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西沉,北鬥高掛,太白當空,星漢璀璨。


    伴著耳邊的唿嘯的風聲,東邊的天際已微微泛白。


    一夜之間,春秋子和王淮昭跟隨淳遠大和尚,終於禦空飛臨山西代州雁門道地界。


    淳遠大師當空遙指,對春秋師徒道:


    “仙長、淮昭,前麵就是我大智佛尊【文殊菩薩】道場,清涼界五台山了。”


    一輪橙紅朝陽已噴薄而出,順著大和尚所指方向,萬道晨光映照在巍峨屹立的東台望海、西台掛月、南台錦繡、北台葉鬥、中台翠岩五峰上,顯得恢弘肅穆,一派莊嚴神聖之氣。


    菩薩道場共有大小寺院近四五十座,其中多半為曆代皇命敕造。


    隻歎世宗嘉靖繼位以來獨崇道教,頒了諸多廢佛詔命,強令僧眾還俗或從軍,各州縣不得撥款修葺寺院,如此種種令五台一脈的各家青、黃寺廟,連同大明各地的佛院一樣,一時凋零了不少。


    時下皇帝更聽信薛虯妖言蠱惑,竟然要取天下高僧舍利煉丹,實在令世間佛家宗院切齒,怎麽不讓淳遠心急如焚。


    淳遠自衣承先師修行以來,為圖清淨,選了這五台山中廟宇不大、香火不旺的清涼寺苦修,但大師德行威望在這五台山淳字輩的同門中可屬首屈一指。


    安頓好春秋子淮昭內房歇息,大和尚喚來弟子撞了白雲大鍾,將各院方丈主持請來清涼寺講經堂。


    不多會,數十位青、黃寺廟的高僧陸續到場。


    “阿彌陀佛,淳遠師兄,你總算迴來了。”堂上一位清瘦老僧雙手合十說到,麵色焦灼十分著急。


    “淳晟師弟,那些官兵是不是已經來過了?各院的先師寶華舍利可安好?”淳遠連忙問這老僧。


    淳晟歎口氣道:


    “師兄,看來你已情勢盡知。兩日前,山下來了千餘官兵,由朝廷東廠衙門所領。他們到了五台各廟,開口就勒令各院交出塔林中的慧藏舍利。我等僧眾怎肯,正欲商議合力各院武僧將這些番子擊退。”


    “不料入夜之時,先祖慧能法師卻豁然臨世,隻說要我等暫且交出舍利,免了這場厄難,並言上界神尊自有安排。這些先師寶華,不多日會安好無損的迴到我五台山。並反複叮囑我等務必按言行事。無奈,各院起了塔林,將各家先師的舍利子請了些交給了官府......”


    “慧能祖師臨世?他不是在上界幻明嗎?老人家怎會如此吩咐......”


    淳遠心中暗忖雙眉緊蹙,臉上露出困惑不解之色。


    “師兄,淳晟師兄所言千真萬確,如無祖師臨世,我等就算玉石俱焚,也不會讓這些官兵帶走各院先師寶華。阿彌陀佛。”堂下一眾老僧皆合十言諾。


    看來祖師在幻明宗城裏對此事已經了然在心,我且報與仙長實情,看他如何計議。


    淳遠當下禮送了眾僧,連忙往內堂去見春秋。


    屋內隻見道長一人,淮昭這小子趕了一夜路程,自在內室中睡著了。


    “仙長......”


    未及淳遠詳述,春秋子已起身接話道:


    “大師,諸位高僧之言,我已知曉了。”原來真人神識已開,剛才講經堂眾僧之言已經聽聞掌握。


    “慧能法師臨世,這應該是宗主的安排。”春秋緩步走到堂外,將手中拂塵往左手上敲了敲。


    “我幻明戒律森嚴,非宗主授命,任何人是不得擅自破了仙凡禁製臨世的。看來,宗主之意,是要我等去往那皇城京畿之地一趟。”


    “仙長之意,是幻明神宗要我們去京城妖道薛虯處,取迴網羅天下的各廟僧院舍利寶華?”


