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大片的紙錢被灑向半空。


    披麻戴孝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從武寧侯府大門走出。


    滿臉潰爛傷痕,奄奄一息的莫奕寒被人攙扶著,抱著他爹的靈牌,雙目血紅,走在出殯隊伍的最前頭。


    分明是以家族性命鎮守邊疆數百年的莫家將領,分明是舍了一身安虞拚死抵擋外族進犯的大將軍。


    如今病重歸西之後,除了滿府的下人和唯一的兒子,卻無一親眷或知交好友來送葬。


    唯有這麽個滿身是傷自己都快沒命的紈絝兒子,以及兩邊森立的禁軍來送他最後一程。


    何其荒唐。


    莫家百年來,以血肉枯骨全族性命,守的,到底是什麽!


    莫奕寒垂眸,掩下心底懣恨,緊緊地攥著手裏的靈牌。


    紙錢大片大片地灑,半空璀璨的日頭都被這森涼悲痛的哭聲給覆蓋。


    隊伍緩緩地穿過槐花胡同,走到了主街上。


    “啊。”


    攙扶著他的多福忽而輕唿一聲。


    多喜緊跟低叫:“世子!您看!”


    莫奕寒抬眸,眼眶頓時一瞪!


    滿滿的一條街上,全是披著白麻衣,腰間係著白帶的人!還有那婦人女子,頭戴白花,淚眼盈盈。孩童手裏舉著大大的白色靈幡!


    這些人,齊齊整整地排在長街的兩列,將所有的店鋪與門麵擋住,滿街寂靜,無人出聲!


    在看到送葬隊伍的那一刻。


    一個五頭三粗的漢子忽而高喊了一聲。


    “恭送武寧侯!”


    這一聲,若石子落入靜湖,蕩開漣漪。


    無數的聲音緊隨其後。


    “恭送武寧侯!”“侯爺一路走好!”“謝武寧侯護我景國百姓多年!”“莫家之恩,絕不相忘!”“莫大將軍,拜別了!”


    漣漪一圈圈地擴大。


    莫奕寒眼底巨顫,一步步朝前走去。


    送葬的隊伍所過之處,那些身著白服之人,便全都跪了下來!


    對著莫正鋒的棺槨深深叩頭!


    而隨著他們的高唿,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今日乃是武寧侯出殯,想起了莫家為護衛景國,百年世家,到如今僅存一脈!


    其舍生就義以身為國之大情,如何不令人動容!


    無數的百姓、書生,甚至先前不敢露麵的世家官宦子弟全都出現在了道路兩邊。


    禁軍瞬間森嚴戒備!


    卻無一人趁勢擁擠作亂。


    他們全都安靜地站在穿著白衣的眾人身後,或從旁人手裏借一朵白花戴在頭上,卻自己備了白色的腰帶係於腰間。


    跟著高唿。


    “恭送武寧侯!”


    人聲浩蕩,宛若波濤,安靜又洶湧地撲向四麵八方!


    莫奕寒感受到扶著他的多福與多喜的手都在顫。


    他緊緊地咬著牙關,忽而往前一步!


    “世子!”多福低唿。


    莫奕寒卻搖了搖頭,舉起了阿爹的靈牌。


    “武寧侯,一路走好!”又有人大叫!


    “武寧侯走好!”“大將軍魂魄歸兮!”“大將軍!我們不會忘了您!”“莫大將軍!”


    莫奕寒刹時熱淚盈眶!


    ——世人不曾忘了莫家!就算聖人忌憚!可莫家百年之功,絕不會就此泯滅!


    他還想再朝前走一步。


    忽見。


    素服人群之中,一個單薄的人影,頭上戴著一朵白色的絹花,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裏。


    莫奕寒眼瞳一縮!


    ——蘇妙青!


    她怎會在此?到處都是禁軍,何其危險!


    突然,他似是想到什麽,看她鬢間與那些婦人頭上一模一樣的白花!


    莫非這送葬的人群,是她?!


    心下巨震!


    張了張口。


    卻見蘇妙青朝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募地迴神,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捏著阿爹靈牌的手指緊了緊,往後退了一步!


    在禁軍頭領懷疑的目光中,‘體力不支’地倒了下去!


