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七月十五這天,雲守權吃過午飯,他拿起飯桌上的刷把,用手折斷了一根篾絲。


    然後,雲守權就一屁股坐在堂屋的涼椅上,他歪著嘴,用篾簽剔起牙縫來。


    初秋的穿堂風從大門外吹進堂屋,再不像暑熱天氣那般燥熱,風頭上漸漸有了一絲涼意。


    過了片刻,雲守權斜睨著他的妻子,心中像是有一千個不滿意、一萬個不樂意似的。


    隨後,雲守權就張口問道:“錢呢?”


    雲守權的妻子魯氏,乳名叫“家燕”,她原是咅江上遊風鈴渡魯家灣人氏,經鄔媒婆牽線搭橋嫁到了雲家祠。


    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族中的晚輩根據雲守權的排行,稱魯氏叫做“雲二嬸”。


    魯氏挽著發髻,她身穿一件土黃色的斜襟大褂,腰間拴著一條圍裙正站在桌子旁。


    對於雲守權的問話,魯氏就像是沒有聽見一樣,她低著頭,繼續收拾著桌子上的碗筷。


    雲守權見魯氏沒有反應,他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死婆娘,我問了半天,你為啥死不來氣?”


    魯氏黑著臉,她隨口答道:“錢、錢、錢——灶門前的火鉗!”


    說完,魯氏“呯呯啪啪”的收拾著碗筷,並裝在一個淘米洗菜的盆子裏。


    然後,魯氏轉過身,她端著木盆氣衝衝的走出了大門。


    雲守權家的房屋是典型的川式民居,整體布局呈“凹”字形,砂岩連磉地基,竹檣抹灰頂覆青瓦,俗稱為“三合頭”。


    建築的北麵是三個庵間,中間為吃飯的堂屋,左右耳房分別辟做主賓的臥室。


    兩間耳房外,有兩排向南延伸的房屋,東廈房用來堆放糧食和農具,西廈房作為廚房和豬圈。


    廈房之間,有一個長寬數丈的小院壩,作為迎賓送客、乘涼曬物的用地。


    魯氏環抱著木盆,她從右邊的廊簷走進廚房。


    然後,魯氏將木盆放在灶台上,她一邊洗碗一邊哀歎道:“哎!自己的命咋就這麽苦喲?尋來尋去,竟尋到了這麽一個敗家子身上……”


    ******


    原來,雲守權的父親去世之後,將他托付給雲鶴年看管。


    雲守權畢竟是雲鶴年的隔房侄兒,他怎麽也不會厲聲訓斥,並棍棒施加的嚴格管教。


    再加上,雲鶴年本身又上了些年歲,他實在沒有精力去天天盯著雲守權。


    以前,雲鶴年見雲守權整天不務正業,他在暗地裏也曾想過:“唉……我家這侄娃子呢,也是承襲了他老漢的一些秉性習氣。他老漢倒好,撒手不管,轉背就撂給了我,讓我來做惡人。我管緊一些呢,別人還會說我苛刻,放鬆一些呢,害怕他為非作歹走上邪路。嗨……事已至此,我也隻有好言相勸,他若明明看見是一條邪路,卻偏要踏上去呢,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喲……”


    說實話,對於雲守權的管束,雲鶴年確實動了一些心力,但終究也是收效甚微。


    以致於,雲鶴年都感到有些心灰意涼,當他看見雲守權時也勸說上兩句,若是沒見著人影,倒是眼不見心不煩的。


    而雲守權也不將雲鶴年這麽一個堂叔放在心上,他總是在有意的逃避著雲鶴年。


    除了過年過節的時候,雲守權會必須畢恭畢敬的站在祠堂裏聆聽禱詞或訓示之外,其餘的大多數時間,他幾乎都不出現在雲鶴年的眼前。


    等到雲鶴年逐步放鬆看管,雲守權倒是覺得很悠然自在。


    爾後,雲守權就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或者說像是一隻放飛的山雀,他想在什麽地方就在什麽地方落腳憩息。


    成婚後不久,雲守權將父親留下來的一些田地佃給了別人耕種,隻留了幾分菜地讓魯氏經管,而他自己卻做起了甩手掌櫃。


    每到逢場天的早上,雲守權就守候在驛道旁,看見有抬滑竿轎子的轎夫路過,他就花錢坐轎子到仁裏鎮上消遣去了。


    到了鎮上,雲守田不是坐在賭場的牌桌上,就是泡在茶館裏聽評書,儼然像是一個遊手好閑的廢人。


    一來二去,雲守權就跟一些為非作歹,且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了一起。鎮上的一幫地痞流氓,見雲守權人渾心傻正好利用,便引誘他嫖娼吸毒,最後還染上了鴉片煙癮。


