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瑾皺了皺眉,對地藏菩薩的提問,她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沉默以對。


    在什麽都還不清楚的情況下,為免多說多錯,她隻得端出一副高冷清傲的姿態,看著態度極為囂張無禮。


    但令人感到詫異的是,地藏菩薩竟然絲毫不在意她一而三的失禮舉處,反而還會對她處處禮讓。


    這讓就本就心虛不已的懷瑾心底閃過一種荒謬與驚奇,若不是了解地藏菩薩的為人,她都要懷疑姥姥手裏是不是握了人家什麽重要的把柄了。


    不然地藏菩薩憑什麽對一個夜叉客氣有禮?


    她不甚自在的輕咳一聲,轉頭看著幾步外打座的背影,輕輕“嘖”一聲,而後歎氣的走到忘川跟前,與他麵對麵的盤腿坐下。


    她不知道姥姥曾經對忘川說過什麽,自然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為他解惑,所以眼下隻得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小十四緊跟其後,他雙手負背,靜靜立在懷瑾身側,一雙圓潤的眼睛四下觀察。


    他在為懷瑾守陣,以防萬一。


    雖然九川滄瀾留在了三生石外麵,但綁在手腕上的一對兩指寬的銀環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這對手環名為盤螭銀環。


    盤螭銀環,出自合門司,是一個防禦等級滿格,功能強大的防禦神器,專為他而設計出來的。大小可隨意收縮,進可攻,退可守。所發出的光芒將人罩在其中,能抵禦天下一切物理性攻擊,簡直是神一般的無敵存在。


    並且,如果將雙環合並一起,就可打開空間之門,往來各個世界。


    在武力值上他可能打不過地藏菩薩,但在防禦上,他卻是敢稱天下第一的。


    懷瑾並不清楚小十四有什麽手段,但看到他如此自信得意的表情,也不禁放下心來,她輕笑的向他點了點頭,順手就將自己的安危全部交付於他。


    忘川長得十分俊俏,眉清目秀,皮膚白皙溫潤,如玉般無瑕。他的五官英挺,輪廓分明,在屬於男性的剛毅中帶著一股女性的柔美,瞧著有一種悲天憫人的仁慈。


    黑緞般的長發披散拖曳,在身後鋪成一片,狂舞的風沙在他周圍打轉,卻觸碰不到風沙中央的人。


    懷瑾細細打量著忘川,她覺得忘川的眉眼間有三分奈離的影子,也許是因他們生自連理枝的緣故。


    閉關自守中的忘川有所感覺,他慢慢睜開眼,待看清眼前的女子時,平靜無波的眼底湧現了狂風般的淩亂情緒。


    懷瑾發現,忘川那一雙烏黑的瞳孔裏,私是藏著一幅血色殘陽的畫,讓人驚豔到移不開目光。


    懷瑾深深望進對方的眼眸裏,不覺中思緒漸漸沉淪,而後,她看到了自己。


    確切的說,她看到了姥姥。


    因為那一身老氣橫秋的衣裙,毫無美感的發鬢,並不屬於她的審美。那身衣裙早在她魂穿過來時,就被換掉了。除了身上這一件含義特殊的墨綠色輕紗罩衣,其他的都不知被丟到哪一個角落裏吃灰。


    姥姥所處的地點似乎是在一座山涯邊,背景是落日孤鴻。


    遠處似有薄霧升起,勿以中掩去了什麽。


    在姥姥對麵站立的,是一身白衣的忘川,以及……


    一位裝束另類的女子。


    這名女子長發全束,頭戴一頂烏金掐絲的九華花冠,在花冠頂端是一朵掌心般大,黑色藍寶石雕刻的荼蘼花,四周點綴著大小不一的黑珍珠串成的小花。


    花冠的後麵同樣是由是黑色藍寶石雕刻而成,小小的三朵荼蘼花,下麵綴著一排黑金細鏈串著綠豆大小的黑玉石珠,流蘇長長垂到不盈一握的後腰心。


    黑鮫紗的百褶鳳尾裙在身後蜿蜒逶迤,腰心處露空,清晰可見一朵怒放的白色荼蘼花刺青。


    但那女子的麵容卻十分模糊,懷瑾仔細睜大眼也看不清她的五官模樣。


    不過單看女子的妝束,以及她妖媚的氣質,懷瑾也能確定她並非來自正道,甚至不是三界內的人。


    懷瑾隱形的觀眾一般,站在不遠處的一塊青石上,看著各占一方的三個人,互相戒備的靜立於山頂。


    背景是如火的晚霞,落日下的孤鴻。畫麵很美,但三人間卻暗流湧動,殺氣四溢。


    姥姥沉聲怒道:“阿蘭若!你膽子好大,竟敢戲耍我!”


