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豐縣城外驛站,一名身著棗紅色巡捕服的男子,矗立在馬廄門口。


    他眼袋深陷、神情頹廢、披頭散發,身上散發著醉酒蘇醒後的異味,邁出門檻便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淚幾滴猝然滾落。


    要不是他腰間佩劍和腰牌所示的身份,使得平凡之輩不敢對其輕視,否則放在一般時候,這會兒早就把他當成臭要飯的給一腳踹出去了。


    莫桑文捏碎紗布包裹的皂角,將其投入水桶之中。他雙手扶住水桶邊緣,俯身將頭部全然沉入水中,同時用力搖晃,激起水花飛濺。隨後他猛地仰首抽出長發,勾勒出一道飄逸如飛瀑上虹的弧線,濺了那棗紅馬一身的水。


    “哎哎哎!馬兄饒命,馬兄饒命,別嚼我頭發,嚼禿了隻能當和尚了……”


    如此這般古怪的舉動,令窗內的江湖人士神色難繃,忍不住交頭接耳:


    “那個人,就是巡捕司所派來的莫大俠?”


    “看他的模樣似乎不甚可靠,別是隨意安排過來湊數的吧?”


    “唉,若是能居於州府之地便好了。那可謂富貴之住所,有眾多達官貴人、商賈名流相伴,更有高手鎮守,總不會因為一些僵屍之亂而過不上安穩的日子。”


    莫桑文對於那些暗中議論自己的人們視而不見。他經過一番刷牙漱口,用清水洗淨麵龐,方才勉強將自身整理得像個正常人。


    “現如今,哪裏都是陰風陣陣啊,陳豐縣原先就不如州府繁華,如今一看更是亦愈發冷清。在路途中稍有耽擱,袋中又無銀錢,莫如先往衙門一行,興許能蹭碗早飯。”


    “也不知捉得幾許蹩腳僵屍,才能換來幾兩銀子暢飲一番……”


    莫桑文說罷,催動陽氣烘幹濕發,隨後戴上烏紗帽。隻見他步拄著劍鞘,緩緩踏入城池之內,陳家的探子就趕緊迴去匯報消息了。


    這一頭,聽說巡捕司的人終於來了,學府的兩位司方便來到衙門等候。


    見莫桑文獨自走來,連個馬車都沒用上,司方浩仁心中便懂了個大概:


    “莫大俠,你可終於來了。”


    莫桑文無精打采地仰起頭,跨入門檻之間。


    突然,他打了個酒嗝兒,隻得緊握拳頭放在口邊遮掩,微微一笑:“唔,在下便是莫桑文,有幸見過司方先生。”


    “實不相瞞,其他地方也遭遇了僵屍之亂。因各處都需人手相助,巡捕司實在分身乏術。於是乎,我這升官無望的巡方散人就被派了過來。”


    “若是已有線索眉目,還請先告知在下。”


    陳子箋瞥了莫桑文一眼,目光落在他額頭上的緊箍鏽痕上。


    他察覺到莫桑文的氣息虛浮而懶散,然而腰間的長刀卻暗藏鋒芒。外表看似一個毫無能耐的飯桶之人,眼眸深處卻又透露出些許與眾不同的氣質。


    司方浩仁當然不會當麵揭人短處,便主動開口詳細講述了陳豐縣最近發生的事,從村莊被僵屍襲擊到水中的棺材,再到陳家賣米和陽光顯化的事件,將這些一一道來。


    莫桑文認真傾聽,連續點頭稱是,結果這番舉動反而讓縣令老爺眼皮子狂跳,無法避免地懷疑起對方的靠譜程度。


    可惜縣令老爺不好當麵質疑莫桑文的能耐,隻好將目光轉向司方浩仁:“據莫大俠所言,看來我們需要投入一些銀錢和時日,對這些地方進行逐一檢查了。”


