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村地處雲澤府謝縣的洪興鎮,村子前臨清溪河,後靠烏青山。清溪河與烏青山之間有大片的土地,所以孟家村很大,有一兩千畝土地,養活了一千多人。


    孟家村之所以叫孟家村,無非就是居住在這裏的人十之七八都姓孟。


    孟姓是孟家村的大姓,村裏兩百來戶人家就有一百六七十家姓孟,所以孟家村的裏正也是由孟家族長兼任。


    孟家村離所屬的洪興鎮有十裏地,離縣城謝縣有五六十裏路。


    孟家村的土地算肥沃,主種冬小麥,夏季種些雜糧,隻要不是大災之年,家家戶戶摻著雜糧也能吃飽。


    孟家村的人世世代代務農,沒出過大人物,幾十年前出過一名老秀才,叫孟吉樹,中秀才時已經三十有五,後來當了孟家村的夫子。


    其實幾年前孟家村還有望再出一個秀才的,當時村裏人都認為以他的聰明才智,得一個秀才的功名是妥妥的,甚至還有可能成為舉人,那人是孟家族長四弟家的小兒子,名叫孟興東。


    有時越篤定的事情就越讓人意外。後來那孟興東沒能成舉人,也沒能成為秀才,最後成了孟家村有名的懶漢。


    孟家村的人常把懶惰的人叫冬瓜,因為人們認為冬瓜一旦長大,就懶得一動不動,除非人去拔弄它。


    村上的懶人流子也不止孟興東一人,為以示區分,村民們都叫他孟冬瓜,久而久之,人們也忘記他的原名叫孟興東,大人小孩都隻記得孟冬瓜這名。


    從孟興東變成孟冬瓜的事還得細細說起。


    三十年前,北方大亂,洛朝各地抽丁服役,地處洛朝北方的雲澤府自然不能例外。當時的孟家族長還不是現任族長孟吉安,而是他的爹孟昌盛。


    孟昌盛有四個兒子,大兒子孟吉安,二兒子孟吉臣,三兒子孟吉明和小兒子孟吉方,前麵三個都已經成親生子,隻有最小的兒子孟吉方才十八歲當時正在說親。


    征兵令一下來,孟昌盛作為族長又是裏正要樹立榜樣,響應朝廷征兵的號召,自是要送一個兒子去服役。


    孟吉安作為長子,預備的族長,孟昌盛自是不會讓他去服役。二兒子孟吉臣和孟吉明也不想去,又不敢明說,隻慫恿家裏的女人孩子到父親跟前哭訴。


    按理來說原本應該二兒子或三兒子去服役,因為他們都已娶妻並有了兒子。麵對媳婦和孫子的哭訴,孟昌盛十分為難和痛心,感覺兩個兒子不能理解老父親的苦衷。


    當時還是愣頭青的孟吉方見不得父親為難,見家裏一堆人哭兮兮的心煩得很,自告奮勇地跟孟昌盛說,父母有哥哥們在家孝敬,他又無妻子兒女牽掛,自願上戰場。


    孟吉方的話一出來,當爹的孟昌盛還沒有答應。他的二嫂和三嫂以及幾個侄子都給他磕頭致謝,最後老父親隻得答應讓孟吉方前去服役。


    那一年孟家村一共出去了二十五個男丁,到四年後洛朝北方戰事平定下來,迴來的隻有十四人,而孟吉方也是其中之一。


    孟吉方能活著迴家,算是很幸運的,因為迴來的十個健全的人都沒有上過真正的戰場,是在後方運送糧草。其他孟家村出去的人都上了戰場,除了四人是帶傷而歸,其餘都死在戰場上。


    孟吉方歸來孟昌盛喜極而泣,給小兒子在村子裏單獨修了一套青磚瓦房的大院子,並迅速給他說親成了家,娶了鄰村程氏女。


    孟吉方成親後,孟昌盛就給兒子們分了家,除了當族長的孟吉安分得的家產占了絕對的優勢,其次就是孟吉方,獨占了一大院子不說,分得了十六畝地,還分得了十兩銀子。


    二兒子孟吉臣和三兒子孟吉明隻分得老宅邊上的一小院子,地也隻分得了八畝,銀子也隻各得五兩。


    孟吉臣和孟吉明為此吵鬧過,說這些年都是他們在家辛苦勞作,不說多分就算了,分得的家產還是老四的一半。


    但孟昌盛說得很明白,那是孟吉方應得的,如果讓你們去服役,不一定有那麽好運能活著迴來,老四算是保住了你們的性命,理應多得。


    孟吉方得覺得父親說得在理,心安理得的帶著媳婦開始了新生活。


    媳婦程氏不僅是個能幹的,說話做事相當講理,又是一個能生的,每兩年就得一胎,一連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夫妻倆的日子過得更是越來越紅火。


