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忠跟著易老夫人來到了祠堂。


    進了祠堂後,易老夫人便讓嬤嬤去外邊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


    嬤嬤答了一聲,便出去把門帶上。


    此刻,諾大的祠堂內隻有易老夫人和易忠兩個人。


    香燭嫋嫋,燭火耀耀,屋內的燭光並不亮堂,是昏沉的黃,似落日餘暉。


    易忠不解,他挺直腰板,看著眼前背對他的易老夫人,問,“母親,您喚我來祠堂,是有何事吩咐?”


    “你父親為你取名忠,所為忠不過是為臣忠,為夫忠,為父忠,為友忠,及為人忠,”易老夫人轉著佛珠,看著牆上掛著的壁畫,淡淡道,“至於你,有幾忠,隻有你自己知曉。”


    “母親此言,是何意,若是兒子有不對的地方,大可以直接告訴兒子,不必拐彎抹角的點兒子,”易忠的話看似恭敬,可骨子裏卻滿是不服。


    不服易老夫人對他的態度,漫不經心,仿佛在說著一個陌生人。


    “軒曜,”易老夫人久違的叫了他的表字,“你在不滿嗎?”


    “兒子不敢,”易忠低下頭,掩蓋住眼裏的鋒芒。


    “你還是像小時候,不聽勸又自大,”易老夫人按住佛珠,不再轉動,“就如同你當年費盡心思也要娶清玥一般,不過是為了滿足你的私欲。”


    易忠的臉色陰沉,他的手死死抓著大腿的衣裳,開口的語氣卻是平淡的,“母親說得對,兒子一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看著易老夫人已經有些佝僂的背影,心裏浮上一層心酸。


    都說母子連心,可他與易老夫人,卻是自幼離心。


    易忠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麽,他努力爭取屬於自己的一切有錯嗎?


    易老夫人低低的歎息聲在幽閉的祠堂裏顯得突兀。


    她緩緩的轉過身來,她人雖老了,可一雙眼睛卻是明亮的,不是渾濁的。


    “母親有何指教?”易忠低頭彎腰。


    “跪下,”易老夫人簡單的兩個字,有著不容置喙的力量。


    易忠驚訝的看著易老夫人。


    在她不動如山的威壓下,易忠一掀膝蓋處的衣服,撲通一聲跪下,可他的背挺的很直,臉上寫的是不服與悲憤。


    易老夫人站在他麵前,低頭去看他熟悉的臉,輕輕喚了一聲,“軒曜。”


    易忠的神情僵硬,一絲錯愕占據瞳孔。


    他是心軟,也是忍不住,“嗯”了一聲。


    易老夫人苦笑起來,慈祥的麵頰之上堆了一層又一層漣漪,“我知道,你是在怪我的,怪我生了你,卻讓你吃了苦頭,怪我沒有給你該擁有的一切,怪我的不親近,怪我的冷漠。”


    “兒子不敢,”易忠的話語堅定,可下巴的抖動到底說明了一切。


    被戳中的心思赤裸裸展示了出來。


    他這些年的怨與恨,在這一刻顯得不堪一擊。


    “你敢,”易老夫人的輕輕的,卻極具力量,“所以你為自己籌謀,所以你算計一切,所以你不喜天之驕女的清玥,所以你不喜出塵脫俗的小書。”


    易忠放大又收縮的瞳孔,打著抖的肩膀都在出賣著他。


    他這麽多年來的遮羞布在被易老夫人一點點拉下。


    易老夫人又不緊不慢的道,“你將自己當做陰溝雜角裏艱難生存的臭鼠,所以你親近阿諛奉承的張婉,又向往天真爛漫的懷善。”


    “所以啊軒曜,”易老夫人的眼眶濕潤了,“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是我的疼愛,還是你父親的認可,亦或是真情實意的愛?”


    易忠的頭不知道何時垂下,他的背不知何時彎下,他的十指不知何時扭曲的抓在地上,他的身子在輕微的顫抖。


    易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氣,“你變成如今的模樣,我脫不了責任,是我教導之過,可軒曜,我從前未曾做過母親,也未曾得到過你父親熾熱而坦誠的愛,所以我不知道怎麽愛你,怎麽與你相處。”


    她顫顫巍巍的蹲下身子,雙手按住易忠的肩膀,“我出生武家,你父親是文人,我與他是世家聯姻,沒有感情的……”


    易忠不敢看易老夫人的眼睛,他不明白她今日為何要說這些。


    易老夫人隻是拍著他的肩膀,緩緩道,“他有自幼喜愛的人,你柳姨娘我相信你是記得的,她的確是個妙人,難怪你父親鍾愛她一人。”


    “可我呢,得不到你父親的喜愛,與他過得是相敬如賓的日子,”易老夫人的神情恍惚起來,“他不喜我,自然也不重視你,我沒辦法,隻能將所有的愛投放在你身上,可你為何會屢屢做出讓我心寒的事。”


    易忠僵硬的神色,他蠕動了嘴皮,卻沒吐出一個字。


    他該說什麽,說父親的嚴苛冷遇,還是柳姨娘的笑裏藏刀,亦或是旁人的陰陽怪氣,又或者易老夫人的不理解?


