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後院迴廊上。


    此刻襲人撲在鴛鴦懷中,揚著一張哭的梨花帶雨的俏臉,長長的眼睫顫動,迷朦的眉眼帶著幾許哀怨,哽咽道:“鴛鴦姐姐,我是不是要被二太太攆走啊!”


    先前屋裏王夫人讓她不用在寶玉身邊服侍,不就是要把她從寶玉屋裏攆出來。


    對於她們這種主子的貼身丫鬟而言,被攆出屋子,與攆出府去無異。


    鴛鴦神色一怔,妍麗的臉蛋兒上浮上一抹不自然,素手輕撫麗人的螓首,輕歎道:“許是二太太一時氣急的話,你也不要多想了去。”


    其實,王夫人不管是不是一時氣急,但當眾甩下話來,那也隻能認了,如若不然,王夫人這個主子還有什麽威信所言。


    然而這打擊人的話,鴛鴦怎麽好說出口去。


    “姐姐,你也不用哄我,我知道自個犯了大錯。”


    襲人瞧見鴛鴦麵上的異色,不禁苦笑一聲。


    先前瞧見寶玉犯了“癔症”便心急如麻,並未注意當下的場合,經過王夫人那一遭,她也明白自己的錯犯在何處。


    當眾大喊寶玉“魔怔”了,這不是宣揚國公府二房嫡子賈寶玉“有”疾,傳了出去,往大來說是讓“外人”看了國公府的笑話,丟了國公府的臉麵,往小了說是寶玉的臉麵,影響的事寶玉的前程。


    真要計較起來,罪過可不小,不說攆了出去,便是嚴重些也不為過。


    也怪道王夫人如此生氣。


    自己隻是一個丫鬟,王夫人怎麽可能因為自己而自打臉麵。


    說到底,無非就是不在意罷了。


    念及此處,襲人不覺悲從心來,淚珠兒止不住的淌了出來,將鴛鴦的衣襟浸濕了一大片。


    她從小照料寶玉長大,對寶玉的一切都無微不至,這種生活幾近刻在骨子裏,陡然間出了這麽一遭事兒,自個要被攆了出去,對襲人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


    鴛鴦輕撫著襲人劇烈聳動的玉肩,眉眼間帶著幾許憐惜之色。


    襲人性情樸素和氣,處事穩重,府裏眾人是人前人後的誇獎她,寶玉身邊的丫鬟都對其服氣,是出了名的賢人。


    這般好的丫頭,隻是因為犯了一次關心則亂的錯處便棄之如履,實在是可惜。


    隻是鴛鴦也不過是一介奴仆,又有什麽能置喙的,若是哪一天自個犯了錯,不也是與襲人一般無二。


    好在...現下自個還是有退路的,王爺那兒可是給她留了一個位置哩。


    想起王爺,鴛鴦眸中閃過一抹黯然。


    其實麗人未必沒有與王爺相處的想法,隻是身份使然,她一介奴婢湊也湊不上去,即便是湊了上去,又能說些什麽?


    這時,襲人緩了幾分,抽泣一聲後,抬眸看向鴛鴦,俏麗的臉蛋兒帶著破碎之感,問道:“鴛鴦姐姐,我該怎麽辦才好?”


    誠然,襲人是竭盡心力的服侍寶玉,然而人無完人,襲人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亦或者是奴仆的上進心,作為丫鬟,目標自然也就是姨娘。


    長年累月的服侍下,不僅僅是府裏的人默認襲人是未來的姨娘,便是她自己也這般認為。


    然而眼下被王夫人攆了,自然也就成了一場空夢,讓襲人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覺前途一片黑暗,不知歸處。


    鴛鴦眉眼閃爍,沉吟一聲後,聲音中透著幾許不忍,輕聲道:“等二爺好轉過來,再去請二爺央求一番二太太吧!”


    府裏人都知道襲人深得寶玉的信任和依戀,有事無事都喜歡和襲人說心裏話,宛若知心姐姐一般,更是常說襲人是“另一個我“。


    這般情誼,寶玉定然是不舍...也離不開,以王夫人對於寶玉的寵愛,隻要寶玉堅持,王夫人十有八九是會捏著鼻子認下來。


    襲人聞言,心中苦澀更甚,紅著眼,悲愴道:“鴛鴦姐姐,你也別盡說好話,二爺他....左右兄長有意贖我迴去嫁人....”


