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年。


    這半年來,夜淩空每日在華山上跟穆人清、木桑道人等學習武藝,還帶著袁承誌一起談天論地。


    期間,隻因他幾提到闖王等眾賊禍亂天下,以致於國家內耗,外族趁了便宜,好幾次差點沒把穆人清、袁承誌二人說的要發火,可二人也非蠻不講理之輩,知道他說的盡在理上。


    天大地大,大不過一個理字。


    尤其是穆人清,這些年來,盡管他把主要精力花在教導袁承誌上,可也其間仍時時下山,探查天下變化,民間疾苦,迴山後每每和袁承誌說起這些,勉他藝成之後,務當盡一己之力,扶難解困,又說所以要勤練武功,主旨正是在此。


    袁承誌每次均肅然奉命。


    然而,穆人清畢竟是武林中人,所見天下之亂盡是表象,不明其中根源,隻把一切歸咎於朝廷昏暗,崇禎無能,袁承誌更是深恨崇禎當年誤害其父,令袁崇煥含冤而死。


    但袁崇煥死的真的冤枉嗎?


    說冤,也不冤!


    關外女真困擾大明多年,崇禎視此為心頭大患,而袁崇煥竟然在他麵前誇下海口,喊出“五年平遼”。事後他經給事中許譽卿提醒,意識到問題所在,清醒過來立馬對上提出了很多條件,希冀借此讓皇帝撤迴他的承諾。


    結果......


    崇禎帝一一答應了他的請求,要求戶、工、吏、兵四部務必要配合袁崇煥的行動。


    權力越大,期望越大!可想而知,一旦沒有完成,等待袁崇煥的將會是怎樣的下場。然而,第二年皇太極就打到京城邊。如此反差,必須得有人來承擔這份後果,而這個人隻能是袁崇煥自己。


    可以說,袁崇煥的死與他自負性格有著深深關係。


    再者其屢屢挑戰朝廷底線,目無王法、擅權專製,隻是當時他和崇禎帝君臣一體,相得益彰,相見恨晚,朝廷才忽略了他的那些出格之舉。


    但這些事情就像一顆定時炸彈,當時不引爆不代表事情就此揭過,等有朝一日炸開,就是他袁崇煥粉身碎骨之時。


    在袁承誌心中,自家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傑,是個忠心錯付昏君的完人。


    可事實並非如此......


    真實的袁崇煥的確是一代忠烈,可也絕非是個省油的燈。曆史上他和王在晉不和,相鬥如火如荼,把整個朝廷都卷了進去,最終他用盡手段逼走對方,獨攬大權,可也令一幹人馬與之勢如水火,在朝廷上和其屢屢作對。


    遼東內部也因此愈加分裂。


    待其死後,山海關外再無人能統領、糾合,也令關外人馬變成一盤散沙。更別說他還給魏忠賢表忠心,對女真賣米資敵,甚至到了矯旨擅殺右都督,總兵官毛文龍的地步!


    而這些事,像穆人清這等久避世外的閑雲野鶴是不大清楚的,隻是聽世人皆言袁崇煥蒙冤而死,也就這般認為了。


    至於袁承誌就更不必多說,那些袁崇煥的昔日舊部或許多少了解一些內情,可大抵也隻認為自家督師對朝廷忠心耿耿,更立下赫赫戰功,雖有些許汙點小錯,卻著實罪不至死。


    他們自然也不會對少主說這些,隻告訴他,崇禎帝是如何昏庸,如何殘害忠良。


    在聽到夜淩空把這些一一道來,又帶著二人在這中華大地上走了一圈,見識到劉思敏、白旺的貪婪兇殘,也領略過張獻忠的殘暴不仁,以往對義軍的“偶像光環”頓時破滅。


    這時,大夥兒早已知曉夜淩空的來曆。


    還在華山之上,他跟著穆人清修行‘混元功’,同時參悟《金蛇秘笈》,修煉上門的內功‘金蛇吐息法’,隻一夜便開辟出氣海丹田。


    此事又教一行人驚掉了下巴。


    從係統裏得知自己還能在這個世間停留一年,夜淩空頓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次日叫來眾人,大概交待了自己來曆。


    不過他不好解釋再生為人之事。


    談論時,其假稱來到此事時曾見得天機一角,交代了未來闖軍推翻大明,跟著內部迅速腐化,更有闖王為了一個美人陳圓圓,逼吳三桂投清賣國,放女真八旗入關,遂有楊州十日、嘉定三屠,漢家兒女剃發易服,自此淪為外族奴婢。


    當晚,穆人清、袁承誌輾轉反側,幾乎徹夜未眠。


    次日一大早,穆人清跟眾人提起往事,當年他跟陳添靈為了天下之勢鬧得不可開交。穆人清一度以為對方得明廷敕封厚待,舍不得身上的榮華富貴,這才一心向著崇禎。


    為此,穆人清甚至與這位發小割袍斷義。


    可跟夜淩空這個“天外之人”接觸後,他愈發認識到自己這些年的錯誤,於是時隔多年,終於踏足隔壁,登門拜訪,和昔日老友認了一句錯。


    陳添靈一直在等著這天。


    倒不是為了分個孰是孰非,隻是二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幾乎如兄弟一般,教他如何能放下。


