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自己的任命文書迴到按察司衙門,馮天養先是寫了兩封信。


    一封讓兩名衙兵親自騎馬去小泥崗送給黃勝,讓他盡快定下紅單船廠的詳細建設方案,爭取在自己迴到小泥崗之前拿出草案,這樣兩個人有時間共同磋商。


    另一封則是讓衙兵交給相熟的海商,捎送給此時剛迴到香港的容閎,讓容閎盡快按照三人原定方案,賄賂那位背景深厚的商人塔特,


    同時謀求接替因黃勝請長假而空出來的一等翻譯職位,並盡可能的在總督府內廣交人脈,以備後續所需。


    此前兩月,三人信件往來不斷,已然商定了今後的一係列行動計劃。


    黃勝會在馮天養能夠執掌一縣後辭去香港總督府的翻譯職務,以馮天養師爺名義加入馮天養的幕府,走上前台,幫助馮天養統籌推動兩個工廠的建設。


    而馮天養則要盡量以嚴防會匪破壞或者其他合適的理由,想辦法從趙寒楓處謀取籌辦團練的資格,以此來建立屬於自己的合法武裝力量。


    容閎則要盡快接手黃勝走後遺留的崗位空缺,利用黃勝早先鋪設好的人脈去盡快的在香港總督府謀取更重要的地位。


    三人各有分工,誰的擔子也不輕。


    馮天養卻不知,他離開總督府後,葉名琛、蘇峻堂、趙寒楓三人討論之內容正是兩廣團練名額一事。


    太平軍攻破南雄,雖說是事發突然,但所暴露問題確實不少。


    州縣綠營不堪使用便是最大問題。


    足足五千人編製的南雄州綠營兵,實際兵員竟僅有兩千人,吃空餉達到六成之巨!


    軍事訓練更是差到極致,毫無戰鬥力可言!


    兩千人,列陣城頭,一槍未放。


    被太平軍為數不多的幾門小炮轟擊了一個時辰不到,竟然一哄而散!


    原因是守城的遊擊將軍煙癮犯了,偷偷跑迴府內吸食大煙,被手下士兵誤以為棄城逃跑,引得流言紛飛。


    手下兩名千總也是酒囊飯袋,無力控製局麵,守城士兵在流言之中爭相潰散。


    而等到遊擊將軍過完煙癮之時,太平軍都已經攻破城門了!


    若不是被同樣棄城而逃的知府拉上驢車,朝廷怕是還要給這遊擊將軍發上一份殉職武官才享有的世祿皇糧!


    得知真實情況後的葉名琛氣的火冒三丈,一度想要請出王命旗牌直接斬了那遊擊將軍。


    但考慮到此人乃是皇後母族中人,為了顧全皇帝體麵,葉名琛還不得不在請罪奏疏中為此人遮掩,將太平軍的數量誇大到五萬,同時閩浙軍情通報有誤,以至於猝然無防。


    葉名琛先前積極謀劃收複贛州,其目的就是為了將廣東隔絕戰火之外,避免直接和太平軍對壘。


    為了防止贛州再次被太平軍攻陷,葉名琛還從兩廣清軍中抽調了五千精銳去贛州助戰。


    也是如此,才導致粵北空虛,僅有本地綠營守備。


    按下心中惱怒情緒,葉名琛認真思考著趙寒楓兩個月前提出的廣設各地團練的建議,有些舉棋不定。


    團練自然是有戰鬥力的,這一點從兩湖兩江戰事上便足以看出。


    當下兩湖兩江戰事能夠勉強維持,多賴本地團練之力。雖然各地團練各自為戰,指揮係統分散,無法形成合力反攻太平軍。


    但用來守城,足以應付分散掃蕩的太平軍偏師,可以讓朝廷從容集結主力與太平軍對壘,不用再分兵駐守各地,減少了被太平軍各個擊破的風險。


    其優秀者,如曾國藩所領團練,亦可編成一軍,協助清軍主力作戰。


    但兩廣情形自有其特殊之處。


    廣東一地毗鄰香港,海商眾多,與南洋貿易往來頻繁,采買槍支火炮有些過於方便了。


    而省內豪商眾多,恰恰又有實力購買大批量的武器裝備。


    葉名琛擔憂一些本土勢力控製下的團練懷有二心,借機擴張,最後勢大難治。


    而廣西則是另一種情況。


    廣西的情形實在太過於複雜了些。


    天地會、白蓮教、土客械鬥、流民盜匪四股勢力之間彼此交織不斷,錯綜複雜。


    甚至一些基層官吏,地方豪族,其本身就是會黨和教徒之中的骨幹。


    去歲洪兵大暴動之時,廣西幾乎全省皆反,縣城被攻破者十餘座,連州城都被攻陷了一座!


