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吹拂之下,馮天養心中波濤起伏不斷,幾度欲開口應下,最終卻按下紛繁念頭,起身拱手:


    “府台厚愛,學生不勝感激,茲事體大,學生既已受命協助辦理與英人交涉之事,當專心於此,不敢他顧,若交涉事成後府台仍有需要學生效勞之處,學生必不敢辭。”


    馮天養出乎意料的推辭讓趙寒楓有些措不及防,一向胸有成竹的他此刻也有些驚詫,緩緩放下手中茶盞,負手起身望向江邊,幽幽一歎,道出兩句佛偈:


    “百千日月,百千須彌盧,不出蓮花藏裏”


    “八萬人天,八萬賢聖眾,同遊香水海中”


    這是大佛寺正殿門口的一副楹聯,原意是指世間一切人、事、物均在佛祖注視之中,隻有佛祖才是世間唯一智慧源頭,此刻趙寒楓吟誦,反倒是借用此佛偈誇讚馮天養智慧超群,非一般凡人所及。


    但很可惜,馮天養沒有佛慧聽不懂。


    “後生可畏啊~!”


    趙寒楓幽幽一歎,沒想到馮天養能在最後關頭看破試探,保持清醒。


    這番試探其實並未出自趙寒楓本意,但蘇峻堂執意如此,趙寒楓無奈之下也隻能幫助設局,其目的就是為了試探馮天養野心何在,以及是否能駕馭本身野心。


    自前日在新安縣夜談以後,蘇俊堂多次迴想,仍心有餘悸!


    前日之事他不敢和任何人提起,此番請趙寒楓出麵設此局,也是好生尋了一番說辭。


    “總督鈞令,馮天養署理新安縣丞一職忠心勤勉,履有功勞,人才難得,著即賜補錄恩貢身份,省學記名,實授新安縣丞,仍協辦英人交涉事務,望汝實心用事,再立殊勳。”


    趙寒楓一番感慨之後,從懷中取出一張絹帛,慢慢展開,輕聲念出上麵的內容。


    這才是蘇峻堂真正為馮天養討來的賞賜。


    即便馮天養真正應下籌辦團練的差事,也不會得到總督府撥付的一分錢糧。所謂籌辦團練,迴歸總督府執掌外藩司,看著誘人,其實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


    “學生多謝府台大人抬愛。”


    馮天養躬身接過絹帛,看到上麵蘇峻堂那熟悉的字跡,前因後果瞬間了然,此刻恢複了往日心境,朝著趙寒楓拱手致謝。


    補錄入省學是蘇峻堂早先收他為徒時的許諾,隻是沒想到這麽快就加碼兌現,足見蘇峻堂之苦心。


    清代省學的學生多半是通過了府試取得秀才功名之人,但恩貢卻不一樣,相當於一種特殊的舉人身份,可以直接參加會試,即便會試落榜,也可以舉人的身份直接出任官職。


    事實上,除了京官和三品以上大員講究進士出身,在數量更為廣泛的中層和基層官員中,舉人出身的要在半數以上,恩蔭出身的也要接近兩成,進士出身的反倒是少數。


    僅以發展前景而論,籌辦團練和貢生身份兩者之間簡直是雲泥之別。


    雖然馮天養心中一度心動,畢竟籌辦團練說不得就是他一直夢想的招兵買馬的機會!


    但當前形勢不明,和英國人尚未開啟正式談判,戰和未定,自己就算能成功籌辦一支普通的團練武裝又有何用?


    自己懂訓練部隊嗎?武器彈藥從何處采集?兵員如何挑選?


