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蓮台坐在馬車內,看著那人翻身下馬,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縱然漫天飛雪,縱是天寒地凍,仍舊擋不住他想要靠近的腳步。


    紛紛的落雪沾染白了他的眉毛、頭發,也染白了他的狐裘大氅,但他的眼睛是漆黑的,是堅定的。


    他又極其克製的在離馬車丈許之地落定,四婢卻是如臨大敵,自發的站了一個攻守相宜的方陣,隨時準備拚殺出去。


    連阿珣都瞧出了來者不善,再不複方才那般攔路賊時戲耍的模樣,少年弓起腰背,作出一副隨時衝鋒的姿勢,擋在了許蓮台身前。


    嘖,弄這麽緊張幹嘛,她想了想覺得兩人也沒什麽仇怨。


    臉上的笑意濃了幾分,輕輕用手拍了拍阿珣的手臂,少年瞧了她一眼,雖是心有不解,但仍舊聽話的退到一旁。


    “某一行原是來自江南的商賈,不知是否擋了貴君行路?若是,給諸位行個方便原是不當什麽。”


    他望著那張臉跟從前已不大相同的臉,聽著從那一張一合的紅唇中說出的每一個字。


    一個人再怎麽變,眼神是不會變的,他看著她,就笑了,宛如宣和鎮紫竹林前的初見一般。


    有時候,隻一眼就能認定一個人,是他明白的太晚,但好在上天還是垂憐了他。


    “若不是呢?”他眼神脈脈,幾乎有些貪婪的看著她。


    “不是?”許蓮台撫著手裏的折扇想了想,“那就隻能各憑本事過路了。”


    程硯卿臉上的笑意又深了幾許,他說,“夫人,我不是過來同你打架的。”


    許蓮台笑,“這位大人,想必是認錯人了吧,我從江南來,未曾婚配,自然也沒有夫君,更不是誰的夫人,還請大人自重,別亂了稱唿。”


    “你覺得我認錯人了麽?”程硯卿不答反問,見她沉默又繼續道,“我的夫人出自江南富商許家,閨名蓮台,小字阿金……”


    “夠了。”許蓮台麵色微冷,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


    他能站到她麵前,許蓮台第一瞬就已經明白不是巧合,他看她的眼神裏含了太多內容。


    太直白,太露骨,她不想讀懂。


    如果她給程泓若的那枚白玉章已經落於他手,那麽查到她不過早晚。


    許蓮台下意識的撚了一下腕上的鐲子,將車簾放下,退迴車內。


    隔著一道厚重的門簾,也將他隔在外頭,雖然隻是暫時的。


    “就按著原來的計劃往前走吧,先找個地方落腳。”她坐在車內慢聲吩咐。


    慈悲應聲,重新駕起了馬車。


    程大人帶來的那隊人馬倒是自發的讓出一條路口,讓她們過去。


    隻不過一路上緊隨其後,慈悲知道這一迴姑娘想脫身怕是有些難了。


    畢竟對方已經知道了她們的底細,再想金蟬脫殼,勢必要舍了家業才行。


    大約又趕了兩個時辰的路程,趕在天光下去前,終於尋到鎮上一家看起來還不錯的客棧。


    照例要了三間上房,慈悲帶著迦南把房間裏的一切打點清楚,又返迴馬車上將許蓮台迎下來。


    慈悲從二樓上房下來時,正好遇到在掌櫃處要房的程前,兩人一個眼神交匯,又各自移開。


    而程大人仿佛不知寒涼一般,仍舊站在馬車前,靜靜的等著。


    “姑娘,已經收拾妥當,奴婢扶您進去吧。”


    片刻,車簾內伸出一隻素手搭上慈悲的手背,許蓮台踩著預先放好的腳凳從馬車下來。


    白色的狐裘鬥篷披在纖瘦的身上,隻露出一張盈白而絕色的小臉,漆黑如寒星的眼睛盯著他看了一眼,她微微皺著眉,仿佛在詢問他站在外麵做什麽?


    但她又沒有開口,隻是略略一點頭,然後很快移開眼睛,扶著慈悲一路往客棧二樓去了。


    程硯卿獨自站在風雪裏,看著那道清瘦的背影,良久,眼中浮起一抹笑意。


    沒關係,沒關係,想讓她眼裏重新看到自己,不過是時間問題。


    而他,有足夠的耐力。


    哪怕隻是這樣看著她,程大人覺得自己都是幸福的。


    “姑娘,這程大人……”


    用過晚膳後,慈悲為許蓮台沏了一壺清茶,然後將窗戶掀開一條縫,往客棧外院看了一眼,竟然發現程硯卿仍舊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


    紛紛的落雪已經在他腳下積起厚厚的一層。


    許蓮台未動,不緊不慢的喝過手中的那盞茶後,才開口同慈悲閑話兩句。


    “阿珣那裏如何?”


    “姑娘放心,奴婢已經吩咐聽禪在隔壁陪著呢,阿珣公子知道輕重,不會貿然出手。”


    慈悲是指程大人帶來的那一隊人馬,這隻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未必沒有將這處客棧圍的插翅難飛。


    許蓮台點了點頭,像是問她又像是自言自語,“你說他追來是要做什麽呢?”


    她有點想不透,既然人還是那個人,裏子真有那麽重要麽?


    而且,她覺得自己同他在一處時也稱不上待他多好,更別提真心相待。


    桌案上的燈花劈啪的炸了一下,慈悲拿著剪子剪了一下燈芯,搖曳的燈光又穩定下來。


    許蓮台托著下巴,拿手指在臉上點了一會。


    她雖是麵無表情,但慈悲知道,主子若不是心下糾結絕不會如此。


    “要不,奴婢去下麵將大人請上來,姑娘當麵問他?”


    許蓮台仿佛未聞慈悲的這一句話。


    又過了半晌,才慢慢的渡到窗邊,想了想伸手把那扇閉著的窗推開。


    吱呀一聲。


    兩人一上一下,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遙遙相望。


    片刻,許蓮台從他那張已經變得青白的臉上移開視線,啪的一下,毫不留情的將窗戶落下。


    程硯卿愣了一下,然後嘴角漾出一抹苦笑,他知道,她大約是有些抵觸自己。


    明明覺得見到她就已經很好了,可她不理自己,又禁不住失望。


    不過,還沒等程大人來得及傷心,慈悲就已經從客棧裏邁了出來。


    她走到程大人麵前,輕輕一福,不亢不卑道,“我們姑娘請大人進屋一敘,不知道大人方便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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