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枷鎖·1992年春】


    “(警惕地)你想要什麽?別激動!我不會報警,我沒有武器,我舉起手了,錢都在我的上衣口袋裏....你可以把我的整件上衣帶走,別傷害我,求——”


    “(刻意沙啞的聲音)艾克·杜肯,墨西哥人,39歲,你住在紐伯裏街,是嗎?”


    “(驚恐地)誰!你是——”


    “(刻意沙啞的聲音)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動。”


    “....”


    “(滿意的輕笑)你和前妻梅根有一個孩子,在波士頓讀中學,現在和你的母親住在一起,我說得對嗎?”


    “(粗重地唿吸)聽好,我栽了,你要什麽我都給你,你直說吧,但別涉及我的家人,他們是無辜的,他們不知道我在做什麽。”


    “(饒有趣味地)怎麽會無辜?如果沒有你的錢,他們怎麽可能享受優質的教育和社區呢?(邪惡的輕笑)但如你所願,聽好了,我要往你的船上塞一個人。”


    “就這點事?該死,你可以跟我直說的!”


    “當然不止,還有一把槍,長槍。”


    “不可——好吧,我會想辦法,我來想辦法,你....老兄?人呢!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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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任何魔法以及儀式不同,使用星術除了魔力和法陣以外,還需要一些特殊的材料,具體到祈願術,則必須要兩片新鮮的植物綠葉以及三枚任何貨幣,它們的作用看起來和魔法無關,極度抽象,甚至不要求葉片的種類以及貨幣的價值,為方便起見,帕貝爾隨手從窗外的綠植摘下兩片樹葉,又從他的金庫裏取出三枚金幣,按照要求刻畫好紋路以後,將材料放在中心,注入魔力。


    在艾琳擔憂的眼神裏,灰色的微光逐漸亮起,完滿,但起初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看起來星術失敗了,但魔力的光輝卻沒有變得暗淡,這顯然很不尋常。


    帕貝爾皺著眉,思考他的做法是否存在差錯,但從某一刻起,那些流淌著魔力的紋路突然放射出刺眼的彩光,金幣和綠葉開始融化,似乎要填進紋路內部,可還不等它們流下,帕貝爾就感到一股強大的引力開始作用於他的身體,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這股力量的真正目標是他的意識,或者靈魂。


    格蘭瑟姆宅邸的景象開始縮小,他在飛速上升,穿過了夜幕星空,但並沒有抵達宇宙,而是來到一片五彩斑斕,空洞又虛幻,令人頭暈目眩的空間。


    無序混亂的色塊是這裏唯一存在的東西,但它們卻像是活物一樣不停扭曲,變動,前一刻還是紅色的方形,下一刻就變成混合四種色彩的不規則鋸齒條紋,帕貝爾感覺他的眼睛在脹痛,大腦一陣眩暈,他無法處理這樣複雜的信息,這不是人類能夠生活的地方。


    這是哪?


    他的心底已經有了答案,這一定就是魔海。


    這似乎不是祈願術的作用,但這已經不再重要,帕貝爾閉上眼睛,放出自己的魔力,試圖用它們來感受這個世界,找到任何一點它和現實世界交錯的蛛絲馬跡,又或是研究它的性質,這個世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如此陌生,不論得到什麽結果都值得欣喜。


    一道堅固的屏障攔住了他的精神,帕貝爾下意識睜開眼,看到了一個閃耀的潔白徽記,那是隻銜著橄欖枝的白鴿,正散發出這個空間絕無僅有的純淨色彩。


    那不是死物,而是一個活生生的靈魂,帕貝爾感受到了它冰冷的注視,還聽見它痛恨的嗬斥:“埃拉斯莫斯!你怎麽敢祈喚我們!”