    先進之裝備,嚴明之紀律,愛國之信念,刻苦之訓練。四條強軍標準一條滿足不了,一支普通的清末團練有何用處,白白暴露了自身野心。


    思慮到這些因素,馮天養才最終選擇放棄。


    但事情能否看破往往也就在一念之間,馮天養剛因這些不利因素而放棄,很快也明白蘇峻堂和趙寒楓同樣能看到這些,這才識破了此次試探,說辭也更加圓滿。


    被看破試探後的趙寒楓有些意興闌珊,再無多言,馮天養見狀識趣告辭,然後快步還家。


    在寺廟裏幹了一番苦力,又經曆了那樣一番試探,馮天養隻覺得自己饑腸轆轆,好在迴家後三叔尚未休息,將剩飯端出熱了熱,讓馮天養填飽了肚子再入睡。


    接下來的兩日,馮天養每天早早醒來趕到按察司衙門,蘇峻堂在時,兩人一起商議談判的策略,蘇峻堂不在時,馮天養便獨自準備談判所需的文書。


    偶爾有閑暇,就去按察司案牘庫翻閱起了新安縣曆年案件卷宗,每日晚間下班後便按時歸家,日子過得充實且舒坦。


    在第四日一早,蘇峻堂帶著自己的談判團隊按時啟程,在經曆兩天趕路後再次來到了新安縣。


    剛剛安頓下來,馮天養就奉了蘇峻堂的命令,向同樣剛剛到達的英方談判團隊遞交信函,希望與對方專使在第二天見麵會談,並不出所料的得到了同意。


    由於是雙方負責談判的最高長官之間正式會談,地點選擇在了新安縣衙內。


    雙方參與的陣容與上次相差不大,隻是多了各自的最高長官作為領隊而已,雙方各自進行完己方的禮節後各自落座,開啟了第一次正式的會談。


    “尊敬的三品官員蘇先生,首先請收下我對您的祝賀,我聽聞您已經升任了這個省份的警察總監,並且全權負責與我方談判的事宜,我很高興與您這種有著專業知識和深厚涵養的官員進行交流,希望我們能夠談出一個令雙方滿意的結果。”


    “尊敬的斯萊特專使,蘇某之心願與你相同,希望我們能夠談出一個令雙方滿意之結果,貴我兩國均是萬裏大國,兩國相交當以信為本,為示大清朝廷於此次談判之誠心,我們為貴方準備了一份禮物,煩請貴方笑納。”


    雙方的開場白都極為客氣,在蘇峻堂說完後,馮天養起身將早就準備好的兩份文書遞到了斯萊特專使麵前。


    一份是清朝聖旨版的《南京條約》英譯版,一份是上次抄錄的英文版《南京條約》,其中不同之處還細心的用紅筆圈閱並加上了注釋,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差別。


    “噢,這真的是令人震驚,這份條約已經十幾年了,竟然沒有人發現其中錯誤!我想我們要各自詢問一下當時貴我雙方的談判代表,或許是誤會,或許其中存在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斯萊特專使麵露驚詫之色,英方談判團隊傳閱之後,紛紛震驚不已。


    在原本的曆史中,中英雙方也一直因兩個版本《南京條約》一事而糾葛不斷,中方認為英方無故在條約之外尋釁生事,英方則認為中方無故不履行條約,直到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英方才發現這問題的根源是什麽,而此時的清廷對此依舊全然未知,鹹豐帝甚至重新啟用了自他登基便一直閑置的耆英作為與英軍談判之代表。


    但發覺被騙的英軍堅決不同意與耆英會談,此事才最終暴露,惱羞成怒的鹹豐帝隨即下令賜死耆英,但卻早已喪人口實,於事無補。


    不過由於馮天養的因素,此時中方已提前發現了此中謬誤,主動揭露此事反倒顯得自己一方光明磊落。


    “時間太過久遠了專使先生,事實上我們在發現此錯誤時也想詢問當時談判代表,然其諸人早已去世多年,無從查詢,我方選擇公布此事,主要是為了彰顯誠意,如果原先條約的謬誤沒有得到修正,貴我雙方談判的基礎也就不存在了。”


    蘇峻堂將自己早就思慮好的話語拋出,不給斯萊特多思考的空間。


    斯萊特一時之間犯了難,作為一個資深的外交官,他的本能告訴他中國人一定利用這件事做了充足的準備,說不定其中就有一些他無法察覺的談判陷阱。


    但他一時之間卻著實無法確認對麵所設之談判陷阱在何方。


    “這個事情太大了,蘇先生,此事有可能超出了我的授權範圍,我必須向香港總督稟報,或許他也要向女皇陛下和議院稟報此事。”


    斯萊特略帶猶豫著開口,不出馮天養和蘇峻堂所料的選擇了拖時間。


    “那好吧,我尊重貴方決定,既然貴方之前依約等待我方向皇帝陛下請示,我方也理應等待貴方請示,為穩妥起見,貴我雙方暫時先擱置談判,等貴使接到女皇陛下的旨意後,貴我雙方再開啟談判如何?”


    蘇峻堂見對方如願上套,心中略定,開啟了對斯萊特心理的極限拉扯。


    “這...,請容我考慮一下再迴答。”


    斯萊特心知此次談判遇到了真正的高手,有些慌亂的迴答道。


    以他二十餘年的外交官生涯,經驗何其豐富,一時之間竟也猜不透對方的想法。


    一開始他擔心中方利用事先掌握的信息在談判中設陷阱,所以不敢答應開啟正式談判,選擇了拖時間。


    但現在中方不僅大度的答應拖時間,還提出讓他得到女皇答複之後再談判,徹底讓他迷茫了。


    從香港到英國,以當下最快的輪船,往返一次也需要一年的時間!