    正是因為自小侍奉寶玉,故而襲人對於寶玉的性情十分了解,誠然寶玉有這心思,但隻要王夫人稍稍擺些臉色,寶玉便軟了下來,如何能把她留下來。


    鴛鴦聞言,心中愈發的不是滋味。


    贖身迴家嫁人,看似取得了自由身,實際上還不是換了一種方式做伺候人的活計。


    且以襲人的身份,嫁的人也大致都是一些雜役出身,其容貌、氣度,如何能與主子相比。


    丫鬟雖是奴婢的身份,但在國公府裏做丫鬟,尤其還是襲人這等主子的貼身丫鬟,這待遇比一般的富貴人家的小姐還要矜貴。


    贖身之後,那這份待遇也沒有了,大抵過的就是吃糠咽菜、為生計奔波的日子,稍稍好些就與那些在國公府裏什麽“柳嫂子”一般,做的都是粗使的活計。


    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生活質量的改變,就是第一道難關。


    在這個等級製度分明的年代,做大戶人家的丫鬟無疑是有前途的活計,能做上姨娘,更是改變階層,光宗耀祖的事。


    正是因此,她們這些做丫鬟的死都不想出府。


    隻是鴛鴦心裏也明白,襲人這是無奈之舉,或者說根本由不得她做主。


    正此時,廊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這悲戚的氣氛。


    鴛鴦抬眸望去,隻見那一道欣立的聲音緩步而來,不由的眼眸一臉,芳心見著歡喜,盈盈一禮道:“奴婢見過王爺。”


    襲人也緩了過來,忙提著帕子擦了擦眼角,起身福了一禮。


    來人正是水溶,他正想著去裏間瞧瞧寶釵,黛玉幾人,不曾想居然瞧見兩女相依的一幕,頓時讓人有些咂舌...莫不是.....。


    水溶凝眸看著梨花帶雨的襲人,一雙柳眉細眼都哭腫了去,以及鴛鴦身前那一片的沾濕,麵容上帶著幾許不同一般的異色,問道:“這是....怎麽了?”


    對於襲人被王夫人驅趕的事情,水溶先前不在屋內,故而也並不知曉。


    襲人見王爺詢問起來,素手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垂著螓首不敢言語,這若是多說一兩句,不就有編排主子的嫌隙。


    做奴婢的,便是有了委屈,那也不能抱怨。


    鴛鴦見水溶詢問起來,遲疑了下,輕聲迴道:“王爺,襲人犯了錯,二太太要把她從二爺的屋子裏攆出去,襲人這丫頭正傷心著哩。”


    “哦...”


    水溶聞言,心下詫異,便宜嶽母要把襲人從寶玉屋子裏攆出去,還有這檔子事兒?


    襲人是出了名的“溫和賢淑”,照料寶玉是周到體貼,無私的包容,對待寶玉這個長不大的孩子跟做“媽”似的。


    且不說寶玉離不開襲人,做為母親的王夫人見兒子身邊有如此細心周到的人,會將人攆出去?這是犯了多大的錯?


    “初試雲雨情”,狐媚惑主?


    這也不對,畢竟襲人本就是寶玉的屋裏人,基本都認定其半個姨娘的身份,若是出了這事,怕是王夫人要拍手叫絕。


    記得自個守孝期滿的時候,那瓔珞可不就是北靜太妃吩咐勾他的,還有那可卿,教學資料都備的齊齊的,就怕伺候不好來。


    鴛鴦見水溶疑惑不解,美眸微微閃動,好生斟酌一番,旋即將襲人關心則亂的事情簡單言明一遍。


    水溶聽後蹙了蹙眉,瞧著襲人咬著唇泫然欲泣的模樣,心下頓覺無語。


    說到底不就是寶玉自身的問題,怪不得旁人,想來是自家便宜嶽母遷怒於人,這襲人算是背了黑鍋了。


    “鴛鴦,你倒是愈發大膽了,在本王麵前耍起小心思了。”水溶抬眸看了一眼挺立的鴛鴦,意有所指的說道。


    其實水溶沒有過問,鴛鴦便可以不用細說,畢竟事關主子的事情,容不得她們隨意碎嘴,這不符合鴛鴦細心的人設。


    既然鴛鴦明知此點還要言明,想來是另有目的。


    襲人見王爺“質問”起來,心下當即一震,誰不知道眼前這位王爺身份尊貴,哪裏是她們這些做丫鬟的能得罪的起,忙跪在地上道:“王爺,鴛鴦姐姐並無冒犯王爺之意。”


