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厚實的雲層讓天色早早便黑了下來,稀稀拉拉的雨點從空中飄下,偶爾有那麽一滴落在頭上,令人心生煩躁。


    杭城東郊,廢棄煉鋼廠。


    這裏曾經為杭城帶來了巨大的收益,無數的工人在這裏砸煉鋼鐵,建築一排排平鋪在水泥地上,隨處可見的都是高聳的煙囪,無窮無盡的濃煙湧上天際,那時,杭城連著下了好幾年的酸雨。


    而隨著經濟的高速發展以及新政策的實施,煉鋼廠也逐漸被廢棄,該拆拆,該賣賣,最後隻剩一副瘦骨嶙峋的空殼被遺忘在郊外,淪為視頻博主,戶外主播的探險素材。


    ‘嘎!’


    烏鴉從遠處飛來,抖動著雙翼落在斷裂的水泥橋墩上,歪著頭,看著下方的男人。


    坑坑窪窪的大渠顯得空曠淒涼,裂縫中長出茂盛的雜草,雨滴落在小水窪上,蕩起一圈圈漣漪。


    安權坐在地上,靠在橋墩旁,傍晚的冷風一陣陣襲來,吹亂了他的碎發,也喚迴了他的意識。


    烏鴉那難聽的怪叫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一點點抬起頭,那隻烏鴉映入他那漆黑的眼瞳之中。


    早些時候,他離開醫院來到大街上,而市中心的人流量豈是一個大字可以描述的?人來人往,無數道誘人的猩紅氣息被他吸入腦中,衝刷著他的意誌,他差一點就沒忍住在大街上大開殺戒的欲望。


    於是,他躲進暗處,遠離人群……還是不夠,隻要在城市裏,那股猩紅氣息就無處不在,他就難以忍耐那翻湧而出的———殺戮與進食的欲望。


    所以,他憑借強悍的身體素質爬上一輛大貨車並藏在上麵,直至行至東郊。


    大貨車進入工地,而他悄無聲息的跳了下來,來到這所荒無人煙的廢棄工廠。


    東郊不能說完完全全荒無人煙於,幾裏開外還有諸如職高學校,幾座工廠,施工現場,以及農田之類的產業設施,人不算多,可依然有不少。


    甚至於,這所廢棄煉鋼廠本身似乎還有一些流浪漢居住……他應該繼續遠離的。


    但他跑不動了。


    饑餓讓他虛弱無比,他從未如此渴求過飽腹感,可任何正常的食物被他吞咽下去隻會讓他嘔吐,直到將食物吐個幹淨……他渴望著血肉。


    安權看著自己的右手,原本被怪物絞斷的右手此時完好如初,他感覺有無數活著的東西在自己的皮膚之下蠕動,隨時可能暴起,撕裂那層薄薄的皮膚。


    這些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自己會變成這樣……為什麽是自己?


    他隻是個普通人,不追求功名利祿,但也算不上淡泊名利,既沒有這樣那樣的高尚大義,也沒有特殊或極端的想法理念……


    他隻是個普通人,身著警服,打擊犯罪,服務社會,普普通通的過完一生,壽終正寢,便是他想要的歸宿。


    [是被感染了嗎。]


    安權冷靜下來,仔細迴憶著,他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麽,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被那隻怪物感染了類似於喪屍病毒一樣的東西。


    安權能夠感覺的到,不隻是手臂,他的渾身上下都在躁動,說不定下一秒自己就會變成那種漆黑的怪物。


    [有的治……嗎?]


    他想要迴到醫院,找到醫生問問,但他不敢賭,一點僥幸心理都不敢有,他能感受的到自己的強大,如果自己被欲望支配……會死很多人。


    “……”


    他閉上眼,緩緩攥起拳頭。


    莫名其妙變成這幅樣子,無以複加的情緒衝刷著他的內心,在深深的絕望後,他不知從何憋起了一口火。


    安權厭惡邪惡,他很討厭那些為自己的罪惡找借口的家夥,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改變不了罪惡的事實,那些理由,那些借口,說到底隻是為了安慰自己,為自己開脫而已。


    而他不可能拋棄人性,他絕不願意成為那種家夥。


    所以。


    “至少,我還是人類。”


    即使這幅身軀已經不再是人類,但……他始終認為自己還是人類。


    安權睜開眼,漆黑的眸中閃過一絲決絕———縱使自裁,他也不願成為禍國殃民的怪物。


    他陷入沉思,思索著該如何死去……他可不想在他死後,他的身體依然能動。


    而,就在此時,一股熟悉的氣息飄了過來,似乎是有好幾個人闖進了煉鋼廠,不過安權此時算是有一定抗性了,外加上隔著很遠,他還可以盡量免疫那誘人的味道……


    …………


    不對。


    安權勉強支撐著虛弱的身體爬了起來,眼中滿是驚駭之色。


    不止有人類的氣息,還有另一股……怪物的氣息!


