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隻剩我們兩個了。說得有些累了,喝茶嗎?”


    “葉……葉校長……”老人的表情讓周子衿有一種錯覺,就像是已經等了他很久。訓誡嚴暉時的那種認真與嚴肅消失不見,也沒有曾經一閃而逝的調皮——那可能隻在秦老這樣的同代人麵前才會真正顯現,轉而浮現一種迷幻般的神情。


    周子衿仿佛看見一座層巒疊嶂的大山。他隻能用大來形容,因為根本看不到盡頭,而在他與大山之間還有永遠揮之不去的迷霧繚繞。


    “去吧。”老人點點頭,山峰的白霧卷湧了一番,遮得更加嚴密了。


    是嘉城的茶,明前,他不能再熟悉了。


    周子衿就像是給老頭子泡茶一樣認真,但卻更加拘謹了。在這種小心翼翼之中,在這種自小練就的熟悉之中,他一點一點地找迴了那種自己所為之驕傲的平靜心態。正是這樣的心境讓他在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殺了人活了命,讓他在蓉北草原脫引而出,讓他在那個無盡深淵之中不知疲憊的出拳。


    他就像是在爬山。


    山上的風景很陌生,甚至可以說並不秀麗,也不壯美。伸手盡是流動不息的白霧。可他腳下的每一步都是熟悉的,是千錘百煉的,是那樣的腳踏實地。


    “校長。”周子衿雙手遞過一杯綠茶。透明的玻璃杯裏綠色的精靈根根直立,在偶爾跳動的氣泡之中舞蹈。水還很燙,杯壁漸起的水珠和升騰的霧氣讓老人的那張臉又變得模模糊糊,但此時他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條迷霧中的唯一一條腳踏實地的小徑。


    “很多年前……我讓周天罡給我泡杯茶。”老人輕戳一口,一手小心翼翼地扶著花白的胡子,然後把茶杯遞給趴在桌上的小老虎。黑虎兩隻寬大的前爪抱著杯子,伸了個懶腰又繼續睡覺。


    周子衿細耳聽著。老頭子年輕時在蓉都城似乎混得很有些名堂,可為什麽又憋到了嘉城那個地方去呢?


    “但那小子說不泡,還順走了我二兩最好的明前,就是你泡的這種。”


    坑兒子的……看著老人揶揄的笑容,周子衿險些就從山道上摔下了懸崖。


    “父親……父親……肯定是年少輕狂不懂事。”他躊躇了半天才想到這麽個理由,抽出周天罡的信遞給老人:“這是父親讓我交給你的信。”


    “年少輕狂?嗯,書讀多了哪有不狂的。”


    老人接過薄薄的信封,裏麵隻有一張對折的信箋紙——這比給竹姨的可少太多了。


    「老頭子!許久不見,可還龍精虎壯?要不要我送你一壇地道的虎鞭酒養一養?喝下一口肯定虎老雄風在,我帶你逮鳥去!


    ……


    嗯……我送你一個便宜徒弟你要不要?虧不了的,到時候給你送終。


    ……」


    盡他媽是些什麽狗屁玩意兒?!


    葉甫強忍住把信紙揉了扔周子衿臉上的衝動,開始期待起虎鞭酒起來。


    這張臉……都他娘的是禍害!


    周子衿利用這點時間把所有的可能性都過了一遍——他想弄清楚葉甫為什麽要專門把他留下來。


    “聽說你把李家小子揍了一頓?”


    啊?這種小事都傳得這麽快的嗎?


    “僥幸僥幸。”


    葉甫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迴答,讚揚勉勵或者那種可能的“不要假正經”也沒有。他開始像普通的老人一樣開始自顧自地迴憶往事。他們總是喜歡這樣,把曾經進行過的戰鬥再打一遍,再享受一遍,就好像激情的灰燼可以永遠一遍又一遍地燃燒——他們還能從中汲取力量。


    老人從過去獲得力量,年輕人的活力則在未來,這種交錯如果能夠握在一起,那就沒有什麽是無法跨越的。


    周子衿很不容易才把葉校長和老人兩個字連在一起,那埋在記憶深處的從來隻是前輩、偉大、尊敬、仰望這樣的詞匯,這一點他與一般的同時代的人沒什麽不同——他們都是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


    講著講著,終於講到了他伸手可以觸摸得到的地方。


    “上一次,我們失敗了。就像所有的失敗一樣,我們很容易就把失敗推給年輕人——我們曾稱他們黃金一代。這樣的事情在這片土地幾千年的曆史中屢見不鮮,幸運的是,這一次的記憶曆曆在目。”


