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很多事的發展總是出乎人的意料。


    如馮天養手段用盡卻隻得到八分信任之時,曾一度灰心喪氣,隻覺山窮水盡。


    在那個瞬間,馮天養甚至有了另謀出路的打算。


    但左宗棠以一種意外之外的方式幫了馮天養一把。


    這種方式卻又恰巧激起了葉名琛的好勝心,讓其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聲,證明他的氣量和胸懷而放下戒心,啟用馮天養。


    雖然隻是一介縣丞,區區八品,還是暫署。


    但就是這暫署區區八品,也讓馮天養成功登上了許多讀書人窮盡一生都未曾踏上的仕途,也意味馮天養有了官身。


    而且比馮天養原先進入總督府想要謀求的縣令職位,從品級上隻差兩級。


    整個事情發生的轉折堪稱戲劇性,讓馮天養一時有些恍惚,被趙寒楓將任命文書塞到懷中的他匆忙迴到自己家中,和家中三叔見麵後並未來得及說太多話,隻是告訴三叔馮雲木自己已經被總督任命要去外地辦差,然後匆忙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和十兩銀子幾串銅錢後便再次迴到總督府。


    護送他這個八品小官上任的隊伍早已備好,見馮天養迴來即刻出發前往新安縣。


    整支隊伍一共五輛馬車,二十餘人,其中半數是護送的衙役,還有七八名操持雜務的仆人,一名管事帶隊,同行的還有蘇峻堂要求的兩名通譯。


    之所以會有這麽多人護衛,是因為當下兩廣治安實在稱不上好。


    天地會分子四處活動不提,隻是土客械鬥便是無日不停,行商若不成群結隊出行,遭遇劫道也是稀鬆平常。


    直到馬車在東莞縣的驛站停下留宿歇息之時,馮天養才意外的發現此次送他上任的隨行隊伍居然也都是熟人。


    帶隊是笑眯眯的總督府管事萬祥鵬,護送的衙役當中有幾人幹脆就是前些天在他家巷子口盯梢的,就連最後一輛馬車上的兩個通譯也是一個公房裏辦了十天公的同事。


    “啟稟小馮縣伯,晚間膳食如何安排?若有特殊要求,縣伯盡管吩咐小人。”


    萬祥鵬照舊是笑眯眯的開口,態度之恭敬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兩廣一代習慣稱縣令為縣公,縣丞為縣伯,算是一種在官職之外引申出來的尊稱。


    “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大家一個鍋裏攪馬勺便可,萬管事不必如此客氣。”


    對付這種總督府裏混出的老油條,即使對方態度再恭敬,馮天養也不敢隨意托大,客客氣氣的迴了話。萬祥鵬見狀也隻是一笑,當即安排隨從劈柴燒火、飲馬喂料,置辦飯食,一切井然有序。


    少頃,飯食做好,萬祥鵬本待安排仆人給馮天養送到驛站的客房,卻不想在排隊打飯的隊伍中瞧見正拿著碗排隊的小馮縣伯。


    “小馮縣伯何必親自屈尊,迴房安坐便好,小人這就將飯食送去。”


    萬祥鵬微微一愣,上前拱手,想要將馮天養勸迴去,不料卻遭到對方的拒絕。


    “萬管事莫要小瞧了馮某,我雖年幼,卻也是在海上吃過苦的,說了大家一口鍋裏攪馬勺,就不能搞特殊,否則豈不是言而無信。”


    馮天養擺擺手,笑意盈盈卻態度堅決的要和眾人一起吃飯,同時還堅持要排隊打飯,絕不搞特殊,讓萬祥鵬反倒是有些驚奇的摸不著頭腦,思索片刻,萬祥鵬幹脆也有樣學樣,拿了個碗排在了馮天養的身後。