    “交給我吧,趁著天色還早,我親自去山裏看看。”莫桑文一邊說著,一邊將一袋銀錢迅速塞進懷裏。


    修建廟宇需要一段時間,魯哥兒的家宅地契卻是個燙手山芋,不處理好這件事他肯定無法安安心心地上山修廟。


    莫桑文離開的時候,魯哥兒恰巧經過衙門,他在學府問過人,才主動前來拜訪司方浩仁,提出轉賣地契的想法,希望能尋找一處靠近城門又便於進山的宅院。


    司方浩仁想起昨夜魯哥兒遭遇的情景,心中暗歎問心有愧,於是答應了他的請求。


    尋常人家並非像他們這些功名在身的讀書人,要求他們配合自己的研究實在太過苛刻。可能昨夜的事讓他們感到不安,今天才會唐突此言。


    如今魯哥兒倡議主動出售宅院,他的打算多半是為了避免禍患,省得自己那一方小破院子還要受到別人垂涎覬覦。


    “也罷,請跟我前往學府一探究竟吧。不過,財帛和文書手續的辦理總是需要一些時間的,你一會兒還得上山修廟……”


    魯哥兒咧嘴一笑:“不打緊,大不了先在廟裏住一晚上。”


    兩人踏出衙門,正朝著學府的方向前行。忽然間,他們的眼中瞥見一身穿棗紅色巡捕服裝的莫桑文,掀開賭坊的簾門,嬉皮笑臉地鑽入其中:


    “哈哈,反正天色尚早,那僵屍必定是在夜幕降臨後才會現身。正所謂風水輪流轉,我好久沒有來到陳豐縣,不妨趁此機會試試手氣,說不定還能多撈兩壺好酒……”


    司方雪瑩頓時怒氣上頭、欲言又止,她覺得這位巡捕司的莫大俠,在生活作風方麵一定存在重大問題。


    就連老師寫信請求支援,巡捕司竟然也隻派遣這樣的人前來調查,恐怕徹底鏟除僵屍禍害的事情,還得靠陳豐縣人自己去追根究底、鏟除後患。


    隻是司方雪瑩並不知道,莫桑文的舉動,同樣被陳家人所知曉。


    陳滿熊接到情報後,從椅子上突然站起身來:“你是說,那巡捕司派來的莫大俠,竟然不過是個無能之輩,我們根本不必擔心他和糯米生意有衝突?”


    陳延虎瞥了探子一眼,唱了個反調:“差不多得了吧,你們還想漲價漲到幾時?要是咱們把手上的糯米賣光了,事情還沒解決,那可是大麻煩啊。”


    “我覺得現在巡捕司的人都已經來了,與其阻止他辦事,不如趁著大家都心急想購買,我們再降低一點價格早日迴本,免得多出來的糯米都爛在手裏。”


    陳滿熊心中猶豫不決,畢竟麵對如此巨大的利益,他不願意輕易地放棄。


    他很清楚,在像陳豐縣這樣的小地方,錯過了這次機會,可能再等很長時間都不會有類似的翻身機遇。所以他要盡可能地穩住其他人。


    “往好處想,如今陳豐縣內許多人還是對我們心懷感激的。要不是我們將用於釀酒的糯米拿來出售,許多人還買不到這樣劃算的米。”


    “聽說州府那邊,僅僅是城鎮周圍出現了僵屍,米價就已經漲了兩倍。而我們這裏隻漲了八九成,這點價格絕對不至於激起民憤。”


    “何況這些僵屍也不是我們招惹出來的,就算巡捕司的人追問,最多也隻會懷疑我們趁機撈錢,不會對我們有什麽實質性的威脅。”


    “如果我們膽子再大一點,覺得陳豐縣的普通百姓買不起,那幹脆就直接帶著米去州府賣,根本不用管別人怎麽看。你們應該也知道了,那些村子裏的種米人都在漲價,我們就該趁機賺個盆滿缽滿才對。”


    陳延虎對此無言以對,他知道陳家需要錢,雪晴夫人需要錢,陳冬理也需要錢來治病。但不知為何,自從被朝廷貶謫開始,他就覺得陳滿熊變得越來越偏激,越來越陌生,越來越奇怪。


    就仿佛他先前珍視的感情和親情,如今都可以被放在稱量金銀的秤盤上一樣。


    他甚至曾懷疑,朝廷是否知曉陳滿熊曾身居高位,掌握著朝野重要機密。為何能如此輕易地貶謫他,並且沒有派人秘密除掉他以消除隱患。


    ‘還是說,有些事情就是朝廷故意這麽做的?’


