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剛才,雲鶴年迴到草庵堂,他看見幾個孫子沒有跟著進來。


    於是,雲鶴年就獨自在院中踽踽徘徊,他看著空蕩蕩的院落,在不斷的長籲短歎著。


    突然,雲鶴年聽到院子外麵傳來一陣嬉笑聲,他便走到大門外邊,朝著發出聲音的地方看了一下。


    結果,雲鶴年發現,竟是自己的小兒子,即雲守田迴來了。


    雲鶴年的心裏,居然感覺到一絲輕微的激動,他很想看看雲守田近來的變化。


    然後,雲鶴年就邁開雙腳,他不由自主的朝著曬場走去。


    雲守田和幾個晚輩正談論得熱火朝天,他根本就沒有發現,雲鶴年已經走到曬場邊的草垛旁。


    當雲守田的嘴裏,說出“土郎中”三個字時,雲鶴年的心情瞬間就從欣喜轉變成了憤怒,他覺得是兒子對自家人的輕視輕賤妄自菲薄。


    俄頃,雲鶴年就加快腳步,他站在雲守田身後丈遠的地方,大聲喝道:


    “咦,啥叫土郎中洋郎中的?!你老子就是土郎中。沒有我這土郎中,哪裏有你這孽障?”


    雲富治三兄妹聽見雲鶴年的聲音,他們都紛紛轉過頭來。


    雲守田聽到雲鶴年的怒罵聲,感覺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沒傷著雲富治,倒像是傷著了自己的老父親。


    一時間,雲守田不知道該如何辯解,他隻好傻傻的望著雲鶴年。


    就在父子倆目光相對的一刹那,雲鶴年才看清了雲守田的頭部,他像是發現了一個怪物似的,驚叫著問起來:


    “你……你……是怎麽啦?是犯了哪一家的王法……誰給你動的髡刑?”


    雲守田帶上帽子,他用手捂住麵頰,解釋道:


    “這是城裏最新的發式,我也是圖個新氣象。現在啊,朝廷也實行憲政了,各省都成立了諮議局,大力推行洋務運動,革新除弊、勵誌圖強呢。還有啊,各地都在開辦新式學堂,不再做八股文章,重拾算學工學了。


    唔……另外就是,洋人都時新鉸短發留分頭,紫禁城內看來有些鬆動,不再要求百姓剃陰陽頭,後背上拖著一根辮子了。您沒有看見,那些留洋的學生,他們都穿西裝、打領,還戴著紳士禮帽呢。嗬嗬……不止這些,很多舊有的一套習俗,也漸漸要拋棄了。所以,我也剪了個短發,隻為了梳洗方便……”


    “我看你是二五子拉胡琴——鬼扯!”


    雲鶴年聳起眉毛,他下頜上那微微上翹的一撮山羊胡,在風中微微顫抖著。


    少頃,雲鶴年就像不忍直視似的,他將臉麵朝向一邊,然後,就冷冷的說道:


    “難道說,你就是所謂的新式人物?依我這土郎中的看法,你實則是山溝裏的一條泥鰍兒。哼,還講啥子革新除弊,將自己弄得土不土不洋的,簡直就是肚臍眼裏打屁——腰(妖)裏腰(妖)氣!你且到堰塘邊去照一下自己,跟一個叮叮貓兒變的——除了眼睛沒得臉!自己還有臉迴來,帶壞這些侄娃子家。數來數去,這祠堂內外就是擔沙罐躂撲爬——沒得一個好的!我看呐,將來該咋個辦哦?”


    “怎麽就沒有一個好的了?”


    雲守田見雲鶴年如此生氣,他低聲問道。


    隨後,雲守田害怕老父親被氣壞了身體,他放低聲音說:


    “雲家祠隻有簸箕那麽大的一塊天,外麵發生了啥大事,你們一點都不曉得。這個王朝氣數已盡,我們也要加一把柴、燒一把火,希望早日能夠恢複漢人江山,再不要在滿人的胯下過日子了啦。”


    一聽這話,雲鶴年更加生氣了,他使勁跺了一下腳:


    “屁話!滿人、漢人,難道還不是一家人?太史公說,滿蒙都是華夏軒轅黃帝的子民、夏桀之後,他們被商湯趕到邊地漁獵放牧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再說,人家好歹統治了二三百年,根基牢固社稷已穩,豈是爾等殍蟻撼樹之輩,能夠輕易改變的?雖說,辦洋務、開新學這是好事,證明朝廷也在勵誌革新。可是,你們偏偏要去胡鬧,不就是夥同著一幫地牤子,橫著豎裏的斜插一杠,自己往火坑裏麵跳,白白的去送死麽?你以為,自己能翻起多大的波浪?其實呢,你是狗屎做的鞭——聞(文)也聞不得、舞(武)也舞不得!你不僅拯救不了國家,就連自己的嘴巴都糊不上來。哼,還討口子畫眉毛——窮打扮!我看呀,你還不如趁早在家老實呆著,這倒比啥子都強。”


    “哈哈……”雲守田感覺父親的話不中聽,他便仰頭笑了起來。


    然後,雲守田低下頭,他在雲家兄妹的臉上掃視了一番,說道:


    “我還以為,您稀眼背篼罩雞——啥子腳腳爪爪都看出來了。其結果呢,還是啥都不明白。我這剛一落屋,就被您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朝廷勵誌革新?我看是癡人說夢!拋開之前的燒殺搶掠不說,國家花了那麽多銀子辦洋務,最後全都進了西洋人開辦的銀行。就前些年,就連好端端的一支北洋艦隊,都被東洋人的幾條小船葬送在了海底。老太後眼看沒轍了,隻好說‘量華夏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她還說出’寧贈友邦,不與家奴‘這樣的話。您聽聽,這些話到底是氣人呢,還是不氣人呢?”


    “啊……”雲鶴年感到有些迷惑,他張大嘴巴竟答不上話來。


    但是,雲鶴年看見雲守田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心頭的火氣就更大了,說道:


    “據《孝經》裏麵講,‘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自古以來,無論是士大夫或是普通老百姓,都講究束發纏腰愛惜自己的體膚。你可倒好,擅自就自己的發辮給剪了,這是不孝之罪。你還在說,要加一把柴燒一把火,跟朝廷作對。所謂‘龍之逆鱗,觸之必死’,如此大逆不道的行徑,就是不忠之罪。”


    雲鶴年捶了一下胸口,他接著說道:


    “哎!我怎麽生下你這等不忠不孝字輩?看來,今天要將我活活給氣死。人們都說‘母豬有兒四腳朝天,和尚無兒鑼鼓喧天’,我生養了你這麽個逆兒,就是太陽壩頭點燈——增不到光!這都暫且不說,還天天給我找氣慪。你說你嘛,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可還是火燒竹林盤——一派光棍!你不僅對不住自己,也對不起祠堂裏麵的老祖先人。別人都笑我福氣好,我才是籬壁上掛團魚——四腳無靠哦!嗨……”


    突然,雲鶴年感覺到天旋地轉,他眼前一黑,就輕飄飄朝地上倒去。


    當雲鶴年身體傾斜的一瞬間,雲富治見勢不對,他趕緊上前一把扶住了雲鶴年。


    然後,雲富治就攙扶著雲鶴年,將自己的爺爺送迴了草庵堂。


    雲守田看著祖孫倆的背影,他的心裏感到非常愧疚,喃喃說道:


    “嗨!我生就是一塊不成器的料,你偏偏要像筷子裏麵拔旗杆一樣的,隨時隨地的指派我……嘿,這老人家,他說著說著,就說到麥子坡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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