    埃拉斯莫斯不是他的名字,這個稱唿屬於不屈神,正是那隻存在於傳說,卻在審判上缺席的那位,正如帕貝爾所料,真相已經揭開了神秘的一角。


    不等他迴答,眼前的斑駁色彩逐漸消逝,一個水藍色的徽記浮現,那是頭騰躍的鯨魚,它發出音色清脆,憤怒尖銳的嘲諷:


    “你輸了!你的使命——”


    在視野邊界,一抹刺眼的紅色光輝驟現,還伴隨著一聲歇斯底裏的怒吼:


    “埃拉斯莫斯!”


    帕貝爾的靈魂開始升溫,他感到一股難忍的灼熱,他來不及迴頭,那個新的徽記就已經在他身後發動了攻擊:


    “死!”


    他一點也不緊張,假如希爾伯還留著什麽計劃,那麽現在就是它啟動的時候——而帕貝爾堅信一定會有,抓緊最後一點時間,他開始觀察自己僅能看到的兩個徽記。


    一抹黑光在另一側閃現,但沒有時間再轉頭了,他隻能記下眼前的兩個。


    一個溫婉驚奇的女聲響起:“你竟然真的來了!”


    白鴿,橄欖枝,但它既不是飛行的樣子,腳爪上也沒有落點,一頭騰躍噴水的鯨,身邊卻沒有海浪,也沒有雲或者常見的其他聯想物,這是為什麽?更重要的問題是,它們為什麽要選用物質世界確實存在的生物來作為自己的外觀?


    這至少證明“萬辭全書”上有一部分內容所言不虛,它們采用人類可以理解的和善生物作為形象,擁有自我意識,甚至還可以毫無障礙地和人類進行溝通,它們確實極有可能在某段時間參與過人類世界的事務。


    它們究竟是生物還是其他什麽?它們在現實世界的力量似乎受到抑製,否則帕貝爾不認為自己可以活到14歲,以希爾伯為首的神明將它們排斥在現實以外,那它們就會甘願放棄物質世界嗎?假如不會,它們就沒有做出過任何努力?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帕貝爾長籲出一口氣,他已經開始理解這段曆史,開始理解世界,也知道了自己的下一個目的地。


    “你居然真的來了,希爾伯說....我還以為....”


    這個聲音很奇特,聽起來既有少女的活潑,又有母親般的慈愛和溫暖,光是聽她說話就能讓人心情愉悅,平息燥怒,但帕貝爾抬起頭,看到的卻是一個肮髒,醜陋,極度肥胖的怪物——他甚至已經不知道對方是否類人,因為他根本沒辦法從那座臃腫的肉山裏分辨出四肢和五官。


    對方的外貌讓他感到驚異,頭頂沉重的壓迫感正提醒著帕貝爾,他的帽子又憑空迴來了,所以他下意識調整角度,用帽簷的陰影遮住雙眼,即使這很可能並無用處。


    他正坐在一張極具少女風格的白色鏤空雕花茶桌前,但桌上卻沒有茶具,除了帽子以外,他的手杖也自行找到了主人,越過那座肉山,勉強還能看到涼亭外的景色——一片一望無際的金黃原野,以及一片被火焰點燃的猩紅天空。


    或許是他的遮蔽沒有生效,這片空間的主人不安地扭動了一下,似乎想整理自己的外表,但她當然沒辦法藏起自己龐大的身軀,最後隻是失落又沮喪地問:“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嗎?”


    “有一點,但更多的是好奇,”帕貝爾主動前傾,臉上適時流露出探尋的神色:“請問你是?”


    “你可以叫我阿萊德拉,但也有人稱唿我為豐收神,希爾伯說你會來的,而你居然就真的來了,真是神奇。”


    那團肥肉的頂部精細地抖動了一下,以她的體型來說,要做出這樣準確的動作並不容易,視覺無法為他提供參考,因此帕貝爾隻能通過環境和氣氛來判斷她大概是笑了一下。


    豐收神,索尼婭....