    難道中國人的真正意圖是拖延談判嗎?


    這是有可能的,因為之前英方屢次尋求與中方就修約問題談判,但始終未能得到正麵迴應。


    斯萊特徹底陷入了迷茫之中,半晌之後,試探性的開口詢問道:


    “感謝貴方給我們如此寬容的時間,但鑒於目前條約不能滿足保護雙方自由貿易的現狀,貴我雙方何不就商業貿易問題進行一些談判呢?這樣可以避免我們的談判陷入暫停,對貴我雙方都有好處。”


    “請恕我不同意您的觀點,專使先生,本官是奉大清朝皇帝和朝廷與貴方進行的正式談判,不是代表商人來談判的,我不同意將商業談判列入我們正式的談判內容之中。”


    蘇峻堂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但這也讓斯萊特放鬆了警惕,他從對方的迴答中判斷中方應該沒有準備好進行商業領域的談判。


    這也意味著至少在商業領域的範疇內,中方並未設好陷阱。


    於是他決定采取更進一步的試探。


    “蘇先生,或許我剛才的表達有一些不妥,首先聲明我十分尊重貴國皇帝,尊重貴國政府,也尊重您身上承擔的使命,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采取一些更靈活的談判方式,對一些商品的流通程序和商品標準進行商榷,比如之前進行的非正式會談,我們可以以備忘錄的形式達成共識,這並不是正式談判,不會辱沒您的使命。”


    “但我方並不需要購買貴方之商品,也一直如約供應貴方所需生活物資,我不認為在商業領域有談判的必要。”


    蘇峻堂迴答的很迅速,其人仍未鬆口的態度徹底讓斯萊特放下心來,這和他以前接觸中方官員是一樣的態度——不願意談及那些繁瑣的商業細節。


    “我們可以就一些特殊的商品進行談判,我聽聞貴國政府正在長江一帶和反叛軍作戰,我們可以提供質量優良的火槍和火炮,幫助貴國政府擊敗反叛軍,我想這應該是貴方之所需要的商品吧?”


    “這....”


    蘇峻堂故意裝作猶豫的樣子,吊足了斯萊特胃口之後方才說話:


    “貴方的確有著我們需要的武器裝備,但我有兩點要求在先,如果貴使答應,則談判可以進行。”


    “我很樂意傾聽您的要求,如果合理,我願與您共同遵守。”


    “其一,無論是武器裝備,還是其他商品之談判,應以非正式會談方式進行,所達成協議以備忘錄方式簽訂,不得列入正式談判範疇,亦不得添加在今後正式談判之文本內。”


    “其二,貴方應保證在平等誠信之基礎上與我方進行武器交易談判,不論將來還是現在,如果發現貴方蓄意哄抬價格,則我方隨時有權中止一切談判,且責任應由貴方承擔。”


    “好吧,蘇先生,您的專業素養令我折服,我同意您的意見。”


    幾番唇槍舌劍之後,蘇峻堂和斯萊特兩人終於將手握在了一起,取得了雙方自談判以來的第一個共識。


    第一個共識的來之不易讓斯萊特充分重視起了眼前的對手,不敢太過主動推進剩餘談判,隻是讓其助手不斷試探著中方的態度,自己則不斷觀察著對手的神色,試圖找到漏洞。


    而蘇峻堂也不敢放鬆警惕,生怕在某個地方露出馬腳而喪失了已經取得的成果,讓馮天養代替自己出馬與對方交涉,自己則保持著一副萬事淡然的模樣,讓對方猜不透自己心中所想。


    整個後半程的會談就這樣在無數次的試探與言語糾纏之中度過了,唯一完成的任務是在會談結束前商定了非正式會談的一些細節。


    雙方約定三日後再次啟動非正式會談,主要是因為中方提出己方談判團之中沒有商業領域的官員,要等待總督府派來相應官員之後再開啟談判。


    地點仍在上次莊園。


    在目送英方使節一行人離開後,一貫以穩重著稱的蘇峻堂也難得露出放鬆下來,在佟士剛馮天養等幾名知曉內情的談判團核心成員恭喜聲中露出燦爛笑容。


    能夠取得此番成果著實不易,僅與英方使節如何談判之策略,眾人便先後提出十幾種方案,最終由蘇峻堂拍板訂下這一渾水摸魚之策。


    其策略便是通過不停地釋放煙霧彈,隱藏己方真實目標,避免英方利用已方需求獅子大開口。


    但沒想到英方為了試探中方意圖,誤打誤撞的以商業談判來投石問路。蘇俊堂不愧老成循吏,發現戰機果斷來了個欲擒故縱,徹底讓英國人進入了圈套!