    “大師,宗主遣慧能祖師而來,恐怕未盡如此。薛虯得冥龍教所令,以長生之術蠱惑當今皇帝,更與那朝中奸佞之徒同流合汙,戮害忠良,顛倒朝綱。”春秋子答道。


    “此人仗著皇寵,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已為人間禍亂之源。這次城宗之意,是不僅要我等拿迴佛家舍利,還要替天行道誅殺薛虯,為民除害。這妖人不死,你佛家舍利,拿迴來也保不了幾時的。”


    “阿彌陀佛,理當如此。此妖佞當道為禍世間,不殺不順天命。”淳遠點頭表示讚同。


    春秋略微思索片刻,對淳遠道:


    “一夜趕路,我等歇息一日。我自神識中見,官兵押解舍利子才剛剛上路,自此要到京城,應該還要數日功夫。大師離開清涼寺也有數月,不妨料理一下寺中事務。誅殺薛虯,我與淮昭同去便可,無需興師動眾。”


    “謹聽仙長吩咐。”


    想來也是自藏地而來晝夜兼程,頗覺勞頓。王淮昭原想小憩片刻,等淳遠與眾僧會麵後,看師尊如何計較,卻不想一覺睡到日落西山。


    小子猛然醒來,見師父在堂內打坐靜養,心裏有些自責之意。


    正想向師尊討罰,又不好打擾春秋清修,就輕身走到道長膝下跪著等候,片刻間,不覺師父已開口說話。


    “徒兒,五台山各院的舍利子已被官府取走,正解往京城。為師與淳遠大師已有計議,明早我師徒二人便去京城,取迴那些薛虯強拿的天下佛家傳世寶物,再殺了那妖道以絕其禍患。”


    “是,師尊,徒兒記住了。”見師父言語,淮昭連忙答道。


    多年來,王淮昭一直心懷父母仇恨。想當年,如不是這妖道薛虯用毒,父親就不會英年早逝,自己也不會小小年紀就脫失天倫,早早就成了孤兒,內心中對這妖佞早已切齒痛恨。


    加之一路聽聞薛虯禍害人間的種種惡行,已暗下心思,此次京城之行必親手誅之,以慰父親天靈。


    此外,聽得師尊要帶自己去皇城,王淮昭知道,自己一定得了結一樁自幼以來的心結往事。


    那便是找迴父親麾下陸南邳之子,自己同年玩伴,陸煥平。


    當年陸南邳為護得恩師守仁嫡親獨子,瞞著陽明子將次子煥平強換了淮昭,保得小子安度劫難。


    但陸煥平當年隨欽差遠赴京城後,王陽明不論如何打聽,卻一直了無音訊。


    守仁臨終前交代給兒子的一件大事,即是日後務必尋得陸煥平,了卻自己的愧憾。


    對此時已經長大成人的王淮昭來講,他對煥平的歉疚比起父親,又何曾少過半點。


    更讓小子心心念念的,是煥平的父親陸南邳,和其他三位陽明高徒一樣,都是為保自己周全,將一腔熱血灑在了南安大庾,埋骨他鄉!


    加上衛祥、文子丹、霍邈離,他們的名字,王淮昭一生都不會忘記,還有秦衝、王老爹。


    這些賬,一定要全部算清楚,不在今日,必有來日!


    “此番不尋得煥平,我有何麵目麵對逝去的故人,麵對自己的先父。”


    過往舊事,讓淮昭眼眶微微泛紅。


    “徒兒,你有心事?”仙長睿智,自然看出淮昭在思慮何事,如此異常。


    見師尊發問,淮昭連忙擦了擦眼角,俯身跪稟道:


    “師尊,此去京都,徒兒還要了卻父親一樁遺願,這也是我長年未解的心結。”言罷便將陸煥平當年頂換自己之事逐一稟明了春秋子。


    仙長聞言,不由捋須長歎,一雙慧眼緩緩閉上道:


    “結草銜環,報以生死!淮昭啊,你說的這孩子,的確比你苦多了。無量壽佛,但願這孩子還活在人世,為師定助你了卻心願。”


    仙長微微睜開雙目,扶起徒兒道:


    “好啦,五台山乃大智佛尊【文殊菩薩】法座常在,你初來此清涼之地,既為菩薩座下童子,不可失了禮數,速速去麵佛參拜吧。”


    王淮昭驟然得悟,連連自責:


