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雲家父子和山匠爺之間,即發生的這一段往事,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除了死去的傳聞者,已經將此事徹底的忘記了之外,山匠爺和雲守田等幾人,他們都還清晰的記得。


    這時候,山匠爺依舊坐在蒲團上,他的手裏依然在,不斷的撕著褐黃色的錢紙。


    然後,他就一張一張的蓋在火苗上,以保持焚化錢紙的火焰不熄滅。


    也許,山匠爺的心裏知道,即有些話不能說給躺在棺材裏麵的雲鶴年聽,不然,就會驚擾到逝者的亡靈。


    山匠爺平平淡淡的拉著家常,敘述著平常人的生老病死和恩怨情仇,他就像在送別一位不常見的故人一樣,略微顯得有些憂傷。


    過了片刻,山匠爺抹了一把眼淚,他喋喋不休的說著:


    “唉……你生前嫌我埋汰,從來都不願意拿正眼看我,但我曉得,你這個人心腸不壞,又有點家底,像我們這些人跟你相比,那是跛子趕馬——望塵莫及呀!常言說得好,叫‘有錢堪出眾,無衣懶出門’。我呢,是自怨枝無葉,莫怨太陽高。


    ……有句話還說,‘人貧不語,水平不流’。嘿嘿……人嘛,是人總會有高低的。你看看!就現在,你躺在了壽枋裏麵,啥事不都是一場空嘛。所以說喃,‘大家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喲。唉……我心頭也時常在悔恨,悔當初——貪他一鬥米,失卻半年糧;爭他一腳豚,反失一頭羊……”


    講到這裏,山匠爺的腦海裏,浮現出了當年所發事件的經過。


    山匠爺遮蓋住臉麵,他朝雲守田看了一眼,將事件的原委講了出來:


    “唔……這麽多年來,我仔細的想了許多遍,確定是遭到趙家院子裏的人暗算。當時,我還在鹽場上,卻莫名其妙的被一通幻象引到鷹嘴崖上,然後遭到一群野物的攻擊,我是木腦殼挨刀——痛木了!當時,我的心裏麵就在想,自己不死也要脫層皮的。我正準備逃命的時候,沒想到又掉進了一個捕野豬的陷阱裏,屁股被棬子樹木釺戳穿,整個身子就像是癩疙寶掉進稀泥氹一樣——爬蹬不開。眼看著,求生無望時,我就唿叫了一陣子,然後就閉著眼睛等死。


    ……後來,卻是一幫道士將我送到了你們家門口。好在我福大命大,你不僅給我治了傷,還給我用了藥,可是我的良心是過意不去呀!傷還沒好全的時候,我就像螃蟹夾豌豆似的——連滾帶爬的走出了你家大門,然後,我就藏到了後山的仙宮裏。我受了重傷,別說是掙錢糊口,就連吃穿都要人經佑,之前說的那些謝恩的話,就全部成了空話。再後來喃,我的身體好全了,感覺沒那麽多疼痛的時候,我又像是茅廁坎上撿瓦塊——不好揩(開)口啦。哈哈……”


    山匠爺發出一陣笑聲,接著,他又“嚶嚶“的低泣起來。


    俄頃,山匠爺抬起頭來,他看著雲鶴年的棺木壽枋,他繼續說道:


    “咦!我這一輩子就稀裏糊塗的混到了現在,跟一幫石匠鹽工混在一起。別人以為,我沒有莊稼人那麽勞累,整天嘻哈打諢的過日子,可哪裏曉得其中的苦處嘛。就拿福祿堰的那一幫灶戶們來說吧,明裏屋裏還有點幹貨,耍橫的時候拚勁說自己的腰杆有多麽粗壯。其實呀,他們都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看見錢財利益就想幹指拇沾鹽,遇到景況不好的時候就相互攻訐陷害。嘖嘖……真是槽內無食豬拱豬。


