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裏人不多,李師的事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


    有不少村民都去了李師家悼念。


    藺潔下樓時正好遇見出門的何大娘,她手裏提著一個紅袋子,露出皺巴巴的黃色薄紙。


    藺潔認出了那是什麽,於是也就猜到了她要去哪裏。


    “藺潔姑娘早。”


    何大娘熱情照顧她,“今天我不在家,有什麽事你給龍雲打電話,那小子下午在鎮裏巡檢,隨時都在。”


    “那個,你要去李師家嗎?”藺潔試探著問。


    “是啊。”


    何大娘迴答,“老李這輩子不容易啊,現在家裏就剩個老爺子,他兒子還沒到,也就隻有咱們幫著打點打點了。”


    “何大娘,那能帶上我嗎?我也想去幫幫忙。”


    藺潔不懂他們鎮裏的習俗,隻能先詢問一下。


    何大娘愣了一下,有些驚訝:“可以倒是可以,就是看你會不會忌諱什麽。”


    畢竟大部分人遇見白事都避之不及,何大娘一時也不知道這個城裏來的姑娘為什麽會想去那種場合幫忙。


    藺潔看出了她的意思,笑道:“李師平時幫了我不少忙,他人挺好的,我想去送送他。”


    何大娘聽罷,臉上終是露出了欣慰的笑,“那你等等,一會我家那個卡車過來,我們捎上你一塊。”


    藺潔說好,又突然想起什麽,走近了問道:“何大娘你還有信封嗎?”


    “誒,你就不用......”


    “不行,這是禮節。”


    “行吧。”何大娘在兜裏摸了一會,掏出一封未用過的信封,“正好還有一個。”


    藺潔笑著接過,轉身往裏麵裝了幾百塊錢,又塞了張一元的紙幣。


    應該是這樣沒錯。


    灰色麵包車從塵土中駛來,駕駛座上是一名麵容憨厚的中年男子,黝黑的圓臉露出和藹的笑容。


    藺潔記得他,他就是龍雲的父親。


    上次晚上宴席就是他做的主廚,藺潔依舊記得那晚桌上的醬肘子尤其好吃。


    後來龍雲拍著胸脯一臉驕傲。


    好吃吧,我爸的拿手菜!


    “藺姑娘跟我們一塊過去。”何大娘沒有過多解釋什麽,藺潔跟龍雲他爸打了聲招唿就坐上了後座。


    大概是因為事情太過特殊,三人一路上都沒有什麽交流。


    麵包車途經上次他們被困的山洞時,藺潔看到了那晚塌方的路,幾棵大樹歪歪扭扭倒在路邊還沒來得及處理,而霍崢停車的位置已經空了一塊。


    想來應該是被拖車拖走了。


    也不知道他買車的計劃進行到哪一步了。


    再往前開一陣,村民逐漸多起來,他們自發穿著黑衣服,戴上白袖套,有的頭上捆著白色頭巾,臉上是化不開的哀愁。


    藺潔跟著何大娘下了車,周圍飄灑著紙錢,李師家門口擺放了幾個花圈,白色的長條掛在兩旁。


    述盡逝者一生。


    藺潔忽地就紅了眼,小院門口有幾個年齡稍大的婦人在招待客人,何大娘領著她走過去,兩人交出了手中的信封。


    “節哀順變。”


    婦人低頭接過,何大娘在身旁小聲道:“這是老李的姐姐,今天全趕來了,他們沒告訴老爺子情況,把他接到別的地方去了。”


    老爺子年齡本來就大,壓根受不了這樣的刺激。


    藺潔點頭,再次抬眸,看見了人群中幫忙的霍崢。


    他一身黑衣,頭發像是剪過,比昨天短了些,硬朗的輪廓下眼眸深邃,整個籠罩著一層濃烈的哀傷,連肩膀也比平時低了些。


    他也看見了藺潔,眼底的驚訝一閃而過,隨即溢滿柔情。


    霍崢穿過人群,很快來到她身旁。


    何大娘一看有熟人來了,跟他倆打過招唿就去別處幫忙了。


    “你怎麽來了?”霍崢低頭看著她,眼底染上些許柔和。


    “我想來看看李師,他人很好。”藺潔聲音很低,帶著微微的哽咽。


    “今天來的都是鎮裏的人。”


    “我也算半個其口鎮的人。”藺潔抬頭望著他,“就憑我倆的關係,你說是不是?”