    為了盡快平息暴動,葉名琛不得不放棄犁庭掃穴的想法,允諾凡放下武器之鄉民均屬被叛匪蠱惑,概不追究。


    但此舉也種下惡果,如今的廣西官府僅能控製州府和一些重要節點的縣城,其餘各處均被本地勢力所把持,其中不乏暫時潛伏下來的天地會匪徒。


    在此情況下籌備團練,豈非放任匪徒擴充勢力?


    若是籌備團練,弱幹強枝,太阿倒持,早晚必生禍亂。


    若是不籌備團練,南雄陷落之事隨時可能重演,且兩廣本土勢力早晚必提此要求!


    兩害相權,輕重難分,讓葉名琛陷入為難。


    甚至商議如此要務,他也隻敢讓蘇峻堂和趙寒楓二人幫助自己參謀,連和商人群體交往密切的談元益都不敢讓其參與此事,更別提仲喆和畢澄二人。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


    後堂之中,三人都是眉頭緊皺,一時之間誰也說不出什麽好辦法。


    趙寒楓作為此提出建議之人,更是愁眉不展,想起剛才滔滔不絕說的葉名琛心花怒放的馮天養,甚至起了將馮天養喊迴來出主意的想法。


    畢竟這小子向來鬼主意多,說不定就有什麽好辦法。


    心中想著馮天養若是參與會如何獻策,趙寒楓腦海之中突然靈光一閃,將馮天養剛才的提案文書翻開查閱一番,然後目放精光,吐出心頭鬱悶之氣。


    “立光,可有良策?”


    葉名琛對趙寒楓十分了解,見狀趕忙問道。


    “稍有所得,說來還是托了平泉兄佳徒的福氣。”


    趙寒楓抿了口茶平複了下情緒,然後拱手建言:


    “中堂,依我之見,我兩廣團練籌備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如以試點之名,選擇忠誠可靠之人先行籌辦團練如何?”


    “若是今後兩廣無大戰事,則試點之團練不必過多,能夠協助朝廷主力支撐局麵便可。”


    “若是今後戰事擴散,必須要廣設團練之時,則傾力扶持忠誠可靠之團練,以便對後續本土勢力控製的團練形成壓製。”


    葉名琛聽後緩緩頷首點頭,這確實是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但這個辦法雖然可用,卻由一關鍵問題須解決。


    誰忠誠?


    誰可靠?


    見葉名琛頷首之後沉默不語,共事多年的蘇峻堂和趙寒楓也很快想到了這一點,一時之間也不敢多說。


    畢竟兵權一事過於敏感了,向來隻適合主權者一人獨斷,即便是幕僚也不適合過多參與意見。


    “莫不如先圈定出一個範圍,然後在其中慢慢挑選?”


    蘇峻堂斟酌片刻,試探著提出建議,見葉名琛頗為意動,然後才繼續開口:


    “莫不如先查訪我兩廣官員之出身,若有宗室王爵以上之門人子弟,亦或京堂三品以上的門人子弟,則納入備選,然後觀其品行能力,擇其優者授以團練籌辦差事。”


    趙寒楓聞言頗為敬佩的看了蘇峻堂一眼。


    這一建議提的實在是妙。


    以宗室王爵和三品以上京堂的門人子弟執掌兵權,不僅能讓朝廷感受葉名琛之忠誠,也會獲得朝廷之更大支持。


    而所用之人自會明白其權力來自於朝廷,會自發的向代表朝廷總督兩廣的葉名琛靠攏!


