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平靜與激情交織,生死一線的喋血快感,求生的賞賜,存在的磅礴,畏死的掙紮,在那一瞬間,支配、恐懼、燦爛。


    誰說其中不會有快感,誰說其中不會有苦痛。


    是以有人在煙花柳巷中尋歡,有人卻在刀口舔血中作樂。既然都是尋歡作樂,又為何總要分個高下?


    冷鴉橫著曲玉笛,靜心曲婉轉但他心緒並不平靜。


    他迴想著自己在進入鏡像世界後的,遇見的人與事,迴味著在野外環境中與怪物搏殺的經曆,又迴憶起白霧鎮街道上的形色匆匆。每一個虛擬又鮮活的人,被放入一個並不真實存在的世界中,鏡麵中的哭與笑、得與失,又會否有那萬分之一的真實性?


    就在這玉笛聲慢思飛緒之時,林大風卻咳嗽一聲,打斷了冷鴉的遐想。


    “弟兄們,應該都休息得差不多了吧,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層應該就剩這最後一個怪物了,時間已經拖的太久了,喬思木兄弟還在樹牢中受難,我看大家都已經恢複停當,要趁著我們還有戰力之時,奪迴我們的夥伴!”


    林大風開始擰繩,激昂大家的士氣,因為他知道接下來難免又是一場惡戰。


    在麵對較大的困難與挑戰之時,僅僅實力上的匹配未必就是決定勝敗的關鍵,反而通常是看誰這一口氣憋地久,牙關咬得緊,而這些無關硬實力,卻關乎心力。


    冷鴉迴過神來,眾人也紛紛響應,仍由林大風打頭,向著陷坑下層的黑暗深處走去。


    冷鴉與菲爾手持火把,照明範圍內一片通亮。持斧四人將火把圍繞,左右站位分布均勻。猶如小船夜航水麵,飄搖之影動如浮光。


    黑木如柱靜立其中,且待勇士登門造訪。一靜一動終究相逢,斧刃如光黑枝似暗。


    就在此時,原本死寂的鏤空大廳立時被如洪鍾一般的唿嘯聲填滿。借著火光,走近的眾人看見那黑木正如伸懶腰一般開始左右搖晃,那意味著他已經從沉睡中蘇醒。而它醒來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看看,究竟是哪一個不知死活的人,敢來打擾他的清夢。


    隨著一雙發光的紅眼亮起,黑木麵前的土地如同被灑上一層紅霜,然而那紅光卻分布在黑木的另一側,是因為眾人前進的方向恰巧位於怪物的後方。


    “快跑起來!”


    林大風見黑木有轉向的舉動,頓時放開手腳,帶著大家急速向前衝去,他想在黑木轉向之前,先送它幾道疤痕。


    眾隊員你追我趕,終於來到黑木的身前。冷鴉就著輪廓看了一眼,黑木的腰身大致兩人寬。它的轉向不能說不快,但仍然被幾柄大斧劃傷。然而也僅僅是劃傷,傷口隻及黑木的表皮,就連一片木屑也沒有飛起。


    感受到雙手上反震而來的力道,持斧四人組的臉色也是為之一沉。冷鴉聽見金石交擊的鏗鏘之音,聲響比之堆沙地蟲更甚。黑木明明就是木,斧刃劈砍之時,聲音竟然有如刀兵交擊,不出意外,那說明黑木擁有更高的護甲值。


    不論造成多少傷害,隻要攻擊舉動完成,怪物的仇恨就會建立。


    因此黑木的怒火成功被點燃,轉身之時巨口禿自咀嚼咬動,咬牙切齒帶著恨意,分叉的枝幹也開始無風自動,有如千手一般飄搖擺動,如果不是黑木樹葉落盡,必然會產生喧嘩的聲勢。


    雖然黑木禿枝叢生,但在最粗壯的主幹上卻生出一對枯木之手。那不是像人一般帶胳膊帶肘的細長形狀,反而如同加厚版的芭蕉葉一般寬大扁平,前端的巨爪更是如同鷹爪般向內勾起。


    一棵樹是不會長出雙手的,也就是說,黑木兩側增生出的雙手,就是它怪物化後的武器。


    果不其然,轉身的黑木同時高抬巨手,帶著風壓就開始向下拍去。坑道之下是泥土的地麵,立時間就有塵土飛揚之感。然而所有人都不是木頭人,以黑木怪那龐大的身軀,遲滯的抬手動作,為什麽還會有人被拍中呢?