    且說,有馮天養這個暫署的縣丞和萬祥鵬這個實際上的領導親自排隊,打飯的夥夫著實壓力山大,每個人的碗裏都乘的滿滿的,生怕有誰當著領導的麵給自己上眼藥,待排到馮天養打飯時,更是先連續作了三個揖才恭恭敬敬的為對方添上飯,讓馮天養有些哭笑不得。


    端著自己碗筷往眾人身邊一坐,看著十幾個人鴉雀無聲的同時埋頭幹飯,和預想中的邊吃邊聊其樂融融的氛圍完全不同,馮天養就明白自己想差了,也不解釋,幹淨利落的吃完飯迴房看書。


    果然,馮天養一走,早就想走的通譯陳炳懷和宗民兩人立即離開,留下的眾人吃飯氛圍頓時熱鬧了起來。


    萬祥鵬倒是沒走,陪著一眾衙役隨從講起了葷段子,引得眾人哄堂大笑,氣氛好不歡樂,馮天養嘖嘖兩聲,倒也很識趣的沒有再出門湊熱鬧,在屋內翻看了一些趙寒楓給自己的英人資料,很快安眠。


    翌日清晨,馮天養剛剛洗漱完畢,房門便被敲響,打開一看卻是端著兩人份餐食的萬祥鵬。


    “萬管事快請進,你這是?”


    馮天養有些不解,還是將對方迎了進來。


    “小馮縣伯,小人心知縣伯是個謹慎的人,想您親自打飯怕是失了體麵,故此冒昧來陪您一起用早飯,所有餐食均是小人親自盯著做完,絕對安全無虞。”


    萬祥鵬將兩份一模一樣的餐食放在桌上,邊說邊觀察著馮天養的臉色,還伸手示意馮天養先選。


    “萬管事有心了。”


    馮天養心中詫異,沒想到自己昨夜的表現被人誤解,強壓自己解釋一番的衝動,率先坐下端過離自己最近的一份餐食吃了起來,萬祥鵬見狀也不再多言,陪著坐下吃飯。


    兩人吃完飯不久,車隊眾人就已整備完,眾人繼續出發,一路頗為順利,在傍晚前的驛站中遇到了蘇峻堂派來迎接的信使,隨之而來的還有蘇峻堂緊急召見的命令,馮天養心知必有急事,和萬祥鵬稍一商議,兩人共乘一輛驢車,在四名會騎馬的衙役護衛下一路狂奔,風塵仆仆的趕到了新安縣衙。


    衝著會騎馬但堅持陪自己坐驢車的萬祥鵬一拱手,馮天養在信使的引領下匆匆進入縣衙大堂,剛一進去就見到蘇峻堂正激烈的與一名英人官員爭論。


    “尊敬的這位清國四品官員蘇先生,貴方實在毫無契約精神,1842年的條約上明確約定,貴國應該尊重我國商人的人身權和財產權,現在卻無緣無故撤銷我國商人與貴方簽訂的合法土地買賣合同,公然違背條約,我方不能接受貴方的解釋和歉意,要求貴方立刻承認這份土地合同。並且與我方商議修訂條約以避免再出現此類事情,如果不能得到滿意答複,我方將不再與貴方溝通此事,直接去北京向貴方尊貴的大皇帝討要說法!”


    英國使節憤怒的口水幾乎要噴到蘇峻堂臉上,旁邊一名東方麵孔的年輕翻譯正在努力的美化語言,屏蔽掉那些不適合翻譯的話語,但馮天養聽的清楚,英方使節的每句話基本都是以f開頭的。


    “斯萊特專使,恕我直言,貴方要求過於咄咄逼人了!我大清皇帝施恩天下,準許與爾等通商,自五口通商條約簽訂以來,貴方獲利何止億萬,乃至貪心過剩私買土地,我方本以寬容為懷,行小懲大誡之教,如數歸還了貴方買地銀兩,奈何貴使竟顛倒黑白,蓄意擴大事端,動輒以北犯相脅修約,言詞行徑與盜匪無異,貴方如此不顧大國體麵,難道還將責任強加於我方不成!”