    在教廷的雕塑裏,她往往被刻畫成一名成熟溫柔的女性,又不像梅瑞狄斯那樣憂鬱而冰冷,傳說中她是家庭和田野的守護者,保佑人們幸福富足,因此在人類世界擁有廣泛的信仰,如果僅憑借視覺,不論如何都不能把她和眼前的這個生物聯係在一起。


    但難道這是假的嗎?也許不是,他已經見過知識神,他是個沒有身體的幽靈,那麽索尼婭變成了一團行走的脂肪也可以理解。


    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


    氣氛逐漸有些沉寂,索尼婭卻突然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我會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但我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我們也沒那麽多時間了,跟我來吧,埃拉斯莫斯。”


    帕貝爾的身體依舊靈活,和在現實裏沒什麽區別,但對方卻似乎遇到了難題,她身下的椅子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可她卻怎麽也沒法站起來。


    帕貝爾下意識地想伸出手,卻最終放棄了這個打算,耐心地看著她嚐試了一次又一次,最終依靠魔力才終於支撐起了自己的身體。


    他沉默著遞出手杖,最終換來一句溫和的拒絕:


    “不用了,謝謝你,跟我來吧,我們有一份禮物給你。”


    禮物?


    帕貝爾的眉頭微皺,但很快撫平臉上的疑惑,表情平靜地點了點頭。


    索尼婭開始緩慢地挪動沉重笨拙的身軀,但每走幾步,她就不得不停下來,雙手撐著理應是大腿的位置,沉重地喘息數次才能繼續前進。


    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後,他們才走進索尼婭的果園,又走了兩百步,帕貝爾才終於艱難地走進了城區,所花費的時間甚至比前半段更加漫長。


    在索尼婭的帶領下,他們穿行在這些空無一人的大街小巷裏,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座真正的城市,但沒有哪座建築還是完整的,大多隻剩下一些斷壁殘垣,他們正朝著道路盡頭的那座高塔前進,在離開果園以後他就看見了這宏偉的建築,但親身靠近以後,他才真正感到震撼。


    對於他來說,索尼婭已經稱得上巨人,他哪怕跳起來也夠不到她的肩膀,但站在這座高塔的大門前,即使是索尼婭也顯得如此嬌小,帕貝爾幾乎要躺在地上才能看見高塔大門的頂端,他有些不可思議地問:“我們的目的就是這裏?”


    他似乎沒有感應到魔力的痕跡,建造這座塔的材料究竟是什麽?它本該轟然倒塌的,以它的高度,隻要一陣風就可以——是了,這裏並不是現實。


    “當然不是,這是希爾伯的圖書館,”她身體的頂端折出一個弧度,語氣懷念,但皮膚上卻已經沒有任何表情可供辨認:“如果可以,我也很想迴去看看,但我到不了那裏。”


    一整座高塔都是他的圖書館——這句話比圖書館本身更令帕貝爾震撼,他忍不住後退一步,又仰起頭,試圖仰望高塔的頂端,但映入眼簾的隻有那片熊熊燃燒的天空。


    “走吧,我們的目的地在下麵。”


    如果不是索尼婭帶領,帕貝爾完全發現不了高塔大門的旁邊還有一扇小門,它隱藏在陰影裏,完美地和牆壁融為一體,小門後是一道簡樸的石製樓梯,和高塔外牆格格不入,很快,帕貝爾就意識到了原因,這裏不是圖書館的一部分,而是一座監牢。


    帕貝爾眯起眼睛,握著手杖的手已經翻迴了披風裏,這會是個陷阱嗎?


    “自從大門封閉以後,想要進入監牢就隻能從這座小門走....但實際上,這裏的大門從來沒有打開過。”


    索尼婭懷念地輕笑了兩聲,但這縷歡快立即就被她腳步的迴音淹沒:“這座監牢建好以後,我們本來打算讓布朗親自打開它的大門,可惜現在再也沒有機會了....啊,布朗就是勞爾,人類也叫他司法神。”


    沒有人會對這個名字陌生,但不是作為人,而是貨幣,帕貝爾瞪大眼睛,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他有子嗣嗎?”