    霍崢心裏一暖,牽過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今天事情多,我會很忙,一會你去大廳燒點紙錢,找個安靜的地方等我。”


    “好。”


    李師家裏沒什麽人,鎮上大都自發辦起了這場離別宴,霍崢跟他說了兩句就往前麵走去,藺潔聽他的話來到大廳,拿過一小疊紙錢,輕輕揉開又一張張放進火盆。


    紙張易燃,在接觸到火源後迅速燃燒,金橙色火線吞噬而過,留下灰黑色的灰燼。


    她湊得進,被高溫燙得有點睜不開眼睛。


    “爸!”


    屋外傳來一聲哭喊,藺潔和眾人轉頭看去,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扔下肩上的蛇皮口袋,抬手抹掉淚衝進了大廳,噗通一聲跪在了李師的照片前。


    他和李師長相有幾分相似,卻比李師高出很多。


    藺潔聽霍崢說過,李師的兒子因為收入不高,三十多歲了別說結婚,就連給他介紹的人都沒有。


    “對不起,兒子不孝,沒能見上你最後一麵......”


    接著那處傳來砰砰的叩頭聲。


    藺潔別開眼,往屋外走去。


    漸漸地院中人越來越多,霍崢忙得東奔西走,藺潔沒去打擾他,出門拐進一條無人的小道。


    她突然想給家裏打個電話。


    藺父看見來電顯示時,先是冷哼一聲,正在洗水果的藺母聽見動靜,拿著一筐洗好的葡萄走了進來,“怎麽了?”


    藺父朝她揚了揚手機:“這妮子終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難不成是想通了?”藺母走過去捏了捏他的肩,“她要是來服軟的,我們就不說什麽,要是給那鄉下小子說情,你就直接掛電話。”


    藺父抬手在她手背輕拍:“好歹是咱親閨女......”


    電話響了半天,那頭終於接起。


    “喂......”藺父開了免提,故意將聲音拖得老長。


    “爸。”藺潔一聽見這聲音就憋不住了,語氣帶著哽咽,“我想你了。”


    那頭老兩口內心警鈴大作,“咋的了閨女,咋還哭了?不急不急,跟爸說出什麽事了。”


    “沒,我就是想你了。”


    藺父不信,這孩子還沒有想他想到會哭的時候。


    “是不是那男的欺負你了,上次你媽就跟你說了,你非要強。”


    “不是......”藺潔正欲解釋,就聽見院內傳來嗩呐和音樂聲,其中還混了點哭聲。


    “你在哪呢,什麽動靜?”藺母眉頭一皺,拿過手機問道,


    “有人去世了,在舉報儀式......”


    藺父氣急:“所以你才想起給我打電話?”


    “我媽說你生病了。”


    藺父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還不是給你氣的,怎麽?你這是怕把我給氣死了?咳咳!”


    藺母把葡萄往桌上一放,一邊輕撫藺父後背,一邊拿過電話,語氣一下就冷下來:“那天跟你說的,自己想好沒有?”


    “我……”藺潔心裏一慌,後退時撞上一個結實的胸膛。


    她抬頭,看見那對幽黑深邃的眼眸。


    你爸媽?


    他做著口型詢問。


    藺潔點頭。


    我能做點什麽嗎?


    他又問。


    藺潔愣住。


    霍崢笑笑,抬手輕輕拿過她的手機。


    “伯父伯母好,我是霍崢。”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既禮貌又謙卑,“很抱歉沒有及時跟你們說明我和藺潔的事……”


    “臭小子,讓藺潔接電話!”藺父氣得差點從床上蹦起。


    霍崢聽見這動靜就知道事情沒他想象中的那麽好解決,隻能默默苦笑。


    而藺潔已經躲在了一邊,說什麽也不要接電話了。


    這個燙手山芋是你自己拿過去的。


    那頭已經有人在喊霍崢,他略感無奈,隻能硬著頭皮將手機貼向耳朵,“抱歉二位,我這邊還有點事,下次一定親自登門拜訪。”


    “你敢……”


    嘟嘟。


    咆哮的聲音戛然而止。


    藺潔衝上來掛了電話。


    “你自己說的,下次跟我去見我爸媽。”


    “好。”


    一陣沉默。


    “霍崢。”藺潔率先開了口。


    “你真的準好準備去見他們了嗎?”