    “那些幸存的黃金一代成長了起來,他們知道自己終將老去,卻不願把黃土就這樣埋在自己身上。他們學得很快,曾經被如何對待,在怎樣的陰謀詭計和惶惶大勢麵前別無選擇,現在就準備用同樣的方法殺出一條血路。他們的身體正值巔峰,他們的意誌無比堅韌,他們的精神富有朝氣——而且絕不留情。”


    周子衿認真聽著,試圖抓住一兩個詞或者句子,可惜那層迷霧又籠罩了過來。他的確是可以觸摸了,但握緊的雙手卻空空如也。


    “羅家……確實該死,可惜了那老毒物。”


    “石敢、李百竹、李百山、李百岩、陳熊、謝芙蓉、趙公明……”一個個名字從老人口中報出,每說一個就停頓一下,目光越過他的肩膀,仿佛能夠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些名字有些他聽過,甚至無比熟悉,有些他則一點印象都沒有,能夠與之並列,想必也是西南舉足輕重的人物。


    “哼——”葉甫輕哼了一聲,目光從極遠處收迴。聲音中帶著幾分不情願的意味,就像是蹣跚老人把拐杖在青石板路麵上狠狠一拄時候的那種樣子。他不由得想到了前世第一次去北方看到的那些光禿禿的棕褐色的行道樹,他們被一圈圈支架撐著,在唿嘯著的風中撐過一個又一個寒冬。


    他又一次聽到了那個人的名字。


    “二十年……他們很好,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傷疤揭開,讓我們這群老東西幾乎無地自容。不過……做得漂亮!”葉甫笑得很暢快,好像真的沉屙盡去,那快貼了許久的血痂原本因為怕疼不去揭,或者是想等著它自己老去,老人總是這麽教導孩子的。現在卻被人強按著撕了下來。清新的有些冷的空氣吹拂著泛紅的新肉——年輕人總是忍不住要把傷疤摳掉的。


    “他們這次把所有人都裹挾著要去撞當年我們撞得頭破血流的那堵牆。我們選了石敢,也隻能選他。他說同樣的錯誤不能再犯,我們知道他是對的,猶豫與分裂的苦果還在舌胎上沒有褪色。而且……不會再有一次機會了。”


    “第三次靈潮。”周子衿突兀地插言,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開口了。老人給他的那種感覺,在那迷霧的深處,有一種本質的東西,太像了——他想到了仰躺在石椅靠背上睥睨的石敢,想到了那個嘶啞逼他殺死自己的霍正輝,甚至仿佛看到了奚姚睜著那雙星眸在對他說話。那薄唇開合的意思明明白白——你太安逸了。


    “不錯!我們更看好李家小子,但石敢選了你。我們丟掉拐杖和他又堵了一局,就在前幾天的那個晚上,他又贏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周子衿點點頭,感覺肩膀上有萬鈞重擔,壓得他必須直起腰——他從來沒曾想過自己能承受這麽多的重量。


    “你很優秀,但今天你又給了我一個驚喜,讓我覺得石敢那小子的眼光確實不錯。”


    那種輕鬆的語氣把周子衿從有些蒼茫的沉重的迴憶與不可描摹的未來的恐懼中喚醒,他知道要進入今天的正題了。


    “江河之決,正式隊員一共五個名額。你是隊長,聯大占兩個名額,還有一個就是李戰秋。軍方還有兩個人。”


    “我……能自己推薦嗎?候補的也行。”


    “我知道你的想法,青訓營你隊裏的小家夥都不錯。他們都有不錯的去處,我不建議你現在去打擾他們。最重要是,他們比你和李戰秋都還差上一大截。”


    他知道校長說的是事實。王劍他們幾個或許有了一個值得期盼的未來,也許十幾二十年後可以成為李百山那樣的存在,但——時間有個時候是最不公平的。


    “軍方的兩個人是誰?還有最後一個人是……”他尤其好奇這最後一人,在西南除了軍方和教育係統,到哪裏去找有資格入選的隊員?


    “軍方你不如自己去問石敢吧。至於最後一個,那可是好不容易請來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要提醒你的是——開學典禮上會公布人選,你自己做好準備吧。你可以走了,這小家夥這幾天就留在我這裏。”老人指了指周子衿腳邊的焰,明顯是在送客了。


    結束得太過突兀,周子衿還有滿腹的疑問,卻也隻能躬身告退——他有些想念熱心的陶硯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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