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果真詭異……”


    陳冬理的額頭冒了汗,他感到內心的自製力正在逐漸下降,越來越多的惡念在心中升起。


    慢慢的,馬車殘骸附近出現異樣。


    一個神似陳延虎的男人,背對著陳冬理,站在馬車的殘骸的不遠處。


    這個男人穿著盔甲,他身邊還有幾個莫名看著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刀盾士兵。


    陳冬理隻覺得胸膛之中邪火升騰,他走到馬車殘骸旁,掀開那側翻的馬車門簾一看,裏麵果然有個奄奄一息的女人神似他的母親。


    那搶劫金錢的強盜向他砍來,又被陳冬理隨手一掌拍翻在地。


    他想把那女人救出來,但是女人身受重傷,他隻是輕輕碰了那女人一下,那女人就在哭泣慘叫,更多的鮮血從她的衣衫之下滲了出來。


    “是幻覺,這一定是幻覺!”


    陳冬理不管怎麽否認,都無法掙脫這噩夢般的幻覺。


    而這詭異的領域,比心魘病發作的時候還要可怕。


    因為心魘病可以靠酒水和丹藥自我麻痹進行壓製,但是這地方不允許陳冬理放棄思考自我逃避。


    陳冬理連續嚐試幾次,都沒辦法將馬車裏的女人給救出來。


    他趕走那些搶劫金銀的劫匪,找到那個穿盔甲的男人身旁。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男人就是像個聾子一樣,一直聽不見陳冬理的聲音。


    “你不要裝聾作啞,我知道你在聽!”


    陳冬理氣急敗壞地低吼,他試圖吸引對方的注意力,但對方卻仿佛在和三個士兵聊手語,目光從來沒有在自己的身上停留過一瞬。


    陳冬理看來看去,忽然發現這盔甲男人的紅色披風之下,有什麽東西凸了出來。


    伸手一摸,原來是一柄橫插在後腰刀鞘裏的短刀。


    “我讓你裝傻!”


    陳冬理隻覺得這短刀上有紫芒閃過,他深吸一口氣,拔出短刀順勢捅進這男人的後腰,用力地朝著重要髒器一剜。


    然後他拔出短刀,再從背後朝著對方的心窩子捅去。


    這男人七竅流血、瞪大眼睛,翻身指著陳冬理張了張嘴,仰麵躺下迅速死去。


    其餘的三個士兵一看這男人死了,立刻丟盔棄甲逃之夭夭。


    “不,不是這樣的,不對,這根本不對……”


    陳冬理懊惱地按著額頭,他閉上眼睛,反複運轉體內靈力想讓自身清醒。


    但是冰冷的雨水從天而降,陳冬理睜開眼睛,他再次出現在村口。


    村外還是那幾個劫匪在搜刮金銀,一切都沒有發生改變。


    陳冬理再度上前趕走劫匪,他隻覺得那側翻馬車裏的女人哭得好生淒慘。


    這一次,他嚐試檢查對方的傷勢,用靈力封住對方的穴位來暫時止血,看看能不能把這女人給救出來。


    但陳冬理一使勁才知道,這女人的身體竟然幾乎斷成兩截,可怕的刀傷讓她的脊柱骨都露了出來,懷裏也抱著個昏迷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支撐著她活到現在。


    “我帶你去見他,我帶你去見他!”


    陳冬理一看這點穴根本沒用,靈力療傷也療不了這麽重的傷,他打算趁著女人沒死的時候,把女人帶到盔甲男人的麵前。


    但是當陳冬理把女人帶到之後,那盔甲男人看都沒看她一眼,反而是他身邊的三個士兵行動起來,手起刀落結束了女人的痛苦。


    盔甲男人轉過身來,把那昏迷的孩子抱起來,交給士兵撫養長大。


    “不是啊啊啊!!!”


    陳冬理越來越覺得心神失守,他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又迴到了村口。


    “再來一次,再來一次,說不定我能找到救活她的方案,可是她的傷……”


    那個女人的傷勢那麽嚴重,根本就不可能堅持到盔甲男人活著迴家。


    陳冬理一咬牙,一狠心,掀開側翻的馬車門簾,將女人懷裏的孩子殘忍奪走。


    “他是假的,你的孩子還沒有出世,你得活著等他迴來!”


    陳冬理將這孩子用力地摔在地上,那女人慘叫著暈厥過去。


    上前試探氣息和心脈,這女人已然是不活了,身體漸漸冰涼。


    “到底我該怎麽做啊!”