    說話孟吉方家的兒女,大兒子孟興宇和二兒子孟興成倒也罷了,長得也就是普通人,像父親孟吉方,身材結實,性格板正,讀了兩年書就開始跟著父親務農。


    小女兒孟興麗長得像程氏,也早早的嫁迴到程氏娘家的村上。


    隻有三兒子從小就長得完全不像孟家人,五官長得很是出色,高鼻劍眉,皮膚白白淨淨的,又聰慧異常,卻也頑皮得很。


    背地裏就有人說,那孟吉方家的老三,怕不是孟家的種。這些話被孟吉方婆娘程氏聽到後,跳起來大罵過幾次,再無人敢說。


    孟興東未入學時就纏著哥哥們識得幾個字,關鍵是他頑皮,上山捉兔下河摸魚都有他的身影,還喜歡耍些小聰明捉弄人,常有村裏的孩子被他捉弄得哭。


    孟吉方為此沒有少給他鬆皮,孟興東卻是個打不怕的罵不聽的,打過罵過後,依然我行我素。


    尤其是孟興東不是個老實的,每次他爹要打他,他不會站著不動承認錯誤的,而是撒腿就跑,邊跑邊喊,“爹,別打兒子,別打兒子,打在兒子身上,痛在爹心上”。


    那些年村裏人常看到孟吉方拿著根棍子追著他家的小兒子滿村跑,後麵還跟著他老實的大兒子和二兒子。


    大家圍著看熱鬧的同時,也搖頭感歎孟老四家出了個異類。


    孟興東跟村裏孩子一樣,九歲才入學,因為本身聰明,讀書識字很快,就是不怎麽用心,夫子上課時也總搗蛋。藏夫子戒尺,給同窗書桌上放毛毛蟲都是不必掛嘴邊說的。


    有次一個同窗半天背不出夫子要求的內容,他嘲笑人家讀了三年書,一篇千字文還背不出來,比豬還笨。


    後來那孩子課後報複他,就撕了他的書,又恰巧被他抓到。孟興東喜歡讀書,也愛書,這下可惹毛了他,放學他就將同學推到了一個水塘裏,又是深秋的季節,那孩子大病一場,家裏父母自是找孟吉方吵鬧。


    孟吉方賠了二兩銀子才了結此事,孟興東被狠狠打了一迴,在床上趴了兩天才能上學。到學堂又被夫子勒令他兩天背完千字文後半部分,而且還要會寫,當時學堂裏夫子才教了一半。


    誰知孟興東真是兩天就能全背出來,而且還能默寫出來。


    從此以後,他的夫子孟吉樹就加大了對他的管製,給他布置了比別的學生更多的任務。


    幸好孟興東雖然頑皮,但對讀書興趣濃厚。平常放學後還是上山下河,但至少在課堂上不搗蛋了,夫子加多的任務也能如常完成。


    到了孟興東十二歲的時候,他的夫子孟吉樹就與他爹孟吉方商量,說村裏的學堂教的東西,已經不能滿足孟興東,也沒有同窗能與他交流,讓孟吉方想辦法將其送到縣城裏去讀書,讓他走科舉的路。


    孟吉方夫妻勤快能幹,這些年家裏也有些積蓄,考慮了兩天,又與孟興東談了話,然後就真的將其送到了謝縣縣城裏的學堂去讀書了。


    到縣城讀書的孟興東或許性子真的是收住了,反正迴到孟家村的時間沒再看到他上山下河,當然也有可能是長大了些,懂事了。


    兩年後,孟興東十四歲那年通過了童生的考試,而且在縣試和府試中都是案首。


    那時候孟吉方真為這個兒子高興得很。村裏人都說孟家的祖墳冒了煙。說不定孟家村真能出個舉人老爺,村裏人說起孟興東,明裏暗裏都是誇他的,孟家村多年沒出個人物,村民們心裏都期盼著。


    但在十七歲那年的院試時,孟興東卻被抓到作弊,沒了終生科舉的考試的資格和已有的童生功名,這事孟家村的人都知道,洪興鎮和及謝縣的一些人也知道,一時間孟興東更是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孟興東迴到家裏,父母再問再打都不說為什麽作弊。再加之父母知道他聰慧,也知道他從小就喜歡耍些小聰明,就認定他自小沒有學好規矩,作弊一事無疑。