    蘇峻堂也明顯是動了怒氣,雖然話語並不激烈,但那一鼓一鼓的胸膛顯露著心中怒火實在難以克製。


    “國家的體麵體現在國民的利益是否得到尊重,貴方應該明白什麽才是保護國民利益的根本手段。”


    英方專使斯萊特這次沒有長篇大論,但語調傲慢的說出滿是威脅之言。


    麵對英人這赤裸裸的威脅,蘇峻堂頓時大怒,臉色漲的通紅,當即拍案而起出言駁斥,卻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自大堂外傳來。


    “你們的武器是大炮,我們的武器是商品,你們可以用大炮進攻我們,我們也可以決定和誰做生意,港島離大陸很近,但澳門的葡萄牙人也不遠,安南的法國人,呂宋的荷蘭人,還有倭島的美國人都不遠,我相信他們很樂意購買中國的商品。如果貴方做出選擇,我們也不得不隨之做出選擇。”


    馮天養邊說邊踏入大堂,說完示意英方的那名年輕翻譯抓緊將自己的話轉述給斯萊特。


    雖然馮天養英文口語足可用於交流,但他還是用中文進行迴答,既是避嫌,也是藏鋒。


    畢竟自己出身不夠清白的嫌疑尚在,容不得他不小心謹慎。


    蘇峻堂聽馮天養說的有些迷糊,正要出言相詢,卻見斯萊特聽完翻譯的話後神色變得有些躊躇猶豫,隨之而來的話語也緩和了許多。


    “我想貴方應理解我方的意圖,我們想修約目的正是在於保障今後雙方商業往來的順利,我方欣賞貴方在遵守《南京條約》上的行動和努力,但那份條約過於老舊和粗獷,我們想提醒貴方,修約是必須要做的,否則同樣將會影響到貴方的商品流通。”


    蘇峻堂聽完翻譯轉述的話語並未著急迴應,起身舒展身軀時順勢環顧大堂眾人,目光與馮天養對視時見對方微微點頭,情知翻譯內容大致無差,心中略定,沉吟片刻後開口:


    “我們會考慮貴方意見,但茲事體大,本道無權表態,京城據此三千裏,往來交通不便,請旨意至少需要一月左右時間,貴我雙方一月之後再談此事如何”


    “蘇先生,恕我直言,你們的效率太慢了,我方願意等待,但決不能超過十天,否則港島總督將無法壓製憤怒的商人群體。”


    “三十天已是最少時限。”


    “十天,一天也不可以再多。”


    “二十五日如何?”


    “最多十五日!”


    斯萊特和蘇峻堂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最終各讓一步,約定二十日後再會談,斯萊特隨即帶著那名東方麵孔的翻譯和其他隨員離開縣衙。


    見英人離開之後,蘇峻堂也終於鬆了一口氣,坐在縣衙大堂正位,將自己杯中已經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馮天養向前一步躬身行禮。


    “見過道台大人,卑職奉總督鈞令,特來效力!”


    “天養來的正好,替本道出了這一口惡氣!”


    蘇峻堂很是高興,親自上前將馮天養扶起,然後指著堂中一位身穿六品官袍的官員道:“這是新安縣知縣房含章,去歲組織鄉紳驅逐洪兵有功,部堂大人向朝廷表奏功勞,特旨以知縣加州同銜。”


    “卑職見過房大人。”


    馮天養端正神色躬身見禮。


    州同是六品官銜,雖然無實權,但往往會用於給功勞卓著的知縣往往會被加銜以示慰勞。


    房含章年歲頗大,須發都有些灰白了,見蘇峻堂對馮天養的態度親熱,精於人情世故的他麵色和藹的扶住馮天養不讓躬身到地,故作親熱的挽住對方的手道:


    “部堂慧眼識英才,馮縣丞是年輕有為,以後你我共事,老夫年邁,精力有所不濟,不堪應付夷人事物,還望馮縣丞鼎力相助。”