    霍崢沒說話,喉嚨裏像是刺了什麽東西一樣難受,他用力攥了攥手,帶著幾分苦澀開口。


    “我隨時都能去見他們,但是他們不一定會接受我。”


    藺潔走過去,輕輕勾住他的手指,“那你要努力。”


    隨後她又說,“我陪你。”


    霍崢將她的手握在手心,感受著肌膚貼著肌膚傳來的熱度。


    你看這個人,她分明那麽優秀,出生於富足的家庭,接受過良好的教育,還有夠她下半輩子吃穿不愁的好手藝。


    可她卻甘願一頭紮在他身上。


    她沒說,你要拿出什麽,討她家兩個老的開心。


    她也沒說,你要給我什麽,讓我感情與物質都得到滿足。


    她說,我陪你。


    霍崢深吸一口氣,捧起她的臉貼了過去。


    她個子不高,身上也沒多少肉,但這巴掌大的臉蛋一擠,就有軟軟的肉從指縫溢出,看起來可愛又討喜。


    “你幹嘛?”藺潔蹙眉。


    李師家門外是一片片起伏的山脈,綠樹成蔭,雨後的叢林深處更是薄霧繚繞,空氣中都帶著濕潤。


    “就親親。”


    說著,一個淡淡的吻落在她的嘴臉,又很快離開。


    藺潔紅了臉,輕輕推開他,“你幹嘛?那麽多人,你也不怕被人看見,而且今天還是李師的……”


    霍崢笑笑,“老李跟我說過好幾次了。”


    “說什麽?”藺潔疑惑抬頭。


    “說你對我有意思,讓我好好把握。”


    “我才不信!”藺潔揚著拳頭就要錘他,卻被霍崢一把握住。


    “不逗你了,跟我來。”


    手掌被更大的手掌包裹,藺潔跟在他身旁,“去哪裏?”


    “來了你就知道。”


    兩人走了十分鍾,蜿蜒的小路再也無法往前,霍崢停步,站在藺潔身後,微微低頭,下巴搭在她肩膀。


    “小時候,我犯了錯,我爸就會把我抓到這裏來打一頓。”


    他指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樹樹幹道:“那裏,我被綁在上麵三個小時,頂著大太陽,人多快暈了,老李把我救下來的。”


    霍崢的父親從小對他嚴格,然而男孩子頑皮幾乎是刻在骨子裏的。


    霍崢小時候跟著鎮裏幾個小夥伴能從田埂折騰到豬圈,有一迴幾個人跑進劉老太婆的雞舍,把人十來隻母雞驚得雞飛蛋打,霍崢的父親得到消息,抄起棍子就上街尋人了。


    那是霍崢被揍得最狠的一次。


    四肢被捆,整個人被綁在樹幹上,頂著烈日,動彈不得,整整三個小時水都沒能喝一口。


    霍崢的父親也是心大,坐在一旁守著守著就睡著了,後來老李迴家路過這裏,看到奄奄一息的霍崢這才將他救了下來。


    “這麽說來,李師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藺潔仰起頭,額頭貼上霍崢的下巴。


    “嗯。”霍崢聲音帶著幾乎聽不見的哽咽。


    “所以他走了,我很難過。”


    來到配氣站的十年,無一不是李師傾心指導。


    他自己的兒子從小遠離家鄉出去打工,幾年見不到一次。霍崢從失去至親後就習慣了獨處。


    李師心疼他,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中都對他照看有加。


    從某些方麵來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更貼近於親人。


    藺潔默默聽他講完,轉過身將人抱住。


    霍崢低頭撫上她腦袋,“怎麽?又要感動得哭了?”


    “才沒有!”藺潔悶悶的聲音在他胸膛響起,那雙胳膊摟住他的腰身,漸漸有些發緊。


    “霍崢,你以後還有我。”


    可能是覺得肉麻,藺潔連忙又加了一句,“還有琪琪,你還有個妹妹呢,她的病一定會治好的,你還有龍雲,阿蠻,薑明愷那個臭小子也能算進來。”


    藺潔不停地說著,突然聽見頭頂傳來笑聲。


    他壓抑著音量,震動傳到胸膛。


    “你笑話我!”藺潔抬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沒有。”霍崢聲音平緩低沉,貼著她的耳朵灌入,“你很好。”


    藺潔臉上一紅,掙開懷抱。


    “油嘴滑舌。”


    霍崢笑笑,拉過她的手,“走吧,該迴去了。”


    儀式還在進行,他今天來這裏,就是為了送李師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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