    孟吉方為此覺得無臉見人,給氣病了,身體大不如前,又偶得風寒,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


    孟吉方去了之後,妻子程氏傷心至極,說養了個不孝子,把家裏的名聲都敗壞完了不說,還氣死了自己的丈夫孟吉方。幸好大的兩個兒子和小女兒已經成親,不然還會連累哥哥和妹妹,程氏再也不想看到孟興東。


    程氏傷心之後就是分家,家裏的十六畝地分成了四股,三個兒子各一股,她自己一股。她自是跟大兒子一起生活,西廂房歸了二兒子,東廂房歸了大兒子,她自己住著正房。意思就是大兒子和二兒子住原來的院子,小兒子得自己搬出去住。


    程氏要孟興東搬去哪裏呢?其實也就是離家幾十米距離的隔壁。


    那是孟吉方還在世時,心裏打算著小兒子走科舉的路,大兒子和他夫妻倆住原來的院子,就又把自己隔壁的那塊空地買了下來,準備給二兒子修一座小院子。不想事情沒有按他預想的方向發展。


    程氏讓大兒子和二兒子給在那個新屋基地上修了兩間土房子,屋頂蓋的也是茅草,又簡單的置了幾樣家什,就讓孟興東搬了過去。


    程氏這樣分家,孟興東沒有說一句多話就接受了。但二兒子的媳婦章氏卻對此不滿,說孟興東讀書本就花了不少錢,不該再分這麽多地,又說大哥家有了母親那份田地自是不愁吃喝,但她家才四畝地,以後孩子們長大是不夠吃喝的,去外麵租佃田地交的租也高,一年忙活下來也所剩無幾。意思就是地分少了,不滿意。


    程氏雖然知道二兒子才四畝地是少了些,但這樣的分法是丈夫孟吉方臨去前留下的話,自是不會更改,再說她一向都是公正懂理的人,再不喜小兒子,不想操持他成家的事情,地自然再不能少了他的。


    孟興東對著自家二哥說,“我也不會種地,我的地都給二哥種,四畝地每年給我三百斤糧食就行。”


    章氏自是喜出望外,一般外麵租四畝地至少也要交五百斤的租,而且租的田地也不一定會好。老三那四畝地與她家的分得的地連在一起,種起來方便不說,又是種慣了的地,早掌握了其習性,何況他隻要三百斤糧食,占了不少便宜。


    再說老三現在這樣的名聲,以後不一定找得著老婆,聽說他從小就不是什麽安生的主,如果有個什麽萬一,那四畝田地不就歸她家了嗎?


    章氏的心裏的算盤打得啪啦響,但憨厚的老二孟興成卻擔心三弟隻收三百斤糧食的租不夠吃,說要再給三弟多一些。


    孟興東卻不願再多說,隻說三百斤就三百斤。


    對於三百斤糧食夠不夠孟興東吃,這個問題孟興成確實擔心多了。因為後來孟興東根本就沒有做過飯,也沒有幾個白天在家,家裏灶一年最多就是燒幾迴水,糧食都讓他拿出去換錢換東西了。


    孟興東時常不在家去了哪裏呢?就是在村子裏東流西竄,哪裏有熱鬧哪裏就有他。村子裏隻要有人家請人做事,他都會自告奮勇地去幫忙。他去了也不是完全不做事,但做的事也真的不多,純粹就是混飯吃。


    孟興東沒有種過一窩菜,沒有砍過一根柴,到了冬天冷得不行非要燒炕時,都是去老宅拿柴,招唿都不打一個。


    他大哥二哥也拿他沒辦法,她娘程氏罵過幾迴,孟興東依舊我行我素,便也不再費力罵他。幸好孟興東倒不是常生火,也費不了多少柴。


    孟興東無事時就跟小時候一樣,上山抓兔子,野雞,下河捉幾條魚,得來的東西不是自己烤了吃,都是拿去換東西吃。


    六七年裏就是這樣懶懶地的活著,有時臉都沒有洗,更不要說衣裳了。村裏人早就不叫他孟興東,都叫他孟冬瓜,他也沒有什麽不高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每個村子都會有懶人惡棍,就比如孟興東。但孟家村的懶人惡棍卻不隻他一個,另外還幾人,要麽是懶,要麽是偷,要麽是醜,要麽是惡,卻有一個共同點:都沒有婆娘。有的是中途沒了婆娘的,但大多數是沒娶著婆娘。