    後來,住在鎮上的鄉保見時機成熟,就給了他一個甲長的名號和頭銜,專門負責雲家祠村的糧賦催收、以及征丁派役等雜事。


    雲守權作為供別人使用的役牛工具,他不斷的將苛捐雜稅攤派在老百姓的頭上。


    很多時候,雲守權常常弄得是民心向背怨聲載道,而他本人呢,則像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一樣。


    ******


    魯氏把剛將洗好的碗筷,放進竹籠似的碗架裏,她就聽見一陣孩童的啼哭聲。


    “嘩!”魯氏放下手中的碗筷,她一邊在圍裙上擦著雙手,一邊快步朝著臥室走去。


    魯氏走到床邊,她看見自己的女兒雲妍兒還在啼哭個不停。


    蓋在雲妍兒身上的小棉被,也已經被她的一雙小腿,蹬到了腿下的床欄邊。


    雲妍兒年齡尚幼,還不到四歲,正是貪戀母懷的時候。


    這時,雲妍兒看見魯氏來到床邊,她像是受了極大委屈似的,大聲的哭叫了起來。


    然後,雲妍兒張開一雙手臂,要求魯氏抱住自己。


    魯氏彎下腰,她張開雙手,將雲妍兒從淡紅色的床褥上抱起來。


    隨後,魯氏在雲妍兒的額頭上親了兩口,就側身走到了堂屋裏。


    魯氏伸手摸了一下雲妍兒的肚子,發現女兒的腹部癟得像貼著後背似的。


    時辰已經不早,魯氏想到雲妍兒還沒有吃米飯,現在應該是喂飯的時候了。


    然後,魯氏就走到竹椅前,她將雲妍兒遞給雲守權,說:“抱一下,我到灶屋裏去給她拿飯……”


    話未說完,雲守權就顯得極不耐煩,他揮了一下手,說道:“去,去!一個小丫頭片子有啥好抱的?要抱的話,我也隻抱長著蠶蛹帶著蘿卜丁、能夠傳宗接代的童子哥。可惜呀!你這隻害了瘟病的老母雞,就是生不出來。”


    魯氏聽見雲守權嘴裏說出來的話,她頓時就不樂意了。


    隨後,魯氏就鼓起一雙眼睛,她隨口罵道:“哼哼,你這一個老烏龜!別人都說,‘人窮怪屋基’,你自己沒得本事還怪人家,天天像嘴打卦一樣的念叨,就不怕遭報應呀?還嫌棄人家是個女娃子家家,好歹還算有個後,老了還能看你一眼,不然的話,隻怕是死後連燒錢化紙的人都沒有呢……”


    說著,魯氏提了一把雲妍兒,將她的小腦袋擱在自己的右肩上,一臉怒氣的走出門去。


    來到廚房,魯氏將雲妍兒放在柴灶前的小板凳上坐下,自己則起身走到灶台後麵。


    魯氏揭開煙囪下燒熱水的黑陶鍋,她從裏麵取出一小碗米粥,以及一隻帶殼的煮雞蛋。


    魯氏重新迴到灶門前,她將雲妍兒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開始給自己的女兒喂食午飯。


    很多時候,人一旦靜下心來,就很容易聯想起某件事情來。


    魯氏想起剛才說過的話,她隱隱約約的感覺到:自己嘴中失言,很可能會讓招惹到某路邪神,從而不利於雲妍兒的成長。


    也許,正是慌不擇地吧?魯氏竟對著灶門“呸呸”的吐了兩口唾液,她可能沒想到,這樣也許會冒犯衝煞到灶王菩薩吧。


    過了一會兒,魯氏才記起當天正好是中元節,按照雲家的慣例,晚上的時候要在祠堂舉行祭祀。


    而就在兩天前,雲鶴年就曾吩咐過魯氏,叫她有空就到祠堂裏,準備一些香蠟貢品,再封上一些錢紙。


    眼看時間已經逼近,魯氏卻險些將這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給忘記掉了。


    魯氏看見雲妍兒已經喝完了碗裏的米粥,於是,她就將剩下的半隻雞蛋塞在她的小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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