    ——————


    “哈……哈……”


    幾位青年奮力的奔跑著,他們汗如雨下,滿臉疲態,卻一點都不敢停歇。


    他們是附近職高的男高中生,今天一如往常的翻牆出來,打算組團去網吧爽完一頓……可惜他們剛翻出來就被逮到了。


    但,逮到他們的不是和藹可親的教導主任,而是一隻渾身由鮮紅血肉構成的怪物。


    臃腫的血肉堆積成了一隻抽象的怪物,無數眼珠遍布其上,每一隻都有自己的想法,胡亂轉動著。


    而在高中生們看清它的身形後,那些眼珠全都凝視向了他們,血肉的軀體上一點一點裂開,一張巨型血口出現,內裏螺旋狀生長出無數尖牙,猶如一台絞肉機。


    隨後,那隻怪物身上生出幾條肉觸,飛快朝著一名青年探去,將其捆綁起來拉向自己,那個小青年連一絲抵抗都沒能做出來……就已經被塞入那張血盆大口之中。


    聽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生存的本能讓剩餘的學生拔腿就跑,而那隻怪物一邊咀嚼,一邊跟在他們身後窮追不舍。


    幾名男生爆發潛能,腳下生風,一路狂奔……但人的體力是有限的,在最開始的狂奔之後,他們的腳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


    幸運的是,那怪物身形臃腫,動作並不快,而他們一路上也因為各種巧合,幾次都從肉觸下撿了一條命。


    在逃亡的過程中,他們好幾次都想報警,可每次掏出手機都因為莫名其妙的‘手滑’而不了了之。


    而他們就這麽被一路又追又趕,走投無路的來到了這所廢棄煉鋼廠。


    那肉觸抽在水泥地上,巨大的力道開磚碎石,崩出的碎石在他們身上拉出血淋淋的口子……沒有人會想正麵挨一下的。


    幾名學生幾乎絕望了,身上的傷口在腎上腺素過後便是火辣辣的疼痛,雙腿更是脹痛無比,心髒劇烈的跳動讓人懷疑它隨時都有可能罷工。


    好幾公裏的狂奔下來,他們再也提不起一絲力氣了,腳步越來越沉重,死亡的陰霾一直籠罩著他們,他們甚至能聞到從身後傳來的,那愈發濃重的腥臭味,可他們不敢迴頭,隻能麻木的拖遝著腳步繼續逃竄。


    毫無征兆的,雨,落了下來。


    盤旋在杭城上空半月有餘的厚雲終於開始傾瀉積雨,黑暗的夜色中,狂風席卷著雨水唿嘯而至。


    幾乎隻是那麽一息之間,天與地便陷入了一片水霧之中,夜風吹著雨水拍打在眼睛上,隨後便什麽都看不真切了。


    ‘砰!’


    腳下似是絆到了什麽,青年整個人往前撲倒,下巴結結實實的磕在地上,牙齒崩碎,鮮血橫流,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從他臉上淌下。


    他看見朋友們迴過頭來,卻看不清他們的臉……疼痛與恐懼一股腦的湧上心頭,青年知道,他要死了。


    大大小小的雨滴落在地上,濺起無數水花,肉觸悄無聲息的纏繞上青年的四肢,將他向後拖去,下巴磕在地上被磨的血肉模糊,可他真的沒有力氣再去掙紮了。


    ‘哢嚓————’


    一道藍白色的落雷驀地撕裂蒼穹,接天連地,潔白的光芒照亮了整座煉鋼廠。


    青年抬起眼皮,在他的視線中,一個人影從黑暗中走出。


    狂風驟雨中,那人身著警服,朝著這邊邁開步子。


    …………


    安權扶著牆壁,一點一點朝著氣味來源挪動步伐。


    他藏的比較深,原本是害怕撞上某些個流浪漢什麽的……其實最關鍵的還是,他沒有打算再出來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要動,就憑他現在風中殘燭般的狀態,對付個強壯點的普通人恐怕都要花點力氣,更別說那種怪物了……


    他不知道,但他想,所以就動了。


    安權一點一點的離開內廠,來到室外,瞥了一眼那從沉重到幾乎觸手可及的烏雲,他已經判斷不出時間了。


    他收迴視線,看向遠處,幾個高中生從正門闖了進來,安權的視力很好,他可以看見他們臉上的慌張與恐懼,而緊隨其後的,是一隻身形極度臃腫的血肉怪物。


    怪物身上長著無數觸手,那肉觸不緊不慢的落下,沒有打中幾人,可那飛濺而出的碎石卻恰好劃破了他們的皮肉,殷紅的鮮血流出。


    看著他們的疲態,安權剛想做些什麽,那快被適應的氣息突然濃鬱到極致,猩紅的氣味對著他就撞了上來。


    ‘吃了他……吃了他們!!!’