    說著,還偷偷地扯了扯鴛鴦的裙擺。


    鴛鴦順勢也跪了下來,柳葉細眉下的雙眸透著被拆穿心思的窘迫,兩邊腮上微微發紅,垂眸道:“王爺當前,奴婢也不敢說謊,襲人這丫頭素來辦事周到,這會兒也是一時犯急出了岔子,若是攆了出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按理來說,鴛鴦作為丫鬟是沒資格給襲人求情,隻是她也明白水溶是個寬善的人,十有八九不會計較此事。


    能允她承諾的王爺,豈會是小肚雞腸之人。


    既是正巧碰上,索性求情試試,總不能看著好姊妹真的被攆出府去了。


    水溶聞言了然,倒也並未詫異鴛鴦為襲人求情的舉動,且不說這襲人原是在賈母身邊,算起來與鴛鴦之間還是“老同事”,光憑鴛鴦善良的品性,也不足為奇。


    話又說迴來,鴛鴦的確是個會說話的人,若是此時還遮遮掩掩的,倒是讓水溶高看了她,落落大方的反倒是顯真性情。


    嘖嘖嘖...還真就是姊妹情深啊,倒是讓水溶愈發欣賞起鴛鴦來。


    沉吟一聲,水溶開口道:“既是嶽母的意思,本王也不好置喙。”


    欣賞歸欣賞,但水溶沒必要因此駁了王夫人的臉麵,不光是水溶這般想的,屋裏聰明人那麽多,誰不知道襲人是無妄之災,但誰又會為了一個丫鬟去打王夫人的臉。


    想來便是人老精的賈母亦是如此,默認了此事。


    襲人聞言,芳心隻覺悲愴不已,跪著的嬌軀都癱軟下來,蘊著水霧的雙眸漸顯無神,好似空洞一般。


    這連王爺都不願插手,想來自個是被攆定了。


    鴛鴦瞧著自家好姊妹這般,心下有些不忍,抿了抿粉唇,有心再求兩句,但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隻好垂著螓首不言語。


    自己的行為原就是已然逾矩,若是不依不饒的,那就完全忘了丫鬟的本份,有些恃寵而驕的意味了。


    其實,寵愛也不見幾分,這一點,鴛鴦還是分的清楚的。


    水溶凝眸看著哽咽無語的襲人,雙目閃了閃,忽而問道:“襲人,你可願意換個主子?”


    王夫人既然攆了襲人,水溶作為女婿自然不好與之打擂台,但他可以給襲人換個主子,這樣既保全了王夫人的體麵,也施以援手。


    襲人:“.......”


    鴛鴦:“王爺這是看中了襲人,與她一般?”


    “王爺的意思是?”鴛鴦眉眼間透著幾許異樣,輕聲詢問起來,語氣中也帶著莫名的意味。


    這位爺還真是....博愛啊!


    水溶瞧見鴛鴦的異色,心中頓時恍然,明白這是鴛鴦想岔了去,不由的挑了挑眉,說道:“襲人,你且先去讓寶玉求求嶽母,若是不成,你就說是本王的吩咐,來王府在顰兒身邊服侍,可好?”


    對於襲人,水溶並無他想,隻是想著寶玉原就是依戀襲人這個做“媽”的人,以黛玉對寶玉的感情,以後想來是會嫁給寶玉。


    既如此,水溶這個做哥哥的索性幫黛玉做個人情,將襲人留下來。


    且不說襲人本就是個辦事妥帖的,就憑以後黛玉掌家,襲人作為榮國公府的“老人”,對於黛玉的作用絕對非比尋常。


    所謂“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長兄入父,做哥哥的也大抵不差。


    說起來,水溶這個“幹哥哥”做的,真真是操碎了心,即便是心裏不大舒適,也得受著。


    當然,若是寶玉能在王夫人麵前據理力爭,自然也就沒這檔子事兒,但是就憑寶玉這沒擔當的貨色....還是做好襲人在黛玉身邊服侍的打算更為靠譜。


    鴛鴦聞言,當下也就明白過來,她作為賈母身邊的第一丫鬟,自是曉得賈母是有意於黛玉嫁給寶玉,若是襲人在黛玉身邊服侍,往後黛玉進了門,襲人也就名正言順了,相當於是倒騰了一手。


    隻是...有意是有意,但不到最後,誰又能打包票?萬一黛玉與寶玉並未成就好事,這不就好心辦壞事?