    此番首赴佛師尊道場,我竟昏昏然睡了將近一日,真是罪過。小子趕緊應了師言,出了內堂,去清涼寺正殿麵佛。


    可尋了半晌,也不見殿內有一尊佛駕供奉,不由好生奇怪。再一想五台山如此多寺院,且去他處看看。忖畢禦空往就近的菩薩頂飛去。


    小子自半空俯瞰,隻見數十座寺院在此莊嚴佛界次第接連,凡有山巒即有廟宇。其間晨鍾暮鼓,禪音環繞,雖然院落大多陳舊,卻依然擋不住千年菩薩道場的神聖厚重。


    將近山頂,王淮昭忽然看見那陡峭崎嶇的山路上,一位老和尚挑著一擔木柴,正在暮色中晃晃悠悠地邊走邊唱:


    “寰中獨許五台高,


    無為真人伴寂寥。


    一任諸方風陣起,


    極目蒼穹視九霄。”


    看老僧年歲已高,還獨自擔柴登高行路,淮昭趕忙自空中落下,將和尚的木柴接了過來,口中稱讚道:


    “師父,我來幫你吧。聽剛才您吟唱的詩詞好像蘊含深意啊。”


    “哦?哈哈哈......小施主倒是寬厚善良,有禮有數,好好,老僧就將這擔柴給你挑了罷。”和尚笑道,話語中似有意境。


    “師父,您是山上菩薩頂的僧人吧,那裏可有菩薩供奉?晚輩初來五台山,意欲參拜麵佛,隻是剛才在下邊的清涼寺,並未尋得一座菩薩神像,真是奇怪。”


    王淮昭一邊挑擔行路,一邊問到。


    老和尚背負雙手順著山路台階往上走著,聽了小子言語,迴頭駐足道:


    “麵佛?哈哈哈哈。夜夜跪佛眠,朝朝還共起,欲識佛去處,隻道語聲是。苟能念念不忘,心心彌陀現前。所謂步步極樂家鄉,何必遠企十萬億土。阿彌陀佛,小施主,佛在何方?佛念何往?貧僧思佛,不在廟堂之高,不在香火嫋繞。不在天地,不在微塵......”


    “佛,在這裏。”


    老和尚麵露微笑,將手一抬,指向了淮昭的心胸之處。


    “哦?”淮昭聞言,開始還略有不解,細心考量,似有了些思悟。


    “這捆柴,可重嗎?”老和尚見小子挑著柴擔,還不忘攙扶自己,微微點頭問淮昭道。


    “大師,晚輩略有修為,這擔柴不重,不妨事。”


    “真的嗎?”老和尚也不看淮昭,轉頭繼續負手順山路而上,目力隻盯向前路。


    老僧話音剛落,小子挑柴的扁擔驟然一沉,淮昭肩上忽覺被壓上千鈞力道一般,上山的腳步自然慢了下來。


    “這,什麽情況。”王淮昭身軀驟然著力,額上頓時微微滲出汗來。


    “再如此呢?”老和尚已往前走出七八步遠,這才迴頭看著小子笑道。


    老僧言語之際,小子更覺挑了兩座山一樣,極重難行,即便馭動了修為,也邁不開步子,左腿生生單膝跪在了地上。


    王淮昭心知遇上了高修大德,此時雖已滿頭大汗,但小子骨子裏豁然迸發出一股與生俱來的倔強,還是拚命馭動全身修為,端端地再次站了起來。


    老和尚見少年如此,微微點頭似乎頗為滿意,接著捋須笑道:


    “貧僧這柴擔,讓你舉步維艱,你可生怨恨?欲得一如,但佛與眾生一時放下,則無了無不了。天地萬物之責任重擔,或承之難,一再放下,可有的卻還是要擔起的。”


    言罷,山路旁的深澗中突然升起一朵五彩祥雲。老和尚瞬間沒入雲彩中不見......


    “這?”


    王淮昭頓時陷入懵懂,這老和尚,是何方仙聖?


    “恭送【文殊師利菩薩】!”


    淮昭正在發呆,卻未察覺師尊春秋子和淳遠大師早已不知何時來到,悉數虔誠拜伏在地,行了道佛兩家的膜拜頂禮。


    “菩薩?佛師尊?”


    話剛說完,小子突感壓在身上的沉重豁然一鬆,肩上的柴擔不知何時化為一襲金黃色的綬帶,掛在自己脖頸前。


    王淮昭這才猛然醒悟過來,麵目恭敬,行得大禮。


    “菩提綬!”


    “淮昭,菩薩賜你天寶神物了!阿彌陀佛!”淳遠反複打量著綬帶,驚喜地對小子喊了起來。


    “無量天尊,無量壽佛!徒兒,菩薩苦心恩典,切勿要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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