    比起其他幾人,孟冬瓜算是好的。首先他年輕長得好,比其他幾人看著順眼;其次他雖然懶,有時候還有點賴皮,卻不偷不搶,更不會像那幾個無賴耍流氓,看著年輕漂亮姑娘媳婦兒眼睛都不轉,讓人惡心。所以他在村上能經常混到飯吃,村裏人都認為他懶雖懶,但並不討厭。


    村上的王媒婆還給他說過親,說的居然是她娘家村上的王地主家的女兒。


    王媒婆把女方說得天花亂墜,說王家如何有錢,家大業大,等孟冬瓜當了王家的女婿一輩子吃喝不愁。


    孟興東當時也沒有說應不應,但他消失了幾天,迴來後王媒婆再跟說,他死也不答應。


    王媒婆親沒有說成,沒撈著好處,開始在村裏說孟冬瓜不識好歹,活該光棍兒一輩子,說他氣死了爹,是個不孝子,總有一天會被雷抓的。


    王媒婆的嘴能把一堆牛糞說成金子,村裏人都知道,孟冬瓜是什麽情況也知道。開始人們對王地主家的小女兒還挺好奇的,久了大家也明白,能看上孟冬瓜的怕也不是什麽好閨女,所以她說的時候村裏人也就聽著,從不附和。


    孟吉方剛去的那兩年,程氏真是生孟興東的氣,是真不搭理這個小兒子。可日子一長,又開始自我反省起來,人是她自小帶大的,看孟興東活成現在這樣子,想來是她當年堅持把他分出去,沒有管束他的造成的,至少也應該給成門親再分家。


    鄉裏人都常說“叫花子也要討個婆娘。”


    程氏反省過後又開始把孟興東房子周圍的空地都種上菜,把他的破衣裳收過去縫兩針,一年也給他做一身粗布衣裳。


    程氏對孟興東又好起來之後,孟興東也會迴報的,有時候程氏會在自家院子裏看到到一隻兔子或野雞。慢慢地,小兒子沒能成個家,就成了她心底的一塊病。


    周圍的人都覺得孟興東活成這樣是活該,就連程氏的二媳婦章氏也是這樣認識的,所以程氏的心病也無法與人訴說,最多就是私下裏與大媳婦說幾句。


    程氏大媳婦小程氏是她娘家侄女,性格溫柔內向,也因為內向,思維就不活泛,不能給程氏多出注意。


    孟家村前麵的清溪河河道狹窄,卻總是隔幾年就會發一迴大水,每次發大水水位會急速上升,就會衝毀很多田地。


    為此清溪河沿岸的村莊一直有祭祀清溪河神的習慣,隻要過完夏季沒有發大水,人們都會拜祭河神,感謝他賜予一年平順,並求他保佑來年風調雨順。


    祭祀的東西一般都是一隻活物,豬、牛、羊均可。孟家村的很少養羊,牛對農家人來說又特別珍貴,所以一般都是用豬來祭祀。


    祭祀的豬都是村上出錢在農戶家購買,每年祭祀的時節都是在八月,那時候豬都沒有長成,才百斤不到,養豬的農戶自是不願意出賣自家的豬。


    為此,村裏就有一條不成文的條例,到祭祀前抓鬮,抓到哪家是哪家?


    何其不幸,這一年就抓到了孟冬瓜他娘程氏頭上。


    程氏是個相當能幹的女人,多年以來,她每年都要養三頭豬,到了年底的時候賣兩頭給屠戶,可得些活錢用,也有錢來年抓小豬崽,留一頭殺了過年吃肉送禮,過一個肥年。


    這一年她的運氣不太好,那天早上起來發現一頭豬死在豬欄裏,隻能拖出去埋了,這事還不敢跟別人說。


    因為上半年的時候,洪興鎮的另一個村裏病死了一頭豬,後來就接二連三的死了許多頭。聽說是豬瘟造成的,再後來哪家有豬病死,家裏所有的豬都會被拉去埋了,怕久了傳染到別個家裏的豬,甚至傳染到人。


    程氏養的豬倒沒見生病,隻是這無緣無故的死了,自家也說不清原因,隻能悄悄地埋下,還囑咐家裏人千萬不能說出去。


    下午村裏的祭祀又抓鬮又抓到她家的豬。剛剛死了一頭豬,年底就少了貳兩多銀子的收入,現在又要提前賣一頭,又要少一兩多銀子的收入。那到年底要怎麽辦?難道不殺豬過年了,或者說明年不再買小豬崽迴來養?


    程底心裏那個氣啊不知道有多大,卻又不能說出來。族裏每年抓鬮,多少年才首次抓到她家,隻能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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