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赫從大屏幕前抬起頭來,“這次損失的估測已經出來了,幾位要聽聽嗎?”


    黑暗而狹窄的屋子中稀稀疏疏的站著幾個人,整間屋子在屏幕光亮的照耀下顯得竟然昏暗無邊,好像光都慢了下來一樣。我雙手插在口袋裏,“這幾個家夥不聽也知道有多少吧,那就不用說了。”


    郝赫的身軀又佝僂了幾分,“那幾位,你們準備讓誰來承擔這損失呢?”


    穿著淡紫西裝的男子看了看手表,“輝星事務所的老板,你不打算為這一切負責任嗎?”


    我撇了撇嘴,“喂喂喂,故意拖延時間不出動大部隊的可是你們時管局啊。”


    淡紫西裝的男子盯著手表,“……嗬,浪費時間。”


    帶著圓框眼鏡,長相成熟的圓臉男子擺出一副和事老的笑容,“不至於,不至於,不至於因為這點事吵架,消消氣,消消氣。”


    站在所有人最前方宛如高山的金發男子微微睜開眼,碧色的眼瞳漠然的掃視了一圈,“時管局將為一切負責。”


    霎時間,整間屋子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弭於無形。


    踱步走到房門前,金發男子仿佛居高臨下的俯視了我一眼,那高傲的氣勢與他身上筆挺的戎裝合二為一,讓人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安惟思,本王記住這個名字了。”


    淡紫西裝男子和圓臉男子跟在他的身後,一個滿臉不耐煩一個臉上還帶著溫和的笑容,帶著沉重的皮鞋聲走出了房間。


    方國忠拿起沒怎麽動的爆米花,抓了一大把放到嘴裏,嘎嘣嘎嘣的嚼著,“那三個家夥還是老樣子啊。”


    我歎了口氣,“畢竟是不會被時間撼動的頑石啊。”


    方國忠摸了摸自己短硬的白發,哈哈的笑了起來。


    郝赫敲了方國忠一下,“不要把油抹得到處都是,多大的人了。”


    方國忠大笑起來,又往嘴裏塞了幾把爆米花。


    我麵無表情的離開了昏暗的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


    聶赫留夫的故事說來既簡複雜又簡單。他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吃店主和自己的妻子一起經營著不大的店鋪,算不上有多勤勉也說不上有多怠惰。或許真的是“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吧,聶赫留夫的妻子半個月前被查出患有癌症。


    雖然對於帝國的醫療科技來說,癌症並非不治之症,但治療癌症仍需要不少的錢。看著妻子日漸消瘦的麵容,聶赫留夫最終決定把二人唯一的財富——這家小吃店抵押給帝國銀行來貸款治療妻子的錢。但,這家店並不是什麽無價之寶,即使抵押給銀行也換不來什麽錢。而就在銀行人員來考察的時候,聶赫留夫的妻子痛苦的呻吟了起來……


    聶赫留夫一輩子都沒有這麽卑躬屈膝過,他給銀行的人員跪下,用快要認他們為義父的態度請求他們多給些錢,他給電話中各大醫院的接線員說了自己知道的所有的讚美之詞,隻希望他們能派來一輛救護車。


    但最終,聶赫留夫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世上自己最愛的人變得冰涼。他想自殺,但他更想知道,一切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錢,這一切都是因為錢!如果自己有多到數不完的錢的話,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靠在牆上,安惟思一邊用餘光瞥著時管局來收尾的人員,一邊盯著自己手上那張薄紙,思維卻不知道飄向了何方。這世上最沒有價值的,最不值錢的,就是金錢本身,真夠諷刺的啊……安惟思把那張紙疊好收起來,在上麵清清楚楚的寫著:治療費用:帝國幣。


    人體從來不會在意某個細胞的凋亡,這也是“人體社會”的含義之一嗎……


    ……


    “抱歉,你們去吃飯吧,我想休息一會。”安惟思一隻手扶著頭,一隻手按在事務所的大門上。


    秦空有些關心的說道:“你的身體不要緊嗎?”


    安惟思搖了搖頭,“隻是有點惡心而已,緩一緩就好了,你們去吃吧。”


    目送幾人遠去,安惟思推開事務所的門。把有些損壞的噴氣滑板往地上一扔,安惟思跌跌撞撞的走向樓上。


    推開房間的門,安惟思倒在床上長歎一口氣。


    “要來杯熱茶嗎?”


    安惟思睜開眼,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還是說,你更喜歡熱咖啡?”


    我坐在安惟思房間的窗台上,端著一杯熱騰騰的熱茶眺望著遠方。垂死掙紮的夕陽掛在天邊,不知自何處來的清風吹起我和安惟思的發絲,也吹動了白色的窗簾。


    我笑了笑,“怎麽樣,要和我談談嗎?”


    ……


    我和安惟思坐在事務所的屋頂上,身下是凹凸不平的磚瓦,頭上是星空與晚霞相融的天穹。


    按理說此時天空早該一片黑暗,但不知為何今天的夕陽格外頑強。


    “沒想到從那裏可以上來屋頂。”安惟思抱著雙腿,臉上被夕陽的紅光暈上了一層黃一層紅還有一層黑。


    我把手中熱氣騰騰的茶水遞給安惟思,“這裏設計時沒考慮會有人坐到這裏,所以坐著可能稍稍有些不舒服,不過應該礙不了什麽事。”


    安惟思接過茶杯,“不,我覺得在這裏坐著很舒服。”


    我笑了笑,“那就更好了。”


    安惟思捧著茶杯,用手心感受著它的溫度,“我說老板啊,為什麽有些事從書中學到和自己親曆的感覺差別會這麽大呢?”


