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治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如果病人不願意主動走出陰影,外人的幹涉注定也隻能是徒勞無功。


    以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來說,想要拯救那些備受折磨並感到絕望的普通人,就好像是一個施救者在河岸上先深吸一口氣,憋著這口氣跳進水中找到目標後,想方設法撬開對方的嘴巴,再試圖把那口氣傳遞給對方一樣。


    雖然精神疾病看似不會傳播,但精神壓力卻是真實存在的負麵情緒。


    承受太大的精神壓力之後,就連正常人也容易扭曲瘋掉,實在兜不住的時候隻能點到為止,先保護好自己再說。


    老道士深諳此道,他明白單憑藥物和言語引導很難維持表麵上的效果,到時候沒施救成功反而成了自己的錯。


    因此,他決定在幫助那些主動求助的人調息醒神之後,就找借口拖延時間,在天黑之前離開,迴到山君廟繼續修行。


    莫桑文得知這一情況後,那就是一個頭頂兩個大了,盡管他在山君廟喝酒的事確實有點說不過去,但誰能預料到會出現如此詭異的情況呢?


    莫桑文迴到陳豐縣,協助衙門做了些善後工作,至於他和老道士喝酒誤事完全變成局外人這種情況,雖然怎麽說都很尷尬,但這也給某些人帶來了一點希望。


    通過努力協商,他們設法使一些客棧、商鋪等場所恢複經營。


    無論如何,陳豐縣必須維持正常運轉,否則任由這些人逐漸失去理智,整個縣城將會徹底崩潰。


    陳子箋注意到,自從莫桑文公開說明這一事情後,購買酒的人明顯增多了。


    無論是清甜適口的米酒還是渾濁濃鬱的黃酒,還有糯米酒、土方花雕酒等各種酒水,那些尚未完全失去意誌的人都會積極購買並且大量飲用。


    現在已經不是考慮酒量和生活習慣的時候了,這些凡人非常需要麻醉藥來緩解自身的壓力。


    就算大量飲酒花錢又傷身,但是再不抑製他們的大腦中樞神經係統,讓那瘋狂抽搐的腦漿遲緩下來,那些竊竊低語的惡意和怨念都快把他們逼瘋了。


    “確實不是什麽完美的方案,但現在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起碼莫桑文敢公開說他和老道士一直在喝酒,讓其他人相信了喝酒就可以抵抗鬼怪和噩夢吧……”


    陳子箋觀察著陳豐縣的情況,並注意到在這危難時刻,部分百姓展現出了頑強的適應性。


    至少對於普通人族來說,有無魂魄似乎並沒有太大區別。


    莫桑文在處理完一些煩瑣的事務後,去了陳家找陳冬理等人進行詢問,並開始思考如何給巡捕司寫信傳達消息。


    陳家的大院需要一些時間來理清情況,確認陳慈芳的狀況,以及整個家族接下來的行動計劃。


    而目前陳滿熊還處於昏迷狀態,所以陳延虎代表族長暫時負責大局。


    說是主持大局,其實陳延虎的每日任務也就是組織閑聊,確認每個家族成員的精神狀況,以及查收獨白草之類的危險草藥。


    免得哪天吃飯廚子發癲,搞得全族人一時不防集體歸西。


    得知陳冬理的病情好轉,陳延虎現在也舍得麵子,說起自己丟人的往事:“可能你們沒有經曆過,但是我當年親眼見過那種敵軍壓境,城中百姓收到消息提前出逃的情況。”


    “雖然這次不是戰爭的問題,但是陳豐縣的人心開始散了,要是這裏變成一座沒有學府也沒有江湖門派的空城,我們可能也得設法搬遷才行。”


    陳金猿:“以前遇到這種情況,你們是怎麽做的?”


    陳延虎說道:“多半是進山剿匪,占據地理位置比較好的山寨和村子,設法拉長戰線、拖延對方的進攻勢頭等待後續支援。等到了就反攻敵軍,沒等到就繼續保證兵力向內地撤退。”


    “至於那些百姓,要麽是害怕官兵抓壯丁,遠遠地就逃之夭夭了,要麽是害怕被牽連,幹脆就做了給敵軍指路的順民,反正他們覺得誰當皇帝都無所謂,誰來征收賦稅也都一樣,他們隻求一個活命,別指望他們有多少決心。”


    陳延虎也開口說道:“嗯,陳豐縣人若是陸續出逃,這種情況是誰都管不住的,情況差不多的時候我們也應該搬走,但最重要的是,搬到哪裏去,以及能不能帶上更多的人。”


    “要是我們就這麽匆匆離開,沒有規劃好對應的資源補給,在旅途之中消耗掉了太多的精力和財力,到時候再想找落腳點就很難了。”