    畢竟黛玉那病弱的身子是硬傷啊!


    襲人也是個聰慧的丫頭,她清楚寶玉對於黛玉的情誼,加上賈母的力挺,黛玉十有八九便是寶二奶奶。


    思及此處,襲人忙叩首道:“奴婢謝過王爺,王爺請放心,若是奴婢去了林姑娘身邊伺候,定然竭心盡力。”


    水溶滿意的點了點頭,要的就是襲人的表態。


    他倒是不懷疑襲人會陽奉陰違,她是個典型的奴仆心裏,她服侍誰,心裏便唯有誰。


    或許襲人會有些心向舊主,但無非就是撮合寶玉與黛玉兩人,如若不然,她還怎麽迴寶玉身邊去。


    細細想來,襲人就隻能站“木石前盟”,實際上這也是好事........


    見此間事了,水溶也不再多言,亦或者說沒心情再考慮此事,神色有些怏怏然的,說道:“好了,起來吧,下去收拾收拾。”


    一個哭的梨花帶雨的,妝都花了,另一個身前一片浸濕,成何體統。


    鴛鴦與襲人聞言,雙雙從地上起身,垂著螓首侍立。


    水溶也不做搭理,舉步邁過兩人,隻是餘光瞧見曼妙的鴛鴦,想起先前她對自己的誤解,相錯間,手兒隱晦的探了過去。


    鴛鴦嬌軀猛得一顫,直直的僵立起來,婉麗的臉蛋兒上浮上朵朵紅暈,長長的眼睫顫動,美眸中似是含著露水,瑩潤如水。


    水溶不覺有他,怡然自得的舉步離去,手中感受這那一抹殘存的柔軟,嘴角微微揚起。


    這鴛鴦,還挺翹的。


    原就是近乎表明心跡的人,算起來鴛鴦半個人是屬於水溶的,偶爾增進增進感情什麽的,不是很正常的事兒。


    襲人見王爺走遠了後,心下微緩,抬眸之間,瞧見了鴛鴦臉上的異樣,小聲的問道:“鴛鴦姐姐,你怎麽了,臉紅的跟猴屁股似的。”


    “沒,沒怎麽,許是今兒個天氣幹燥吧。”鴛鴦語焉不詳的迴道,美眸飄忽不定。


    她能怎麽說,難道說某人偷偷的捏了她的......到現在還心有餘悸的,這怎麽說的出口。


    也是的,好端端的怎麽來了這麽一下,要不是自個反應快,怕是就驚唿出了聲,讓人懷疑了去,還怎麽見人啊!


    隻是,麗人心中並不鬧,甚至心地深處還有些歡喜。


    襲人凝眸看向鴛鴦,眉眼間狐疑更甚,就這心虛的模樣,怎麽可能沒事?


    隻是襲人現下也不關心這個,並未多想了去,纖纖素手挽著鴛鴦的胳膊,眉眼間透著幾許感激,道:“鴛鴦姐姐,今兒個謝謝你了。”


    旁的不說,若不是鴛鴦提了那麽一嘴,自個想來十有八九要被攆出府去,故而襲人對鴛鴦心中甚為感激。


    鴛鴦迴眸看了一眼少年離去的方向,壓下心中的悸動,說道:“是王爺為人寬善,與我有什麽關係。”


    其實她就是提了一嘴,對此也沒有抱很大的希望,然而少年的應承,還是讓鴛鴦心裏湧上一抹暖意。


    襲人眸光灼灼的看著鴛鴦,上下打量起來,直把鴛鴦打量的不自在了,才問道:“王爺是不是瞧上鴛鴦姐姐你了?”


    先前因為自己心亂如麻的,故而並未深究,可事情解決後,襲人倒是發現了一些不同,似是王爺對鴛鴦姐姐有些特殊。


    這哪裏像是對丫鬟的態度,同為丫鬟,怎得不見王爺這般對她?


    鴛鴦被戳破了心思,臉一下就羞的通紅,恨不得撕爛了這小蹄子的嘴,啐道:“你自個而成日裏琢磨這些,別把人家想得和你一般,有這份心思,不如好好想想怎麽伺候主子。”


    瞧上...那是瞧上了,不僅給了她承諾,現下都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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