    那天,他跟穆人清喝的酩酊大醉,追憶少時事。雖說酒有飲盡之時,可他倆已心滿意足。


    迴去沒多久,眾人就下山遊曆紅塵。


    見過闖王、張獻忠,又去了一趟西南,接觸過秦良玉、馬祥麟,途中還結識了一位年輕奇才,此人喚作李岩,河南人氏,本是天啟丁卯年舉人,其父李精白是山東巡撫加兵部尚書銜,崇禎初年因魏忠賢逆案一家被貶為庶民。


    李岩生性慷慨豪爽,好施尚義,雖是讀書人,活的卻像一個江湖俠士。


    他見朝廷腐朽,自己雖空有一身文武之才,卻救不得百姓,正打算投奔闖王。


    恰好遇到夜淩空一行人。


    交談過後,其對夜淩空的各種後世思想論述驚為天人,又得其提醒,闖王這等農民義軍眼光狹隘,隻能打天下,卻坐不得江山,到最後隻會便宜外族。


    隻是李岩身為讀書人,較之常人,見識過更深的朝廷黑暗,心裏也更加悲觀,故而謝言婉拒眾人,隻身前去投奔闖王。


    而穆、袁二人一路東去,先是在江南解決了溫家之事,又帶著溫青青北上,進入北京。某天深夜,夜淩空帶著袁承誌潛入大內,見得崇禎帝,後者當時見得“刺客”,卻是絲毫不慌,一身氣度,無愧於一代帝王。


    對於這個皇帝,袁承誌心裏的感情極其複雜。


    他已從夜淩空這裏得知,日後崇禎兵敗城破,不單沒有南逃,反而留下來,自縊在煤山的樹上。臨終在衣服上寫道:“朕涼德藐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麵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


    這人或許是個無能昏君,可卻心念百姓,多年來和百姓共苦,想方設法想要扭轉大勢,隻是煌煌天命不在他這裏。


    袁承誌一邊恨其錯殺忠良,一邊卻又欽佩其為人,見麵開門見山,交代來曆,兩邊相對而坐。


    沒人知道那晚三人都聊了些什麽。


    隻是禦書房裏偶爾會傳出一些諸如“建文寶藏”、“土地資產分配”、“商業”、“宗室改革”、“火耗歸公“、“官神一體納稅”、“開海”、“三權分立”、“民主集中製”、“君主立憲”等等。


    第二天,崇禎帝在早朝上宣布了一件大事,解除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的職位,並以一位年輕人替之,此後專門查詢貪汙腐敗,此事令朝野上下一片嘩然,但皇帝卻是鐵了心要做成此事。


    同時下旨寬赦尚在獄中的孫傳庭,在文華殿進行召對,詢問天下大事。


    不久後,崇禎帝又在禦書房中秘密召見孫傳庭、夜淩空、袁承誌,四人密談了一整天,看到暫代錦衣衛指揮使的夜淩空拿出朝廷官員貪汙腐敗的如山鐵證,饒是崇禎帝早有心理準備,卻也被氣的破口大罵。


    “朕的錢!他們從百姓身上搜刮了幾千萬兩的銀子,待朕苦苦哀求,他們隻捐了幾十兩,還要朕感謝他們嗎?”


    一直以來,崇禎帝都以為諸公都是飽讀詩書,竭力為國的忠良,可如今看來,這些人或是滿腹經綸,可未必是忠,也未必是良。過去,他以為局勢糜爛在於連年天災、在於閹黨禍國,在於建奴之患,隻待眾正盈朝,天下就能迎來一片光明。


    可現實是血淋淋的......


    而今他看的越發清楚,這大明的心頭之患不在外麵,而是在朝廷,就是在這乾清宮。朝廷大臣爛一點,大明江山就爛一片,等到整個朝堂都爛掉,大明的氣數也就到頭了。


    那些讀書人冠冕堂皇,一個個張口聖人,閉口聖人,可心已就爛透了。


    崇禎帝接連下旨。


    “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反腐倡廉十項禁令”......


    一連串大操作令朝野震動。


    朝廷大員們暗地鼓動士子們出來抗議,然而突然出現的一家“報社”,卻以一張張報紙,將民間輿論瞬間扭轉了過來。


    同時,伴隨著錦衣衛的行動,一眾京官大員被抄家定罪。


    三司會審,鐵證如山,一箱箱金銀珠寶被拉出來遊街,麵對金山銀山,就連不斷用言語攻擊的科道言官都不敢再說半個字。


    這些不義之財盡數歸了國庫,後麵分為三部分用,一來撥給兵事,二來投以賑災,剩下用作其他。


    此事過後,崇禎越加看清文人麵目,也為那年輕人的見識所折服,可惜他知對方來自“天外”,注定不會在此間駐留太久,否則,其必要想方設法拉攏,就算把自己的掌上明珠——“長平公主”嫁給他,也毫不猶豫。


    不過,如今長平似乎喜歡上袁承誌。


    這事也算不錯。


    袁承誌雖然隻是一介武人,但赤子仁心,本領高強,有袁崇煥當年的膽魄,卻不像他那般自負,不失為一難得的人才。


    看到此子,崇禎於四下無人之時,想起當年他和袁崇煥君臣相得,不禁懊悔自己過去急於求成,錯殺忠良,導致再無人敢冒頭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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