    那位被姥姥稱為阿蘭若的女子用纖纖手指遮掩嘴角,笑個不停,“我也沒想到,你竟然會如此天真,輕易就這麽信了。”


    姥姥現露殺意,袖中的五指握成爪,生出尖銳的指甲。


    阿蘭若收起玩笑,深深歎了口氣,“你啊,追了這麽久,到頭來不還是一場空。何苦呢。”


    最後三個字,她說的極輕,似是在說與自己聽,眉宇間疲憊不堪。


    姥姥臉色一白,怒不可遏,咬牙道:“我如何做,與你無關。你隻須老實交待,他的半魂究竟在何處?”


    阿蘭若垂眸,神情愧疚,“對不住,我不能說。”


    姥姥麵色陡然猙獰,抬手就要揮下,阿蘭若即不躲,也不擋,目光輕飄飄的看著她,勾起嘴角,“我如今不過是一抹神識,你縱然打殺了我,又能如何。”


    姥姥的手停頓片刻,神情冰冷一片,隻猶豫一瞬後揮手將這道神識打散。


    靜立旁觀的忘川見狀,神色微頓,目光僵直的轉向夕陽西下的青山。


    許久後,忘川耐不住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我不知她欺騙了你。”


    姥姥掌心收攏,將一縷神識藏於袖內。她淡淡看了一眼忘川,“我明白,你不過是想幫我,但此事,你還是不要摻和的好。”


    語轉,她扭頭就走。


    “等等,……”忘川看著頭也不迴的姥姥,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道:“隻要我留在忘川一日,一定替你多留意他。”


    姥姥搖了搖頭,目光清明的看著忘川,許久後問他:“你還想迴蓮花台嗎?”


    忘川一愣,目光躲閃的點頭。


    姥姥目光微凝,神情冰冷道:“你若真心想迴蓮花台,為何至今還參悟不出佛祖給你的誡言呢?”


    忘川驚度的望著她,想不到她竟然會問得這麽直白,頓時神情有些狼狽和淩亂。


    冥主將他們索要迴忘川時,佛祖確實有言在先,


    佛祖言:緣生緣滅,緣如此。意隨心動,佛心不滅,地獄亦是極樂。歸心不滅,自有迴。


    姥姥見忘川仍舊不明所以,眼底閃過少有的擔憂,她幾經猶豫後向他提議道:“佛祖既然提到了地獄,不如你就往地獄走一趟,你若真有梵心,當能明了。”


    忘川身子微不可察的抖了下,似是對自己去往地獄之事有些恐懼,“我若一直無法堪破,豈不是永遠都走不出地獄了。”


    永遠走不出地獄,就再也見不到心心念念的人了。


    姥姥卻好似沒聽到他的話,望著夕陽後後一縷霞光,自顧自的說道:“我曾聽聞過一句話,身在地獄,心在桃源。你若是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想必也就能明白佛祖所說的,地獄亦是極樂。”


    旁觀的懷瑾竟然會覺得在這瞬間,姥姥身上透露出超然脫俗的氣質,仿佛她已看透世事,不再有所追求。


    意識迴歸,懷瑾呆怔了一會兒,身旁的兩人都沒有發覺到她方才瞬息間的失禮。


    懷瑾心頭漸漸發熱,她已經明白了地藏菩薩所說的話是何意,也知曉忘川進入地獄的初衷是受姥姥的提議。


    “身在地獄,心在桃源。”


    忘川眨了眨眼,神色疑惑的看著懷瑾,“千年不見,你似乎變得陌生了。”


    懷瑾心頭一激靈,警醒過來,若有所思的輕笑道:“千年時光,即便於你我這樣的的修道者也算是一段漫長悠久的歲月,怎會沒有改變。”


    忘川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望向四處,世界仍舊一片黃沙,他苦笑的自嘲:“可是我依然毫無頓悟,困在地獄不得出。”


    “佛祖即如此說,定然是有其道理的。而且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隻要你佛心不滅,自有歸來時。你怎麽這麽笨,一千多年了,居然還沒想明白。”


    懷瑾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氣惱,連她一個沒有佛緣的人都明白這幾句話的意思,怎麽忘川就一直繞來繞去,繞不出來呢?


    忘川驚訝的望著懷瑾,笑了笑,無奈歎道:“總覺得你變了,卻又好像沒變。這種感覺好奇怪。”目光望向空野,黃沙漫天,亂風迷人眼。他喃喃低語:“身在地獄,心在桃源。我的桃源,你可知又是在何處呢?”