    陳冬理額頭的緊箍瘋狂開裂,像是一片片綻放開來的銀色金屬葉片紮進了他的心神之中。


    陳冬理這一刻仿佛紅了眼,他再度出現在村口,揮出一劍火浪將那幫劫匪燒得一幹二淨,然後他掀開側翻馬車的門簾,一劍刺向女人心口。


    這女人竟然沒有速死,她滿眼掙紮地藏好自己的孩子,不可思議地完成了這一動作後才氣絕死去。


    “不!”


    陳冬理再次出現在村口……


    在這場沒有盡頭的噩夢裏,他誰都敢殺,他誰都敢救。


    但是到了最後,他不肯放過的人還是自己。


    可能是邪念紫砂也覺得陳冬理要窮舉完所有的排列組合了,在逐漸陷入癲狂的陳冬理掀開棺材馬車時,他看到的不是垂死掙紮的女人,而是已經死去、但雙眼冒著紫芒的詭異女人。


    “哀家看你在這兜兜轉轉了好多次,你的救母之心真是哀家感動不已,但是你沒必要一直不肯放過自己,放不下當年的那些過往。”


    “看在你如此堅持的份兒上,哀家可以複活你的母親,但是你要後果自負。”


    陳冬理的腦袋就像是熾熱的鍛鐵遇到了冰水,他在頭痛欲裂之中迅速降溫,竟然大著膽子同意了這紫眼女人的提議。


    再度睜開眼睛,陳冬理看見所有馬車恢複原狀。


    他來到馬車前,看見那眼眸漆黑的母親端坐在馬車內,而她懷中的孩子已經不知去向。


    “娘,你終於迴來了,我帶你去找爹,這麽多年了,我和爹都很想念你……”


    “來,我帶你迴家。”


    陳冬理陷入了魔怔,他跳上空無一人的棺材馬車,驅策著骨馬迴到陳寧關。


    陳延虎聽陳冬理一說,也是當場大吃一驚。


    攙手相問,原來當年他的妻子沒有死,因為他的妻子心髒生在右側,而劫匪隻是捅穿了她的左胸。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死去,但她利用隨身攜帶的療傷藥活了下來,擔心連累家人的她沒敢第一時間迴到陳家,而是改名易姓,在異邦他鄉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多年過去,陳家從陳豐縣搬遷到了陳寧關,朝廷也不再追究當年那些恩怨情仇、敗仗將軍的破事,一家人終於破鏡重圓,能在陳寧關裏共度中秋佳節。


    前七天,母親包攬了所有的點心工作,她說這麽多年來沒有給家裏人好好做飯,都是在其他地方當廚子燒菜給別人吃,今年要好好地養胖家中的爺倆。


    陳延虎和陳冬理大快朵頤,對她的手藝讚賞有加,陳冬理也去望州陵給她買來祛疤駐顏的藥膏,想要將她這多麽年來的風霜和皺紋漸漸抹平。


    “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新家,我們可以保護好自己,從此不再求人。”


    秋天的陳寧關,就像古代傳說中的豐穀關一樣,漫山遍野都是成熟的水果。


    母親手持一根柔韌的黃竹竿,在那山間隨手一打,半紅如瑪瑙的棗子便落了一地。


    陳冬理和陳延虎在地上撿了滿滿一籮筐,但她又爬上樹去摘石榴,去剪柿子。


    山間的木樁田上,掛滿了暗紫色的甜美葡萄。


    秋風瑟瑟的樹林之間,滿是橘子、橙子成熟後被鳥獸啄食的酸甜氣息。


    母親還說要去摘點山梨,迴頭用糖水燉梨子,清熱去火,家中男女老少都可以喝。


    冬至,母親的身體漸漸變得有些不對勁。


    大冷天的,她竟然喝生水,直接從水桶裏撈起生魚就啃。


    慢慢的,她竟然做菜時分不出生熟,把夾生的肉和菜就往桌上端。


    陳延虎不高興但又舍不得罵母親,叫家中下人把飯菜端迴去重新做。


    大雪,母親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她在房間裏轉來轉去,拿著剪刀去捅窗戶紙,說那窗戶外頭老是有人影趴在上麵偷看,把它眼睛捅穿它就看不見了。