    “搬遷位置方麵,我們可以考慮問問分家,找他們買些地契安頓下來。但搬遷人口方麵,我們還是很難做好篩選。”


    陳延虎也看明白了,現在陳豐縣內的情況就是很多人都想逃跑,但很多人又不希望那些瘋癲暴躁的癲狂病人和自己搬到同一個地方。


    為此,陳豐縣內出現了分歧的聲音。


    一幫人覺得應該把那些主動幹壞事的人抓起來,發配到附近空置的村子裏,這樣一來可以維持陳豐縣內的安全,也可以避免麻煩事件再度上演。


    但另一幫人覺得,有這種想法的人本身就有問題,讓他們占了村子可能會形成禍害,最好還是把他們關押一段時間,等他們精神狀況恢複再說。


    而司方雪瑩也需要時間才能重新振作起來。


    畢竟對她而言,司方浩仁既是老師又是養父,當時她揮舞斧頭狂亂揮砍又倒上化屍水毀屍滅跡的時候,除了緊箍崩潰引發的意誌崩塌之外,內心想必也是流血又流淚了。


    當莫桑文找到王老漢這位當事人的時候,他才發現王老漢已經徹底瘋了。


    王老漢親眼見證兒子變成僵屍,然後又被惡鬼操縱的王釤粱反複殺死,最終又親手上刀開捅,放火燒死了借屍還魂的陳慈芳。


    “我殺了我兒子,嘿嘿嘿嘿……”


    “開竅好,開竅真好,原來這就是開竅的感覺……”


    “人活著,可以什麽都不在乎,可以什麽都去做……”


    “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誰也別想阻止我……”


    麵對徹底瘋掉的王老漢,莫桑文也是束手無策,盡管王老漢是在黑暗領域中策劃襲擊陳家的主謀,但陳家最終又沒有死人,很難說這種行為到底該不該寫成證據,把這瘋瘋癲癲的老家夥推進監牢。


    陳子箋放眼看去,陳豐縣內除了折騰就是無盡的折騰,每個人都很難置身事外。


    但是入夜以後,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那些在黑暗領域中備受折磨,留下了強烈心理創傷的人,在晚上開始無法控製地縱火照明。


    他們害怕黑暗,害怕那些噩夢般的鬼怪卷土重來。


    在那絕望又混亂的黑暗之中,唯有火焰能夠給予他們一些安全感。


    即使衙門有人及時發現火情,引來一幫人端著水盆子設法滅火,也仍然架不住陳豐縣內四處起火的情況。


    這純粹是精神高壓狀態下自動爆發的人禍,甚至那詭異的怨念都很難在第一時間做到這種地步。


    當酒水配額不足的時候,沸騰的精神壓力就讓那幫人失去了理智,開始條件反射地烤火取暖。


    雖然陳豐縣晚上就是泡在陰氣裏的,沒了城防術法就是很冷,但這種借口也不是那幫人烤火烤到把房子都給點了的理由。


    “後勁比想象中大很多,但遇到這種事情又走不出來的話,這無窮無盡的人禍我要怎麽管呢?”陳子箋覺得這幫人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索性迴到香爐裏研究術法,順便觀察虞卿牙一家虎子的修煉日常。