    陳延虎隻覺得自己看不懂這一切,他對陳滿熊也越來越沒有了以前的信任和耐心。


    但就在這幫人商議的時候,忽然有家中仆人跑過來告訴他們,那去了賭坊的莫大俠,不知為何主動登門拜訪,嚇得眾人皆是臉色一白。


    ‘哼,嘴上說著不慌,實際上還是死撐著想多賺幾兩金銀,不見棺材不落淚吧。’


    陳延虎歎息一聲:“得了,看你們怕得要死的樣子,我去會會他。”


    說罷,陳延虎起身離開了後堂,恰巧目睹莫桑文得意洋洋地拿著酒壺把玩。


    莫桑文看見有人走出來迎接,迅速將酒壺收迴衣袍:“你就是陳家的陳滿熊?”


    陳延虎微笑著說道:“不,滿熊因為妻子身體欠佳,還有許多家族事務需要處理,實在是抽不開身。所以作為他的兄長,我過來迎接莫大俠。請問莫大俠來到我們這裏,是有什麽要事嗎?”


    莫桑文目光上下打量了陳延虎幾次,突然笑著說道:“好吧,那你應該就是陳延虎了,我稍微聽說過你的名字。既然雪晴夫人身體不適,我就不去府上打擾了。”


    “有空陪我去山河嶺看看嗎?”


    “請。”陳延虎無所畏懼,坦然接受邀約。


    兩人都是習武之人,行走速度本就比尋常人要快很多,不知不覺兩人就已經出城。


    麵對沉默的陳延虎,剛剛贏到不少錢的莫桑文就顯得心情很好,主動開口說道:


    “好了,給你解釋一下,別以為我是個酒色俱全的飯桶,陳豐縣的事我還是有放在心上的。隻是在此之前,想稍微調查一下罷了。”


    “俗話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很久不來陳豐縣了,我也不知道這裏的人都變成了什麽樣模樣。”


    “和某些人不同,我這人素來不擅長察言觀色,所以那些官場的事情我也應付不來。但是別人對我是什麽態度,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聽到莫桑文這麽說話,陳延虎忍不住扭頭看向他,莫桑文則自顧自地笑道:


    “一到陳豐縣,各種人都出現了:害怕我的、懷疑我的、企圖騙走我的銀子的、利用我來實現私人目的的、甚至還有人想靠我增添業績升官發財的,真是五花八門啊!看看那些人的表情和眼神,比那些虛偽和客套的表麵言辭是直接多了。”


    “想趁早以僵屍賣糯米賺錢對吧?聽起來挺無恥的,不過很多人都這樣無恥,直截了當說出來倒也沒什麽,至少相對於某些毫無底線的人來說,這算是一種交易方式。”


    “而你,你既不害怕我,也沒有想要利用我的意思。關於過去的傷心事,我就不再提了。但請你老老實實告訴我,陳家是否與那件事有關?”


    “我想要的很簡單,一個不會故意糊弄我、敷衍我的迴答。隻要你能給得出來,我們就不是敵人。”


    陳延虎驚訝於莫桑文的態度,但他手頭之中也沒有情報,權衡一番之後,他才說:


    “那你覺得一個獨行俠知道了這些,又能做點什麽?”


    莫桑文笑道:“我懂了,肯定是那個人提前告訴了你們陰氣相關的事,你們就靠這情報來賺錢。反正這樣做也是見怪不怪,大家都很默契地沒有穿幫。”


    ““不過,我之前聽司方先生說過,襲擊陳豐縣的僵屍可不是些毫無意識的行屍走肉,它們不僅懂得規避活人和白天,還懂得專門襲擊城鎮的術法弱點。”


    “這要不是有人背後操縱指使,你覺得誰信?”


    陳延虎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莫大俠,你找錯人了。或許陳家在某些方麵不夠正直,也可能從這件事中得到了好處,但我們絕對不會與邪魔外道攜手殘害百姓。”


    莫桑文認真地注視著陳延虎,他一揮袖子,拋出一壺酒:“好了,你可以離開了,給你一壺酒,不枉你陪我一路走到這裏。”


    “這山中的陰氣濃鬱異常,簡直像個鬼門關一樣,你已經久疏沙場,還是別來這裏湊熱鬧了。靠陰陽望氣的辦法,我也能夠自己找到路。”


    “覺得意外嗎?哈哈,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走了!”


    莫桑文拍了拍陳延虎的肩膀,幾個閃身跳躍就消失在陳延虎的視野裏。


    陳延虎接住酒水,隻是歎了口氣:“那我就祝你成功,早日驅散這片黑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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