    如此則不必有兵權旁落之憂。


    更關鍵的額是,這一建議還巧妙的將蘇峻堂摘了出來。


    畢竟兩廣諸多官員之中,隻有葉名琛一人有著殿閣大學士的一品京堂官職。


    廣西巡撫勞崇光雖是二品,卻剛由布政使升任,尚未按照慣例加太子少保銜。


    蘇峻堂更隻是按察使,雖然也是堂堂三品官員,但地位要比巡撫差不少,而且不是京師堂官。


    “此計甚佳,且勞煩立光吾弟盡快將此備選名單整理成冊。”


    葉名琛沉思片刻,點了點頭,吩咐趙寒楓按照蘇峻堂的建議整理名單,趙寒楓剛要開口應諾,卻見葉名琛繼續補充道:


    “廣州將軍德納、廣西巡撫勞崇光,以及尚未到任的廣東巡撫柏貴等人的門人子弟,還有平泉兄佳徒馮天養,雖放外任,卻是我幕府出身,一並列入名單。”


    卻是葉名琛為了穩妥起見,選擇適當放權給粵桂兩省的巡撫,以爭取兩人之支持。


    但同時也假公濟私,將馮天養以出身幕府的名義也列入了名單。


    給足了蘇峻堂的麵子不說,還多能多拉攏一個可用之才。


    蘇峻堂替弟子道謝後,三人又商議一番細節,然後各自散去忙碌不提。


    迴到按察司衙門,蘇峻堂在後堂沒看到馮天養,詢問差役才知道馮天養正在按察司案牘庫中查閱卷宗和輿圖,於是讓人將其喊來。


    “你查輿圖就算了,查閱卷宗何故?”


    蘇峻堂知道自己這個弟子不做無用之事,於是開門見山問道。


    “稟恩師,新安縣沿河沿海良田碼頭均為本地豪紳所占,若是建造船廠必有糾紛,學生查卷宗,自然是為了有備無患。”


    馮天養迴答的理直氣壯,毫不諱言自己的目的,話語之直白讓蘇峻堂有些無言以對。


    “為師知道你憂心國事,但辦差但求周密穩妥,豈可輕用如此激烈手段。”


    一陣扶額無語之後,蘇峻堂繼續向徒弟苦心勸解道。


    “老師不必過於憂慮,學生隻是有備無患而已,老師須知,手中有劍不用和沒有劍是不一樣的,學生隻是提前展示鋒刃,免得旁人欺我手中無劍。”


    馮天養其實心中早已選好動手目標,但為了安撫老師還是如此迴應道。


    “好吧,為師知道你辦事素來謹慎,但還是那句話,獅子搏兔亦用全力,莫要以為背後有倚仗便可小覷他人,破家滅族之仇不共戴天,若不盡全功,必定後患無窮。”


    蘇峻堂當然能看出馮天養心中所想,幹脆也不再勸,提點了他兩句,讓其不要輕視任何對手。


    “多謝師父教誨,弟子謹記於心。”


    馮天養見師父識破自己托詞後不但沒有訓斥自己,反而好心提醒自己,不禁些羞愧,起身拱手應下。


    “你自去忙吧,今晚若是有暇,不妨去趙府台家中拜訪一番。”


    蘇峻堂點點頭,又提醒了馮天養另一件重要的事。


    “可要準備些貴重禮品?”


    馮天養不明所以,有些緊張的問道。


    倒不是他心疼錢財,隻是他的錢都用來買武器彈藥了,現在手裏隻有三百兩銀子,若是購買名貴物件話,這些錢還真不夠。


    “隻需兩兜時鮮水果便可。”


    蘇峻堂見馮天養一副吝嗇表情,突然覺得有些心累,揮手將馮天養趕了出去。


    “恩師切莫過度勞累,若有事情盡管吩咐弟子。”


    馮天養關切囑咐兩句,然後拱手而退。


    到了晚間,馮天養提了一捆甘蔗和一兜荔枝,來到趙寒楓宅院門口遞上拜帖,等待召見。


    且說,趙寒楓作為總督府現任幕僚長,又剛補了蘇峻堂四品道台的缺,家中自不乏前來拜訪之人。


    單是馮天養目視所及,便有十餘人在前院閑坐,都是投了拜帖等候召見的。


    而旁人所帶之禮品頗為講究,或為名家字畫,或為孤本古籍,或為上佳文房用具,端稱的上是用心良苦,雅之又雅。


    唯獨馮天養一兜荔枝一捆甘蔗,頗為另類。


    加上其投的拜帖上寫的還是八品縣丞身份,不禁門房對馮天養白眼相向,院中眾人更是一陣指指點點。


    馮天養見狀也不生氣,人窮誌短,馬瘦毛長,秦二爺賣馬時比自己寒酸多了,反正自己是奉了蘇峻堂的命令拜訪的,大不了就說買這些水果是蘇峻堂的意思。


    趙寒楓此刻剛剛歸家,看到書房內一摞拜帖有些頭疼,見到門房一臉鄙夷的又送來一張拜帖,放在那一摞拜帖的最下方,心中有些詫異,將此拜帖抽出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吩咐門房將馮天養喊到二進院的正房品茶稍候,自己換身衣服就去。