    “這,這個嘛……”


    自然不可就是字麵意義上的桃源。


    懷瑾抿著嘴角,想從過往學到的知識裏來理解這個“桃源”的真正含義。她思索良久,而忘川就隻靜靜的看著冥思苦想的人,目光閃爍如星辰般,亮得讓小十四心生疑惑。


    懷瑾忽然想到一句詩,欣喜道:“此心安處是故鄉,桃源,我想應該就是你心之所向的地方。”


    忘川微微睜大著眼,看了懷瑾半晌才歎氣道:“原來如此啊。”阻在心間多年的疑惑,就此解開了。


    此心安處,是有她的地方。


    忘川明白了,何謂緣生緣滅,緣如此。


    和她如此有緣,又和她有緣如此。


    他起身,仰望虛空,嘴角揚起釋然的笑意。


    懷瑾看著他,好奇問道:“你笑這般開懷,是想到什麽了?”


    忘川轉頭望著身側的人,眼底閃著細碎的光,懷念道:“我想到了初次與你相見,那時你在地府迷失了方向,轉了又轉總是走錯。待你耐心用完後,就轉身離去,但沒日,就又見你在原處打轉個不停。我看著看著,就心有不忍,點了盞燈籠引地到忘川。我原以為你如此急迫和努力是想重入輪迴,不曾想你卻是為尋人而來。”


    懷瑾神色茫然,完全不記得他說的這些事。


    忘川看出她的迷蒙,眼微眯,手指劃過她眉心,眼底閃過一抹異樣的情緒,“你的記憶有失,是她,又不是她。”


    懷瑾驚出一身冷汗,下意識向後仰頭,躲開他手指的碰觸。轉著眼眸說道:“什麽是她又不是她的,我就是我。”


    忘川微笑的點了點頭,沒有拆穿她的話,“無礙,就如你所說的,你便是你。”他收迴手,目光卻依舊落在她的眉心,“我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了。”


    “哪裏?”


    “能讓你們看到光亮的地方。”


    你們?


    懷瑾疑惑的挑眉,還想再問,卻看見忘川一步步走向前方,一身紅衣又化作羽白,就像他們初次相見時那樣。


    很奇怪,此時懷瑾的腦海裏,漸漸有陌生的畫麵浮現。


    一身白衣,淺笑安然的男子站在無邊無際的草原邊,似是在等她的到來。


    姥姥不是第一次入地府,卻是第一次看到忘川。


    像不知多少年前走過的星空下的草原,綠葉輕輕擺舞,其中有無數魂魄低頭前行。


    她在忘川上,看到了新的希望。


    待走近前,白衣長發的男子甚為疑惑的問道:“你為何會沒有經幡引路?”


    姥姥眨著眼睛,烏黑的眼眸裏倒遇著細碎的光點,直見她彎著頭,好奇的問他:“什麽是經幡?”


    經幡是生前至親至愛之人的留戀,與思念,是引領魂魄向著正確的方向行走的光。沒有經幡引路,她永遠也無法找到通往忘川的路,隻能日夜在黃泉路外遊走徘徊。


    她沒有屬於自己的經幡引路,多半是因陽世間無人為她祭奠吧。


    既然她不知何為經幡,忘川也不忍說破如此殘忍的事,隻是搖了搖頭,微笑道:“不是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他手中亮起一盞綠瑩瑩的燈籠,遞於她:“這個燈籠能指引你走過忘川,重入輪迴。”


    忘川仁善,但可惜她不是來投胎的,她是來找人的。


    姥姥守在忘川百十年,也沒能找到想找的人。離開時,她將那人的特征形容給忘川,“下凡曆劫的仙人,魂魄中帶有仙靈之氣。”


    忘川記下了。


    從此就一心一意的在忘川為她尋找那人輪迴轉世的魂魄。


    很可惜,他最終也沒能幫到她。


    “當年不曾幫到她,是我一生的遺憾。我曾想過要彌補,但時機已過。如今,我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麽?”


    懷瑾意識問出口,沒能注意到忘川所說的“她”另有深意。


    忘川目光定定的看著她,似是遺憾,又似不甘,“世間如你這般看不到經幡引路的孤魂野鬼太多,太多。我想為他們指引方向,就像當初,我為你引路一般。”


    懷瑾愕然,緩緩瞪大了眼,因為她從忘川的話裏,竟然聽出另一層別有深意的情意。


    忘川,與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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