    隻能說,英方還是太大意了。


    畢竟之前接觸過的中方使節要麽畏手畏腳不敢表態,要麽態度傲慢無法溝通。


    雖然得到下屬稟報中方的談判專業性得到了很大提升,但看到和自己談判的還是蘇俊堂,斯萊特並沒有提起足夠的重視。


    加之蘇峻堂充足的準備,讓英方一時亂了手腳,然後步步被動,直至結束!


    見談判團成員歡唿不已,房含章雖然一頭霧水,但見機的快,當下命人將備好的酒菜呈了上來。


    幾人在縣衙後院的涼亭之中慶祝了一番才離去休息。


    迴到下榻莊園後的馮天養忙碌異常,作為今日唯一沒有飲酒之人,他先是將酒量不佳的蘇峻堂安頓迴房休息,接著將翻譯和書辦抄錄的談判記錄親自過目核實後用印歸檔,最後又以蘇峻堂的語氣向葉名琛寫信稟報今日談判之進展,並在信中催促總督府抓緊督促台灣巡撫招募會使用外國製式火炮的人員,用於後續裝備之驗收。


    一番忙碌下來已至深夜,馮天養親自安排完信使出發後也是哈欠連天,迴到房間昏昏沉沉睡去。


    三日之後,莊園之中,馮天養看著英國人提供的商品談判清單,麵色鐵青,眼神之中有怒火在翻騰。


    在英方要求中方進行談判的諸項商品之中,鴉片赫然列在了首位!


    此次非正式會談的領隊已不是先前的佟士剛,而是升格為談元益。


    馮天養和他不熟,原想此人能有幾分擔當,提出異議,卻見此人看完清單後麵色絲毫未變,竟命翻譯迴話,打算將英人的談判清單照單全收,讓馮天養大失所望。


    “稟鹽台,與夷人談判當防其狡詐心思,此清單之中多有我方不需求之物,卑職冒昧建言,鹽台似當將此清單駁迴,以我方所需為核心另提一份清單,再不濟也要劃去幾項,免得英人小覷於我。”


    心中組織了一下說辭之後,馮天養示意翻譯先暫緩迴話,自己在談元益身邊小聲建議道。


    “馮縣丞,本官心中自有打算,當下要務是盡快與英人完成談判,免得誤了大事。”


    談元益心中對馮天養暫緩自己命令的舉動十分不滿,壓根沒聽進去馮天養所提建議,隻是看在馮天養是蘇峻堂學生的份上略作解釋。


    “至少要把鴉片一項劃掉吧?此物不除,我等豈非千古罪人?”


    馮天養有些急了,直接挑明目的。


    “馮縣丞,本官才是此次會談主責之人,此次看在蘇臬台麵上,不追究你阻撓本官命令一事,再有下次,本官須留不得你!”


    談元益冷哼一聲,毫不留情的訓斥道。


    馮天養深吸兩口氣,強壓想要離席而去的憤怒情緒,在同僚的拉扯下,迴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中午時分,馮天養氣的連午飯都吃不下,給容閎留了個紙條後匆匆離開,來到蘇峻堂住處稟報情況。


    “談元益如此急迫其實事出有因,朝廷也難啊!”


    蘇峻堂聽完馮天養的稟告,不但沒有如馮天養所願打算出麵糾正談元益的做法,反而替對方說起了話。


    心思百轉之間,馮天養很快明白自己師父是知道這件事的,或者說葉名琛已經征詢了他的意見,自己師父就算沒同意,至少也是默許了。


    換句話說,兩廣上層官員就此事已經統一了意見,此事已無挽迴餘地。


    馮天養頓時心如死灰,失魂落魄的告辭離開。


    蘇峻堂看著弟子一副哀莫大如心死的狼狽樣子,有些於心不忍想要寬慰兩句,卻怎也張不開嘴,隻能黯然一歎。


    昨夜談元益連夜趕來的同時,還帶來了葉名琛轉達的絕密廷寄。


    “上諭:著兩廣速將今年春夏兩季財餉悉數由海路解運京師,恩寬廣東專辦特許洋藥進口一事,以其稅費充用采辦軍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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