    除此之外,母親還喜歡三更半夜坐在梳妝桌前,拿著銅鑒子悄悄化妝。


    屋子裏總是多出一堆堆莫名其妙的頭發,母親說是她剪短的,因為最近不知道怎麽的,她的頭發越來越長,身體卻越來越瘦,就像這頭發在吸她的血一樣。


    要是不剪短的話,她很快就不像以前的自己了。


    陳冬理伸手一摸,才發現母親的身體好冰,母親的身體好輕。


    她不是真正的活人,隻是一個用紙皮和漿糊做成的傀儡。


    那施法者以他和父親陳延虎的記憶為藍本,創造了這麽一個紙人,創造了一個行為另類的鬼祟。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會變得越來越不對勁——因為她根本就不是從前那個人。


    最終,陳延虎隻得叫陳冬理把紙人妻子給送走,送到她一開始出現的地方。


    縱然陳冬理心中有萬分不舍,但母親的行為已經詭異得無法理解,他還是坐上了棺材馬車,把紙人母親送迴了這座霧雨之中的奇怪村落。


    “現在,你放下了嗎?”


    母親的眼眸之中冒出紫芒,而陳冬理的心中隻有沉痛和困惑。


    “中秋快樂。”


    紙人母親取出食盒放在陳冬理的身邊,然後伸手去碰棺材馬車之中的爐火。


    陳冬理心中一驚,他伸手想要阻止對方。


    但那紙人母親竟是比火油還要易燃,碰到火焰的一息之內就化為一簇灰燼,從打開的擋板之中飛散而去,仿佛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陳冬理再度睜眼,隻聽見陳家祖在唿喊自己和司方雪瑩的名字。


    低頭一看,身邊是一盒香甜的月餅,而手中僅握著一捧汗水與灰燼形成的灰土。


    “……”


    陳冬理無言,他覺得心胸中的萬千情緒和思念,都像風靜時的春柳一樣陷入停滯。


    他不想說話,但也不想讓陳家祖一直擔心自己,於是陳冬理釋放出一道法術,告訴陳家祖自己在棺材馬車之上。


    “嗯?冬理,你什麽時候迴到棺材馬車上麵的?”


    陳家祖有些好奇,他看得出陳冬理身心俱疲不想說話。


    但陳冬理隻是長歎一口氣,用一種複雜到看不懂的表情說道:“我順利通過了幻境,所以我就迴來了,也許,我們一開始就沒有離開這棺材馬車。”


    “雪瑩比我聰明,她肯定能夠看破幻境迴到棺材馬車上。”


    陳家祖指了指那個漆木食盒:“你從哪裏弄來的甜品?之前買的嗎?”


    陳冬理苦笑著搖了搖頭:“可能是某個妖怪看我太過可憐,賞我的幾塊月餅。”


    “我沒什麽胃口,陳家祖前輩想吃嗎?還是要我先幫你試一試有沒有毒?”


    陳家祖抬手拒絕:


    “這妖怪竟然還能給這種東西,今天也不是中秋節啊?你也別太傷心了,還是等雪瑩姑娘迴來再分著吃吧。”


    陳冬理點了點頭,雖然心神依舊疲憊,但他沒有打坐,而是望著窗外的雨中村落。


    也許,這隻不過是一場故人托夢的怪話。


    也許,除了魂魄和心跳之外,還有什麽東西通過那些血液傳承了下來。


    “也許,那妖怪隻不過是戳破了我的一場夢。”


    “畢竟陳慈芳的分身都變成那樣了,有些往事還是隻適合追憶,不適合強求。”


    “嗯。”陳家祖也倒了兩杯金銀花茶,莫名其妙地應了一聲。


    而此時此刻,司方雪瑩睜開了眼睛。


    她發現,自己被困在了滲水的地窖之中,而一個長相頗似司方浩仁的老者,在地窖的燭光之中若隱若現。


    “雪瑩,你現在,可有什麽研究成果了嗎?”


    “老師,還沒有。”


    司方雪瑩說出此話,左胸胸口突現一過性疼痛,就好像有一塊肉和某一根筋在打架一樣,讓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幾分,毫無波瀾的心境迅速泛起漣漪。


    “那你,是已經忘記了老師的托付嗎?”


    “雪瑩,不敢忘。”


    司方雪瑩站在黑暗之中,她怎麽看也看不清那個老者的麵孔。


    但她心裏很清楚,就算真的找到了讓僵屍變為活人的方法,司方浩仁也不可能複活。


    因為那天,她已經將老師的軀體用化屍水摧毀,就像親手斬斷了吊橋上的繩索一樣,她將那個人和自己的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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