    ……老話說,‘出頭桷子先遭難’,我就是照顧了幾個苦命鹽工,卻妨礙了別人家的利益,擋住了土財主的錢路。你我二人之間,這才上演了這麽一出恩怨大戲。在先的時候,我就曾勸過你們家守田,叫他不要跟我混,他硬是不聽,這也怪不得我。唉……別人都說,‘不是撐船手,休要拿篙竿’,誰又能預料今後會發生什麽事情呢?幸好,他還沒像其他人那樣,初學剃頭匠就遇到絡腮胡一樣找不到抓拿,讓他在福祿堰混了下來,惹來你一輩子的怨氣,嗬嗬……你說,這又是啥道理嘛?”


    ******


    一張張的黃表錢紙丟在瓦盆內,火焰騰騰的燃燒起來,又像枯萎的花兒一樣快速的凋零。


    靈柩前的光線時明時暗,發散出的熱氣,將堂屋烘烤得非常炎熱。


    山匠爺的頭上纏著一張厚厚的白布,除了兩隻眼睛之外,其餘的部位也罩著一層厚布。


    也許,由於靈堂內有些燥熱,抑或是,溢出的淚水濡濕了,山匠爺鼻孔上的遮蓋布。


    山匠爺扭動了一下身體,他騰出一隻手,以摘下蓋在臉上的厚布。


    然後,他又繼續動手撕著錢紙。


    雲守田站在大門左側靠牆的位置,他看見山匠爺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以為山匠爺要起身,便想上前幫忙扶一把。


    當雲守田走到山匠爺側麵時,他見山匠爺沒有起來的意圖,便偷偷的觀察著山匠爺的麵部。


    在長時間的交往和跟隨中,雲守田已經熟悉了山匠爺那一雙眼睛的樣子,包括那兩隻橢圓形的鼻孔,他都偶然看到過。


    可是,唯有山匠爺的那一張嘴,雲守田從來都沒有見過,他也沒主動做出詢問。


    而這一次,山匠爺那一張奇形怪狀的豁嘴,就毫無遮掩的暴露在雲守田的麵前了。


    他的心裏隨之發出一句驚歎:“那是一張多麽令人感到驚厥的嘴呀!”


    山匠爺的上下顎之間,露出一個小孩拳頭般大小的窟窿,形狀極不規則,就像是一隻摔破碗沿的蘸碟碗一樣;


    隻見上下兩個牙埂凹凸不平,吻部向外突出,十來顆焦黃的牙齒雜亂的生長在牙埂上,就像是被蟲咬的玉米粒一樣;牙齒與牙齒之間,間隔非常大,兩顆大牙像芒刺一樣的伸了出來。


    正是這樣,山匠爺的豁嘴包不住滲出的口水,不斷往下流著黏稠渾濁的黏液。


    雲守田感到非常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山匠爺嘴裏的牙齒應該是掉光的,治療時也沒有辦法給他培植出來。


    而現在,山匠爺的牙埂上,居然奇跡般的長出了牙齒。


    盡管,這些牙齒不是很美觀,但是,對咀嚼食物還是有一定的幫助。


    原來,自從山匠爺受傷之後,他就從大部分人的視線裏消失了,隻有最親近的人與他保持著必要的聯絡。


    山匠爺在先蠶宮裏呆了一個月之後,他就到武聖廟去給關帝奉香去了。


    然後,山匠爺將鹽場上的所有事情,都交給雲守田和馮四這兩個,最重要的弟子去辦理了。


    ——這兩個徒弟之間,既有合作關係,也存在著競爭關係。


    若是沒有極其重要的事情,雲守田和其他人,都不會去打擾到山匠爺。


    在外人們的眼中,山匠爺隻是一個戴著麵罩、極端醜陋,並且還非常肮髒的可憎老頭,不僅沒有人會同情他,甚至都不願意碰見他。


    因此,武聖廟的香火也不怎麽旺盛,隻是一幫會眾弟子在遇到重要的節日,或者有極其重要的事情時,他們這才前去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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