    “為什麽呢?我想我也迴答不了你。但我覺得你慢慢會明白的。威廉姆把你送到我這裏隻是想讓我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走向更廣袤世界的機會,但你能不能抓住機會以及會利用機會去做些什麽,那就不是我該負責的事情了。”


    “所以才總說威廉姆叔叔喜歡亂管閑事啊,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卻因為我養父的一句話而風風火火的把我帶到了這裏,我當時真覺得他挺礙事的。”


    安惟思陷入了迴憶,“曾經的我,是個真正意義上玩世不恭的家夥,每天臉上無時無刻不掛著笑容。這倒也可以原諒,畢竟無論是智謀還是財富,常人花費一生追求的東西對我來說觸手可得。於是漸漸開始對一切趕到乏味,於是乏味漸漸變成不屑,於是不屑凝結成玩世不恭,這實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也難怪威廉姆叔叔會那樣做……”


    “那現在呢?”


    “不好說,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他了。”


    “或許你有機會能再見到他,但我應該是見不到他了。”


    “能說說老板您和威廉姆叔叔是怎麽認識的嗎?”


    “我從某種意義上算是他的老師,也救過他幾次。他這個人啊,對別人好的話,那真是想把一切都給那個人。所以啊,他把你帶到了這裏。”


    “像這樣的人在如今真是不多見了。”


    “是啊,不多見了。”


    ……


    安惟思眨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後說道:“在整個帝國裏,像聶赫留夫的一樣的人不少吧?”


    “不管你指的是哪方麵,這樣的人在帝國裏都不少。”


    “隻顧眼前,不看未來,如同漂流在命運長河上的小船,隨時可能被浪潮拍翻。這樣的人生才是所謂‘普通’的人生吧。”


    “或許如此。”


    “那這樣的人生在時間的長河裏,最終會留下什麽呢?”


    我沒有迴答。


    安惟思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什麽都不會留下。追求自己最低級欲望的人生,在它結束的二十年就會被所有人遺忘,仿佛這世上從未有過這麽一個人。但事實上,絕大多數人都在為了自己最基本的需求而奮鬥一生。


    或許他們不知道這一切,但知道了又如何呢?


    哪怕是曆史上有著豐功偉績的大人物,再過一百年,再過兩百年,再過一千年,當他們創造的一切消亡殆盡之時,他們也就和無名小卒沒什麽區別了。


    人們總習慣盯著眼前,因為未來和過去在未知的迷霧中太過絕望。


    但我總覺得‘安惟思’這個名字不該如此平庸的消失在時間的長河裏。碳在世上隨處可見,但鑽石卻依然鳳毛麟角。上天賜予了我超越常人的才能,也應該給了我隻有我一個人才能完成的使命。我想去做自己真正該去做的事情,但很可惜,我還不知道它是什麽。”


    安惟思在害怕,他害怕未來自己什麽都沒做就離開這個世界,但他不知道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安惟思在期待,他期待著未來會出現能讓他自己獻上一切的使命,但他看不清未來到底有沒有這使命。畢竟說到底,安惟思也隻是個“不普通的普通人”而已。


    “為了一套房子而付出幾十年時光的人生,未免有些太無趣了啊。人生不過百年,若是哭喪著臉度過,未免會太沒有意思了啊。現在不享受,何時享受?現在不歡樂,何時歡樂?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我生來就接觸的就是世界上最崇高的一切。我讀的是柏拉圖和孔孟,聽的是肖邦和貝多芬,看的是梵高和顧愷之,賞的是莎士比亞的戲,念叨的是曹雪芹的文……手上把玩的是人類最優秀的創作,腦海裏的是人類最精華的思想。”安惟思高舉雙手,“我要享受著去度過我生命中的一切:我要讓自己名揚四海,我要創造隻屬於我的豐功偉績,我要讓所有人都有機會去抓住他們自己希望的未來!”少年高聲宣告著自己狂妄的夢想。


    “太輕易說出的話是觸動不了他人的。”我順著安惟思的目光看向隻剩一輪金弧的夕陽,“在見過足夠多的人,讀過足夠多的故事之後,你終會明白自己人生的意義。到那時,我覺得傾聽這番話的不會隻有我一人。”


    安惟思笑了笑,“那還真是讓人期待呢。”


    “是啊,讓人期待啊。或許許多人還沒離開這世界,就是因為心裏還對未來有所期待吧。”


    “光是期待可不行啊,命運的長河不會一直保持固定的流向。但隻要自己願意踏出那一步,這流向終有一日會改道到希望的方向。”


    我歪著頭笑了笑,“希望如此。”


    安惟思的手機震動了起來,按下接聽鍵,葵的聲音從裏麵歡快的傳了出來,“喂,隊長,趕緊過來吃飯吧!我給你打包了你最喜歡的拔絲地瓜,再不下來可就咬不動嘍,趕緊下來喲!”


    我站起身來,“年輕真好啊。”


    安惟思捧著仍然溫熱的茶杯站起身來,“但年輕的人不覺得年輕有多好。”


    我轉身向屋頂的邊緣走去,“當你覺得年輕好的時候,那隻說明了一件事:你已不再年輕。”


    安惟思跟著我,“是我沒體會過的感受呢。”


    “放心,終有一日你也會體驗到這一切。”


    “我不怎麽期待那一天。”


    “行了,敬這夕陽一杯吧。”


    “敬夕陽!”


    我們一起喝幹了手裏的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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