    “世子!”“世子!”


    多福多喜立即上前,強撐住他!


    禁軍頭領也走了過來。


    莫奕寒嘔出一口血,厭惡地看了眼他,‘氣若遊絲’地怒道,“閃開!別擋我爹的路!”


    “……”


    禁軍頭領心說,將死的鬼一個,猖狂什麽!


    卻礙於世人之目,退後。


    送葬的隊伍,緩緩地朝前走去。


    隻是,隊伍的最後,卻跟了無數莫家人用性命護衛過的百姓。


    莫奕寒捧著靈牌。


    心裏終於明白,莫家百年之為,到底是什麽。


    ——他們,擎的是這萬裏的青天。他們,守的是這千裏的疆土。他們,護的是這無數的生民!


    莫家,仰俯無愧天地!


    “阿爹。”他將靈牌抱在懷裏,低聲道:“您放心,我絕不會辜負莫家之名。”


    蘇妙青目送莫奕寒的身影直到消失後便轉身離去。


    她知曉,經此一出,聖人就算再想覆滅武寧侯府,也要掂量掂量世人的議論。


    她能為武寧侯府與莫奕寒做的,也僅有此了。


    清風觀二樓露台上。


    花朝站在那兒,垂眸看著底下長長的送葬隊伍,嘲聲道:“功高震主,這便是下場。莫奕寒這個蠢貨,居然還任由這些人跟著,不怕宮裏頭那個知曉了,愈發忌憚?”


    馮迴站在後頭,沒說話。


    花朝看了會兒便不耐地轉過身去,剛要下樓,忽而想到什麽,猛地迴頭看向馮迴!


    “去告訴小酒,蘇妙青說不準在武寧侯府!”


    馮迴微訝,點頭應下。


    迎仙來。


    三樓的乾字號房,藍采微坐在窗邊,看漫天灑開的紙錢,眼神淡漠地聽著玄影的匯報。


    “所以,那張大力去瞧了昌伯爵的屍體?”


    玄影點頭,“東家,這張大力怕的身份必然有假!”


    藍采微看著窗外沒說話。


    玄影跟著看了眼,低聲道:“百姓倒是不曾忘了莫家之功。隻是這般陣仗,到底太過喧張,聖人隻怕更不能容下武寧侯府了。”


    不想,藍采微卻沒有起伏地說道,“莫正鋒這兒子,倒是有幾分機巧。”


    “東家是說?”


    “聖人本就沒打算留他活口。”


    玄影陡然明白過來。


    “莫正鋒死後,聖人想悄無聲息地殺了莫奕寒並不難。可莫奕寒借著出殯之機,叫世人皆知莫府百年之功,若他兒子再在這個時候死了,有心人趁機挑弄是非,那些最好口舌爭鋒的書生清流,必然會大肆議論!到時少不得會有人懷疑莫家是否為皇權所害,引出民心對皇室的懷疑,乃是亂國之兆。”


    “而聖人又是最好清名的,便不會在這個時機動手。如此,給了莫奕寒轉圜之機。”玄影的麵上浮起幾分讚服,“了不起!如此手段,倒不像這位紈絝往日之名。莫不是從前都是韜光不成?”


    藍采微看著那漸行漸遠的棺槨,道:“聖人不該如此,良將難求。”默了片刻後,忽而抬眸,“突厥族大皇子,從未現身於我朝。”


    玄影一滯,募地朝藍采微看去!


    藍采微已站了起來,淡青的眉頭如被一層冷霜覆著,道:“懷遠坊那處宅子高手環布,一般的胡商可養不起這樣的私衛。他又與昌伯爵有勾連,而昌伯爵手裏握著的是南城金吾衛。武寧侯身死,蘇家被抄……”


    玄影神色漸漸凝重。


    藍采微朝他看來,“再去查他在京中蹤跡。另,活捉他身邊幾個親隨,帶迴來審問。”


    “是!”


    玄影離去。


    藍采微再次看向窗外,送葬的人群有一部分散開,他忽而看到一抹身影。


    藍采微往前一探,眼神驟凝,順著那個方向看去,卻隻不過是個尋常婦人。


    他瘦白手指搭在窗台上,心想。


    蘇家,是否當真與外族有勾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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