    “房大人謬讚,卑職年紀尚輕,唯有以道台大人為師範賢人,見賢思齊,履轍相循而已。”


    馮天養先是謙虛兩句,然後當著房含章拍起了蘇峻堂的彩虹屁。


    這種宦海多年的老油子他穿越前見多了,這種人別的本事沒有,捧高踩低見風使舵的本事卻是爐火純青。


    此人當麵對自己態度熱情完是因為蘇峻堂,說不得轉身就要找人查自己的出身底細,若是無甚厲害背景,態度來個一百八十度大翻轉也是尋常。


    馮天養來的路上早已考慮清楚,自己真正的頂頭上司是蘇峻堂,任務是協助蘇峻堂和英國人交涉,蘇峻堂才是他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俠骨柔腸之大腿。


    所謂的暫署縣丞,不過是一塊誘惑自己賣力幹活的肥肉罷了。


    認清自己才能擺正位置,所幸馮天養自我認知還算清楚。


    “小馮不必過謙,總督對你亦是欣賞有加,胸有錦繡而靜如平湖,幕府之內如你人可是不多。”


    馬屁也得看誰拍,馮天養一本《南海諸夷簡略》讓左宗棠驚為天人,卻對自己如此恭敬,蘇峻堂笑嗬嗬的捋著胡須,顯然很是受用。


    師範賢人,總督欣賞,幕府出身。


    房含章很敏銳的把握住了三個關鍵詞,對馮天養的重視程度也是連升三級。


    三人略作寒暄之後說迴正題,馮天養剛至,對買地一案的情況不熟,蘇峻堂早準備好了買地案的完整資料,讓馮天養先熟悉案卷情形,自己則和房含章兩人共同商議如何將與英人交涉內容稟報總督府。


    馮天養在典吏的引領下來到縣丞的公房看起了案卷,一連三日,除了吃飯之時外出,其餘時間都用在了研究案卷之上。三五不時將刑房典吏、書辦和涉案地塊的保長、裏長調來詢問案件細節,問話角度刁專,言辭鋒利,經常讓被問話之人冷汗連連,讓馮天養在縣衙得了個冷麵鐵嘴的外號。


    埋首卷宗整三日,將詳情了解了個大概的馮天養不禁搖頭苦笑。


    案件本身其實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是相對簡單。


    涉案地主婁滿金明知官府明令不允許私人將土地賣給外國人,卻依舊與聲稱買地建房的英國人米諾爾·唐納森簽訂了合同,在對方付款後隨即又報案說英國人強迫自己簽訂合同出賣土地。


    官司打到縣衙,縣衙刑房先前的典吏是婁滿金的兒女親家,自然偏袒於他,判處合同無效,無需退還英人錢財。


    這種勾當婁滿金先前不知做過多少次,坑騙過的人不計其數,從未有過失手,想著英國人又能如何,還能大的過官府不成?


    卻未想終日打雁的這次被雁啄了眼,買地的英國人早知是騙局卻故意上套,目的就是為了借題發揮,以南京條約未能以保護自己國民財產權為由,要求清廷修繕條約!


    葉名琛得知此事後處置倒也妥當,責令新安縣令房含章親自審理此案。


    房含章按照葉名琛的意圖很快做出判決,一共三條:


    合同無效。


    錢款退還。


    買賣雙方係無知之舉,官府概不追究。


    但英人故意設局,豈肯如此輕易便鬆手,借此事發作,因此才將官司打到了兩廣總督府,有了英人香港總督三次致函葉名琛的外交風波。


    將案卷詳情梳理了個大概,馮天養眉頭緊張,以他前世在海外與西方打交道的經驗,總覺英人強硬的要求背後另有倚仗,因此並未著急麵見蘇峻堂,而是又取來英方律師提交的辯詞原文親自翻譯了一遍。


    翻譯完之後,馮天養心中疑惑更甚,苦思一番,覺得見一見英方律師或許能找到突破口,為了保險起見,他先來到蘇峻堂住所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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