    易忠無話可說,也無從說起。


    易老夫人又道,“我曾經絞盡腦汁的疼愛你,卻因為你種種讓人難以置信的行為,導致我們母子漸行漸遠。”


    她溫柔了臉色,“你想向你父親證明,所以明裏暗裏的與其他兄弟較量,想方設法引起旁人關注,這些我都不曾過問,因為你是我的孩子。”


    易忠眨了眨眼,一片霧氣凝聚眼眶。


    易老夫人道,“可為什麽後來你要欺騙溫家女來達到目的,滿足你的私欲,你明明可以善待她,卻選擇了辜負她,如同她的孩子,他本是你的嫡長子,你本該期待他,卻親手磨滅他。”


    她看著易忠變化多端的臉,沒有放過一絲波瀾。


    易忠有些迷茫了。


    易老夫人又道,“明明清玥最像當初的母親,小書是當初的你,可你選擇的不是彌補你破爛不堪的童年,而是將他們困死在你心中的囚籠。”


    易忠蒼白了臉,灰白了唇。


    易老夫人接著道,“這些年來我因為對你父親的怨恨,恨他對我的無情,恨他不願分我一點愛,將我變成笑柄,於是在日複一日中,我竟然也扭曲了心目,對你越發的不滿起來,導致你漸行漸遠,成為了現在的樣子。”


    她的聲音不大,卻震耳發聵,“是我的錯,明白的太晚,誤了你,也誤了清玥和小書,導致我們成為了今日的局麵,變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易忠麻木的扭了扭頭,呆滯的神情。


    易老夫人的盔甲終於在此刻卸下,她心疼的摸了摸易忠的臉,像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久到記憶模糊,“我從試著去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去嚐試著彌補你缺失的父愛心理,到自己變得麻木不仁,心裏扭曲,從而導致了你後來的不擇手段,是我的錯。”


    一直不說話的易忠,在此刻終於帶著哭腔,叫了一聲,“母親。”


    “哎,”易老夫人應答的很快。


    她的心裏舒服許多了,將多年來積壓在心裏的話全都吐了出來。


    易老夫人道,“我從前一直在逃避,一直在為自己找尋借口,一直活在你父親的陰霾之下,沒有去正視自己。


    可後來啊,你父親死了,清玥也離開了,我的寄托便到了小書身上,小書大了,懂事了,我又開始逃避自己,我便出去遊山玩水,然後才明白了一些道理。”


    易忠的心情已經平複了許多,他壓製著自己的情感,“母親明白了什麽。”


    “你我是母子,這是事實,你和小書是父子,這也是事實,所以我逃避不了對你的漠視,讓你成為了現在的樣子,你也逃不了對小書的偏見,導致你們現在的父子情淡。”易老夫人一針見血指出問題。


    易忠卻是笑了起來,詭異的笑,“母親,您是幡然醒悟了嗎?可不覺得為時已晚,我需要您的時候,你在哪,你除了漠視就是訓斥,後來我娶了溫清玥,你看出了我的心思,除了嘲諷還有什麽,後來溫清玥死了,你就隻護著關心易書,對我呢,隻有無盡的冷漠。”


    他自嘲,“若是我小時候遇到的,是易書的祖母,而不是易忠的母親,我想我也不會成為今日這般模樣。”


    易老夫人慌張了,她也無言以對。


    “所以母親何必惺惺作態,”易忠冷漠的推開易老夫人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直視易老夫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現在想起來了,知道錯了,知道不該因為和父親的糾纏遷怒於我,可事到如今,再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事已至此,早已沒了退路,隻有萬丈深淵。”


    易老夫人紅了眼眶,一個老人的無助讓人情不自禁的痛心。


    可易忠不為所動,他隻是冷著臉,接著道,“母親半年不迴來,一迴來便是替易書撐腰,發難兒子與婉兒,然後又將兒子喚我祠堂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卻在後麵聲淚俱下,說著自己這些年的過錯,母親,您不覺得可笑嗎?”


    易老夫人僵在半空中的手無處安放。


    易忠卻是笑了起來,“依照兒子看來,母親不過是年歲大了,才想起了這淡薄稀疏的母子之情,您同情憐惜溫清玥,覺得她像你,遭人利用,不得夫家所喜,所以您疼愛她,你偏愛易書,覺得他像幼時的我。”


    他一頓,仿佛在說的話撕扯著五髒六腑,“可你從未想過被您和父親遺棄的孩子,也就是我,是不是可憐,是不是需要被愛,所以到了現在,所有的話語說來還有什麽用,不過是白費功夫。”


    易老夫人打著寒顫,她後悔了,沒人知道她後悔什麽。


    是後悔曾經對易忠的漠視,還是後悔今日的談話。


    隻見她強撐著身子,又轉動著佛珠,保持著得體,她的哀傷已經藏在心裏,沒有表現出來。


    易老夫人又恢複了大方的模樣,似乎剛才的事沒有發生過,她淡淡道,“是我錯了,不該妄圖拉迴你,今日的事,就當做我的夢。”


    易忠卻險些沒跪穩,摔了下去,他又不可置信的瞪著易老夫人。


    易老夫人開始朝門口走去,她邊走邊說,“是我錯了,是我這個老婆子錯了。”


    字字誅心,綿綿無盡的痛。


    易忠癱軟在地。


    易老夫人最後隻留下了一段話,“軒曜,我的孩子,你說得對,我對不起,到了今日,我不得不承認,我這一生對得起所有人,甚至連你那豬狗不如的父親,可我獨獨對不起你,你今日的種種行為,我脫不了幹係。”


    易忠猛地迴頭,緊盯著易老夫人越來越渺小的背影,直至消失,他也沒動一下。


    他不知道作何感想,不知道自己是否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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