    那陣若隱若現的竊竊私語又在腦海中嘶嚎著,癲狂的情緒啃食著他的心靈,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強烈的渴望著殺戮與鮮血,幾近令他崩潰。


    他的手臂開始躁動,劇烈的疼痛傳來,漆黑的血肉漲碎皮膚,在那一片血肉模糊中,人類的手指已經支離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帶著倒刺的鋒利五爪。


    安權的麵目無比猙獰,死死咬著牙,涎水控製不住的從嘴角流下,他用力摁住右手,抵抗著腦海中的狂唿,抵抗著身體的欲望。


    ‘同化’。


    他隱約能意識到這個概念,自己如果堅持不住,或許就會徹底變成那個水管工……那個怪物的樣子吧。


    但他不願,也不能成為一隻擇人而噬的惡魔。


    突如其來的夜雨鋪天蓋地地降下,無法的言說的痛苦籠罩著他,安權的眼瞳卻愈發明亮。


    原本,他是打算認命了,悄無聲息的死在無人的角落或許就是他最好的結局。


    可,誰又甘願服輸呢?誰又甘願……死的輕如鴻毛?


    豆大的雨點砸在安權身上,雨水順著警服上的褶皺流下,他攥起右拳,尖銳的爪子紮入皮肉,漆黑的血液與雨水混在一起,潺潺的流淌。


    現在,他找到了說服自己活下去的借口……說的通俗一點,他想拉幾個怪物墊背,即使因此而死,他也絕不後悔。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他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就這麽流逝。


    一名青年摔倒在雨霧之中,趴在地上,在黑暗中蠕動的怪物又怎會放過這個機會?幾條肉觸飛出,纏繞上青年的身體,將其向後拖去。


    兀的,一道驚雷砸在某個高煙囪上,閃耀的雷光照亮了黑暗,安權看著滿目恐懼的青年與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他知道——是時候了。


    ‘轟!’


    遲來的雷聲自雲層之上響起,安權動了。


    他化身漆黑的流光,隻是一瞬便衝到了怪物的眼前,他猛的揮拳,砸在血肉之上。


    怪力爆發開來,怪物全身的肉塊都向著拳頭凹陷下去,整隻怪物都像是縮水了一樣。


    兇戾的直拳將怪物擊飛出去,觸手應聲而斷,巨大的慣性讓其在空中飛了好幾米遠,砸在牆壁上,化為一灘肉泥。


    幾名學生被這突如其來的神兵天降震到呆若木雞,迴過神後,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勇氣讓他們走上前,將那名青年從地上拉起來。


    “走。”沙啞的男聲傳來,身著警服的男人站在那裏,將他們與怪物隔開,雨水把他的肩章洗的凱凱生輝。


    看著他的背影,青年想要說些什麽,一口鮮血的他隻能吐出幾個模糊的音節,隨後就被朋友們架著逃離現場。


    聽著快速遠去的腳步聲,安權甩了甩‘饑餓’的手臂,看著那一灘肉泥重新匯聚在一起,逐漸堆積成人形的恐怖景象,他譏諷的笑著。


    “看來我們並不一樣啊……沒骨頭的東西。”


    雖然口上毫不留情,可他的眼神卻無比凝重……剛剛那一擊沒把怪物打死,但已經讓他近乎虛脫了。


    [能贏嗎?]


    怪物的身形逐漸穩定下來,徒有其表的人形怪物裂開口器,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手腳並用的朝安權奔來。


    安權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重新捏緊拳頭,擺出了格鬥的架勢。


    如果沒有必死的決意,我就不會站在這裏了。


    “所以……來吧!”


    —————


    夜幕之下。


    一名身著黑白洋裝的少女坐在魔法掃帚上隱匿在黑暗之中,雨水自動避開了她的身形,她壓低魔帽帽簷,饒有興致看向下方。


    “不錯,讓我看看,你能做到什麽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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