    天絕歸溟離去後的第一晚,陳豐縣內就燒了個轟轟烈烈。


    熬到白天以後,明顯有一部分人緩了過來。


    可是一到晚上,那種縱火燒烤的念頭就不可遏製地蔓延出來。


    燒一天還有得燒,但一直這麽折騰了半個月,脾氣再好的人也受不了那幫瘋子的縱火行為燒到自己家裏。


    發泄壓力的縱火儀式最終引發口角紛爭,然後直接變成了砍柴斧、幹草叉、大鐵鍬的農具混戰。


    凡人之間的暴力衝突,當然是會死人的。


    不管是被掐出了眼球珠子,還是被人一鏟子削去半個腦袋,還是打到上頭的時候一草叉給對方捅個對穿。


    陳豐縣衙門本來武力就不行,現在人手也不夠,看著那成百上千的人失去理智互相鬥毆,他們就隻能扯著嗓門打圓場。


    眼瞅著那戰鬥規模混亂到宛如民兵叛變,就連莫桑文都不敢直接跳進去勸架。


    倒是陳家因為在天絕歸溟的事件中受到影響的人很少,沒有受到這些事情的影響,凡是那些逞一時之勇想上門找碴的,都被陳家的武夫三拳兩腳丟出門外。


    妖怪也許打不過,但對付幾個動作把式破綻百出的普通百姓,陳家武夫大概算是一二流的鬥毆好手,教訓他們完全不在話下。


    於是陳豐縣內這半個月的鬥毆導致了五百餘人的死亡,還有二百餘人是因為各種原因被謀殺。


    那幫人原本隻是一盤散沙,之所以能聯合起來一起發瘋,多半還是陳慈芳當初的誘導,讓他們品嚐到了掌握集體暴力來讓其他人屈服於淫威的滋味。


    權力和力量的滋味,比自我麻醉的美酒還要致命,比春風樓的糕點茶水還要讓人上癮。


    唯一有效果的,大概就是這幫人拒絕壓製怨念,心中不爽就要嚐試殺人放火,因此怨念得到發泄,反而是沒有冒出什麽鬼怪。


    虞卿牙在知道這件事後也沒有任何處理的念頭,畢竟他現在不受神位束縛,又需要時間和香火來重新修煉,完全不想理會那些難纏的責任劃分問題。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的時間,有些人終於在親人和朋友的陪伴之下緩了過來,而有人已經證明他們無藥可救,最終逼得陳豐縣人心生隙。


    不過那鬥毆而死的屍體實在超出預計,全靠撿柴焚燒都忙不過來,最終有些屍體在怨念和陰氣的作用下屍變失蹤,蟄伏起來襲擊活人,使得局勢再度惡化。


    直到司方雪瑩醒來,拋出了一個重磅消息,才讓殺紅眼的雙方都被澆了一頭冷水,重新陷入了苦澀的恐懼之中:


    “殺殺殺,你們就知道打打殺殺,真以為殺了共同犯事的同謀,自己就能心安理得的過上下半輩子?”


    “你們大概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我們死沒死過,我們的命數其實已經被生死逆轉強行改變了。”


    “有的人原本就臥病在床,生死逆轉使得他們苟延殘喘多活了不止幾天,有的人是臨終反悔,本該死的時候又沒有死,我們原本天定的壽數發生改變。”


    “壽數不對,一定會引來壽鬼索命,到時候你們還是這副德行,恐怕山君也不想保你們,那你們的結果就是死無全屍,魂魄落到陰間也是繼續受罰受苦。”


    雖然司方雪瑩這番發言,很有欺騙性質,但是扯起鬼怪的名頭來哄騙眾人,阻止他們繼續廝殺爭鬥,司方雪瑩的借口還是找成功了。


    鬥爭暫時停止,熾熱燃燒的廝殺變成了互不相見的出逃,而逃出陳豐縣的人又被僵屍伏擊,死於非命,最終連那些殘缺的屍首也變成僵屍,才終於將那些暴躁的火焰給掐滅。


    陳滿熊從夢魘中掙脫出來,雖然他依舊顯得鬱鬱寡歡,不過在多次確認之後,他還是提供了關於陳慈芳一些情報。


    陳延虎:“是,老子也懶得罵你了,你知道什麽就都說出來,要是你還有點用,就別在這裏磨磨蹭蹭。”


    陳滿熊隻好說道:“其實在我們陳家陳還丹那一代,確實聽過陳慈芳這麽一號人物,我沒有主動和他接觸過。”


    “當時聽陳還丹他們那些術士的意思,他們覺得此人應該是修仙者,他們希望族中能夠與修仙者較好,將來出了有修仙資質的人就送過去拜師學藝,所以才在祠堂這種地方都設置了牌位。”


    “曾經我也有過心動,問過朝野之中的前輩,說江湖朝野之中的主要修仙門派,分別是無名道、無情道、玄無相道,陰陽術士不在此類。”


    “無名道的人做事不留名,整天稀奇古怪的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山君廟那個老道士有點像,但他看起來又很庸俗,不像是那種修仙高人。”


    “無情道的人主要是江湖傳聞中的劍仙居多,因為主修無情推算天理,所以奉劍殺伐的人很多,陳慈芳既然留了名字,還和一幫術士混跡在一起,應該也不是那些劍派的人。”


    “無相道就更奇怪了,這些人要麽臉上掛著一張沾血的布,要麽幹脆像僵屍一樣,正麵額頭貼著一張比臉還大的符咒,要麽是帶著單種顏色的麵具,我覺得陳還丹那些術士見過陳慈芳,還從他手下學了些法術,肯定也不是無相道。”


    陳延虎:“所以你的意思是,當年我們陳家就被那陳慈芳給耍了,被他算計陷害幾十年後的事情,現在他不知所蹤,而我們這幫凡人還拿那個修仙者沒辦法?”


    陳滿熊苦笑道:“我們畢竟隻是一幫凡人,幾十年後不過一捧黃土,他要是執意躲個幾十年,我們又能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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