    隻見黑木怪勾起的巨爪與地麵的縫隙當中,正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抱著頭趴在地麵上,在他的旁邊是一個小巧的火把,此時也正倒伏於地,由於無法充分燃燒,火把閃爍間幾乎就要熄滅。


    “菲爾,你怎麽樣?”林大風性格剛直,對於下屬還是非常關懷的,尤其是對願意出力的那一些。


    見菲爾沒有迴應,地精小小的身軀正不斷哆嗦著,林大風果斷上前,高高舉起巨斧,對著將菲爾覆蓋的巨爪就是一記重擊。然而這勢大力沉的一擊,在冷鴉看來卻是如同慢動作一般輕飄飄的觸碰。


    黑木眼中妖異的紅光灑在一片扇形地麵之上,林大風與菲爾也恰恰在那片扇麵之中。


    黑暗中的紅光雖然詭異,但此時卻算是一個明示。危難之時,林大風顯然不會冒著危險去作秀搞慢動作,那就是說明被緩慢的動作原因不在於他,而在於外物,在於黑木,也在於它那雙被紅霧朦朧的眼睛。


    霧從何來?當然是那地麵的揚塵,在光的路徑之下留下一條明顯的邊界。


    “大風兄,快離開紅光的範圍!”冷鴉一邊跑向黑木的後背,一邊衝林大風喊道。


    持斧者當局者迷,一向冷靜的林大風此時正欲劈下第二斧,沉著的他當下竟然有些失了方寸,那是因為被壓在黑木巨爪之下的地精菲爾是伐木隊裏唯一一個技工,對他而言簡直就是寶貝疙瘩。


    若是失去菲爾,那伐木場中鋸木加工的進度就會直接停滯,並且短時間內找不到人來接替,那意味著工期進度也會無限期順延。


    “隊長,我沒事。隻是這個紅光,照得我使不上力?”地精菲爾尖利的聲音響起,他的語速很慢,連吐字都有些含糊不清。


    怪物的巨爪是呈彎曲狀的,與地麵的空隙較大。菲爾運氣比較好,水平趴下的他正好處於爪間與地麵的空隙之間。


    聽到菲爾的答話,林大風長出了一口氣,迴過神來準備退出紅光凝視的範圍,隻是他緩慢的步伐沒有讓他如願跑出紅光的範圍,黑木的另一隻巨爪便已橫空拍下,又一次激起四麵的揚塵。


    林大風當然有做格擋的動作,他有將雙手斧橫舉格擋的意圖,但結果卻讓他連人帶斧被壓在巨爪之下。不像菲爾那般小巧,林大風的體格可以說是被黑木牢牢攥在爪中。


    “咯吱、咯吱”感受到自己已經抓住了獵物,那巨爪開始卷握,發出如同關節扭轉般的響動。


    一般的疼痛不會讓一個鐵漢發出響動,但如果他的確喊出了聲音,說明那疼痛確實不一般。


    此時林大風就是如此,在黑木巨爪的按壓之下,冷鴉甚至分不清那“咯吱”聲是來自於怪物,還是林大風體骨骼的響動。因為即便咬緊牙關,他還是喊出了聲音。


    “啊!”


    一聲淒厲的聲音響起,林大風終究鬆開了牙關,叫喊聲讓他的痛苦得到了釋放,但那卷曲的木爪卻不會因此產生任何同情。


    阿東、阿西和大普不由得楞了一下,他們幾乎沒有見過自己的隊長言苦言痛。


    林大風的處境讓他們著實一驚,懷著對黑木的憎恨,與被壓迫者的擔憂,三柄巨斧輪番上陣,在黑木之上拉出一道道深痕。怒氣會讓一個人失去理智,但也可能給予人更大的破壞力,隻要破壞的對象是敵人,怒氣未償不是一件好事。


    話分兩頭,此長彼消。


    然而幾人暴怒的攻擊卻並未讓黑木的巨爪產生鬆動,冷鴉猜測這怪物已經被賦予了初步的智能,它會優先抓取消滅紅眼凝視之下的獵物。即便遭受旁人再多的傷害,也無法讓它放下自己的雙手。


    痛苦一旦找到出口就不會停止,林大風的慘叫連綿不斷,就連地精菲爾也“哇哇”得叫出了聲,不知道是急得還是氣得,氣自己無能為力。


    普通的方式難以讓黑木轉移注意力,那就需要用特殊的方式,特殊的攻擊,弱點攻擊!


    弱點,哪裏是弱點,當讓就是黑木那雙散發詭異紅色的眼睛。


    當下已經沒有時間讓冷鴉猶豫了,想到什麽就立刻實行,他不需要走到紅光的範圍之內,因為他的武器是遠攻暗器。站在黑木的身側,穿過巨木的爪子,擊中它那瞪得老大的眼睛,對冷鴉而言並不是難事。


    站定,凝神,觸發機括,暗器匣內置的推力,夾雜著靈力的震顫,直飛向黑木妖異的眼睛。


    那紅光可以使人緩速,讓人脫力,卻無法放緩由外而內疾飛而至的冷箭。此時黑木的注意力顯然全在紅光之內被抓住的獵物之上,對於突然襲來的冷箭,卻是未加防範。


    一支冷箭穩穩命中,對於黑木的體格而言,就如同一支大號的鋼針,著實不夠看。但就眼睛而言,別說是鋼針,哪怕是一支木簽,被戳中那也是痛不欲生。


    然而黑木卻也隻是眼皮輕跳了一下,一點扭轉方向的意思都沒有,但冷鴉捕捉到黑木跳動的眼皮,說明怪物也並非毫發無傷。


    於是冷鴉如連珠一般,箭發矢如飛蝗。怪物一動不動的身軀,碩大的眼睛,如此近的距離,曲玉笛的靜心,種種狀態疊加之下,冷箭幾乎是百發百中,刀刀烈火。


    作為隊伍裏目前唯一一個可以自由攻擊的遠程職業,現在雖說是危機,但也完全可以說是時機。一個怪物像一尊雕塑一般玩“321木頭人”,瞪著眼睛當活靶子的機會可不多,況且這個怪物至少還是一個精英級的存在。