    “我記得有,但幾乎沒聽他提起過,或者說我們就連見到他的次數都很少....”


    這個答案讓帕貝爾陷入了沉思,他不再說話,但索尼婭仍在懷念:“當初是勞爾親自設計了這裏,但為了維護秩序,他一生都在追捕罪犯,直到最後一刻也沒能親眼見過這裏,我們甚至沒能留下他的靈魂....即便如此,他還是送迴了自己的一部分魔力,那就是給你的禮物。”


    帕貝爾的沉思被打斷,他猛地抬起頭,語氣近乎質問:“為什麽?”


    “希爾伯沒有告訴你嗎?”


    他的問題讓索尼婭愣了愣,隨後她莞爾一笑,語氣溫柔地迴答:“那麽我也不能告訴你,我們尊重次席的智慧,假如他認為你最好不要現在知道,那麽就把答案留給未來吧,他從沒讓我們失望過。”


    “難道就不能現在告訴我?或許我沒有你們想得那麽聰明!”


    帕貝爾的表情十分激動,以致於有些瘋狂:“假如我不知道你們的目標,又怎麽能完成次席的任務?人類世界的危機已經迫在眉睫,不管你們要做什麽,看來都已經抵達了失敗的邊緣,即使這樣還要保守秘密嗎?”


    索尼婭沒有和他爭論,隻是低著頭走路,很快,她打開了地下一層的大門,門後並不是監牢,而是一個寬敞但簡樸的房間,除了一張床以外,房間裏滿是戰術板,長桌和武器架,但每一樣東西都光潔如新,沒有任何使用過的痕跡,隻有一樣東西格外紮眼——那是一疊放在長桌正中的卡牌。


    索尼婭艱難地趴在桌子上,伸長了手才勉強夠到它們,還碰散了這疊高高壘起的卡牌,她過度膨脹的手指已經失能,無法把它們重新疊好,最後隻能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們,亦步亦趨走到帕貝爾身邊,失落又肅穆地說:


    “這就是布朗給你的禮物,也是他在世界上最後的印記,把它帶走吧,埃拉斯莫斯....然後,還有我的禮物。”


    不必他伸出手,那些卡牌仿佛像有生命的活物一樣,在接近他以後就自行從索尼婭的懷抱裏飛出,在他身邊環繞,舞動,帕貝爾試探性地伸出左手,這些卡牌立即截然有序地在他手心落下,最後重新壘迴整齊的一疊。


    帕貝爾看得很清楚,這些卡牌的背麵都繪著一個相同的徽記——一根前端鑲嵌著閃亮寶石,後端卻連接一柄長刃的權杖,這正是勞爾的徽記,象征著法律的威嚴和力量。


    索尼婭欣慰地看著這一幕,她最後一次抬起自己的手插入胸口,一個閃爍著青色光芒的漩渦也隨之打開,她從中抽出一張單獨的卡牌,隨後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她的身體倒地,那張卡牌卻飛向了帕貝爾:


    “我的最後贈禮....拿走....吧....埃拉斯....”


    這張卡牌似乎替代了她的器官,當它離開以後,這具臃腫的軀體變再也不能活動,她“轟隆”一聲癱倒在地,生命的活力也開始飛速流逝。


    她試著扭頭看向帕貝爾,但現在她就連這種簡單的小事也做不到了,她翻著白眼,每一次唿吸都比上一次更加衰弱,就像一條離水後溺死在空氣中的魚,連帶著幻境也開始變淡,褪色,帕貝爾已經看見了格蘭瑟姆宅邸內部的月光,索尼婭的告別仿佛遠在天邊,跨越不知多遠,不知多久以後,傳到他耳邊的隻剩下殘碎的隻言片語:


    “永....別....埃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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