    門房一臉不解,卻見自家老爺不似玩笑,心知必定有原因,也不敢多問,快步迴到前院,恭恭敬敬的請馮天養去二進院品茶。


    “陳管事,可是趙道台迴來了?”


    門房前倨後恭,自是引得眾人側目,有心思轉得快的開口詢問道。


    “迴王通判老爺,小人尚未見到老爺,看時辰估計也快了。”


    那陳姓門房自是機靈的,口風咬的雖硬,態度卻極為恭敬。


    “那怎地讓這八品小官去二院品茶,老爺我這六品通判都得排在他後麵?”


    那王姓通判不依不饒的問道。


    “迴通判老爺,是小人方才瞎了眼,沒看出這是我們老太太本家親戚,怠慢了貴客,請諸位莫見怪。”


    門房腦子轉的飛快,朝眾人做了一圈揖,然後拉著馮天養離開前院。


    這一耽擱,馮天養來到二院正堂時,趙寒楓已到房中,正在親自沏茶,見馮天養手中所提之物,不禁又是一陣失笑。


    “我說,你好歹是新上任的縣令,給我這四品道台送禮也太摳搜了點吧,中堂給你的賞銀呢?都留著娶媳婦兒了?”


    趙寒楓忍俊不禁挖苦起了馮天養。


    “師叔莫怪,恩師說君子之交淡如水,讓弟子隻買兩樣時鮮水果便可。”


    馮天養將手中水果交給門房,自己邊接過趙寒楓手中茶壺沏茶邊還嘴。


    “蘇兄於某乃是生死之交,定是你這小子吝嗇,也罷,家中恰缺些水果,就用你買的東西招待你吧。”


    趙寒楓哼了一聲,端坐主位,讓門房將甘蔗荔枝拿下去洗好剝好。


    “師叔說什麽便是什麽吧,便是隻喝白開水弟子也甘之如飴。”


    馮天養見趙寒楓非要爭這個口風,隻好賣乖服輸。


    “你可知蘇兄為何讓你來找我?”


    玩笑過後,趙寒楓將話題扯迴正事。


    “自然是來感謝師叔的,弟子屢次升遷,皆是師叔在其中操持,弟子理應前來拜謝。”


    馮天養有些不明所以,一五一十的迴答道。


    “你小子倒是嘴甜。”


    趙寒楓並不知道蘇峻堂沒給馮天養交代其中細節,隻以為馮天養還在賣乖,當下不以為意,把三人商量的事情中馮天養能聽的事情說與他聽。


    馮天養聽得有些訝然,這才知道蘇峻堂讓自己來的用意,也明白趙寒楓將此事說給自己聽,定然是已經把自己列入首批籌辦團練官員名單之中了,於是正色起身,恭敬行禮。


    且不論出自公心還是私心,趙寒楓對自己照拂有加,受得起自己這一禮。


    從趙寒楓家中出來,馮天養感受著習習晚風,隨後漫步迴到自己家中,卻見平日早就歇息的三叔尚未入睡,正在院中來迴踱步,神態頗有些憂愁。


    馮雲木見到侄子迴來,神色先是一喜,想要張口說話,卻又突然歎息一聲,將嘴邊之言咽了迴去,轉身迴到廚房去給馮天養端來晚飯。


    “三叔,怎麽了,莫非是相中哪家婆姨了?侄兒剛升了官,正合為你說媒。”


    馮天養開著玩笑的詢問道。


    馮雲木不擅說謊,重重歎了一口氣,然後開口道:


    “這幾日城東五仙門處新開了一家藥鋪,我聽人說那裏藥價低些便去抓藥,結果被那藥房主人家的小姐認了出來。”


    馮天養乍一聽有些迷糊,但隨之明白了三叔話中之意,眼神變得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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