    終於,有關鍵時刻計數習慣的冷鴉,在自己打出第二十三支冷箭時,發現了黑木的異動。它開始左右搖晃自己的樹木的主幹,如同久坐之人起身前伸懶腰一樣。


    黑木壓在林大風與大普身上的手開始鬆動,眼看就要轉向冷鴉,在它的視線完全移開之前,被巨爪壓迫的二人並不能暢快地移動。


    “黑木就要轉動了,我們跟著它一起動,千萬不要進入它紅光的視線範圍內。”


    冷鴉最先發現怪物的動向,是以提前示警,但其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繃緊了神經,幾乎都是用身體貼著黑木的腰身,保持著同步的速率轉動。不需要冷鴉的提醒,誰也不希望再被紅光鎖定了。


    毫無疑問,黑木的仇恨已經轉移到冷鴉的身上了,而它需要做的事倒不難,慢慢拉著黑木轉圈,隻要不被它那紅光照到,他的速度並不比黑木慢,甚至綽綽有餘。


    隨著黑木的轉向,林大風和菲爾終於擺脫了黑木紅光的凝視,從緩速狀態下恢複過來。菲爾沒受到什麽損傷,林大風卻連走路都開始有些搖晃,然而他隻是深吸了一口氣後,便強自鎮定下來。


    “菲爾,我們快過去和隊友會合,隻要躲在黑木的背後,他就別想再捕捉到我們。”林大風聲音倒還清晰,菲爾伸出手想要攙扶,意識到自己是個小個子之後,便又悻悻縮了迴去。


    “冒險者,一切就看你的了。菲爾跑得太慢,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被紅光掃到,我們會好好躲在怪物身後的。”


    當林大風與菲爾鑽到持斧隊伍中時,大普竟然沒由來得叮囑了冷鴉一句,但聽起來怎麽都像是賣隊友前的陳詞濫調。


    不過冷鴉當然不會擺爛,他可不想死,更希望任務能夠圓滿完成。於是一直矜矜業業得帶著黑木怪物玩著轉圈遊戲,隻要有間隙,他都會迴頭補上一發冷箭。


    他的目的非常簡單,不求傷害,隻求將怪物的仇恨牢牢攬在自己身上。為了保證這一點,他每跑一段位,便會原地駐足定點打擊,確保冷箭能夠準確命中怪物的眼睛。隻要怪物的不再使用攻擊特效和技能,誰也沒有辦法阻止它生命的流逝。


    黑木怪物如果有自主情緒,那它現在一定覺得非常憋屈。係統為其行為製訂了死板的規則,它沒有主動思考和即時改變策略的能力。在那些利弊不一的是非抉擇麵前,它往往會選擇那個將自己葬送的選項。


    這是開發者為玩家搭建的勝利方程式,而且解法非常簡單。隻要在你與怪物的等式兩邊找到哪怕僅僅一項優勢,便可以使用各種方式將優勢放大。因為玩家在思考而怪物始終在死板執行。


    黑木怪物眼中的紅光開始黯淡,而它樹幹後麵五個小尾巴卻越發生龍活虎,一度之間竟然又喊起了號子,隻留冷鴉一個人在怪物麵前走鋼絲。


    但他走的鋼絲並沒有危險到哪裏去,隻要怪物不再玩弄突然襲擊。然而這株黑木如果不整出一些花活兒,它也就不配做這最後的守關怪物。


    隨著黑木驟然停頓,它光禿得枝條開始瘋狂舞動,一生發出一聲“友好”的嘶鳴。


    沒錯,就是“友好”。


    即便黑木如洪鍾一般的吼聲在陷坑中迴蕩會讓人不適,但這種反常的舉動無疑是在告訴玩家們,“我要放大招了,你們快躲開”。


    鑒於此,你說這聲嘶吼,是不是“友好”的示警。而這種“友好”,就是鏡像世界給予玩家的新手福利。


    “大家快散開,這怪物又要施放特殊技能了。”冷鴉急停下來,向怪物身後的一眾npc提醒道。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沒有人會去貪心那一點輸出。


    眾人幾乎是撒腿就跑,地精菲爾甚至直接坐到了獸人大普的肩頭。大家的選擇都無比正確,因為黑木怪物伸出它那一對巨大的芭蕉狀爪子,如波浪舞一般上下搖晃。


    一陣陣黑氣從它的周身奔湧而出,隨著它的舞動如波紋般散開。現在的危險隻有一點,在這黑暗環境掩護下,黑色波紋的蔓延如同暗殺般隱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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