅……至於其他,諒他也想不到。


    就是沒料到這個木雲喬,家中之事事無巨細,什麽管賬錢財往來,交際打理,貨品數量……甚至廚房大小,連蘿卜失蹤了都要來尋“少奶奶”……


    以至於少奶奶迴到房中時候,著實在門外吹了半時的風才讓臉上的疲憊吹散了。


    而木雲喬卻並不在臥房中,阿進說木雲喬剛才醒了以後就去了書房,剛才吩咐要送一壺茶進去。


    安月華點點頭,吩咐備下一壺蓮心茶,親自端著送來書房。


    門是開著的,木雲喬並沒有換下寢衣,隻在外麵罩了一件外衫,長發披在肩上。他在專心作畫,見她來也沒放下筆,他看向她,朝她伸手:“來。”


    趁著放托盤,安月華看了一眼,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畫畫,也不知道他畫了多久,宣紙上的景色已經完成了大半,此時他正蘸了青石,給枝頭上的青梅潤色。青梅枝頭下,是一個含羞低首的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模樣,齊眉垂發、稚氣中帶著一絲的羞怯。


    雖然稚氣,但是卻擋不住的清麗,長大後定然是個明麗照人的女子。


    而且這個小姑娘,眉眼之間都透著安月華的影子。


    木雲喬的聲音自耳邊響起:“素素,你可喜歡?”他已經著完色,將那張畫平攤在桌上等著墨幹。


    “我歡喜的很。”


    她的語氣與人一樣,嬌媚動人,原本就白皙的臉頰上施著淡淡的脂粉,細細梳就的雲鬢與發間的步搖相襯更是光彩照人。


    如果說畫中十二三歲的安月華惹人憐愛,那麽如今便像一朵盛放的鮮花,嬌豔欲滴。


    他柔聲道:“那麽,我寫詞牌,你題詩句,這幅畫就算我們兩人一起做的可好?”


    安月華嫵媚一笑:“好。”


    木雲喬沒有再說話,自筆架上取了一支新的狼毫,蘸了墨,在畫紙的空白處寫下三字:弄青梅。然後便握了她的手,將狼毫輕輕塞在她的手中。


    安月華就著木雲喬握著的姿勢,繼續填詞:和羞走。倚門迴首,卻把青梅嗅。


    這便就夠了,蹴罷秋千也好,薄汗輕衣透也好,並不能比上那如花的麵容羞澀的低首。


    題罷詩句,安月華正準備將狼毫歸放筆架上,可是木雲喬牢牢握著她的手並沒有放開,安月華遲疑片刻,有意轉開話題:“雲喬,茶要涼了……”


    他沒說話,隻是更加用力的握著她的手指,錯開五指,摩挲她指間嬌嫩的肌膚。他的掌心和食指上都有薄薄的繭子,在她掌心摩挲,又麻又癢。


    安月華癢地幾乎要笑起來:“墨汁都沾到手裏了。”


    木雲喬笑了笑,低聲道:“這墨叫做蓮紋墨,是用數十種名貴的藥材加上千朵蓮花的花汁做成。膠質細膩,磨開之後有淡淡的花香……”


    似乎是想起了什麽美好的迴憶,他笑得極溫柔,連聲音也變得溫柔:“以前我最愛在這窗前作畫,一邊畫畫一邊就有花香若有若無地飄來,開始我以為是蓮香,可是冬天大雪封湖的時候這股香味依舊在。我才知道,原來真相不一定是你所看到的,也不會是你憑著經驗或者記憶就能夠下論斷的……你懂麽?”


    安月華暗自忐忑,喉嚨仿佛一下子被什麽堵住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她不明白為什麽木雲喬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為什麽會忽然和她說起以前的事情,又為什麽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


    大腦混混沌沌,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亂了套路,她隻能暗暗咬著唇,讓這痛楚提醒自己,不能因為一點波動的情緒而毀了眼前的平靜:“雲喬,你說什麽。我不懂。”


    他微微一笑,並不在意:“沒關係,你總會懂的。”


    木雲喬的手掌撫在她的臉上,像是在嗬護一朵柔弱的花朵,他的唇輕輕靠上來,在她冰冷的臉上吻了一下。


    “南柯夢,你還要騙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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