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箋翻閱著那本冊子,一頁頁濡濕的紙張崩潰消散。


    他仿佛在紙頁之間看見一個天真而充滿煩惱的少年,一步步的走向衰老與墮落,在臨死前的恐懼和掙紮之中被時代拋棄。


    最終,滿懷怨憤的陳家老祖,向自己的子孫後代伸出了魔爪。


    ‘沒有靈根便無法繼承家業,我要守住初衷,不能讓這份機緣流落到他人之手。因為陳家作為神器的得利者,一旦被其他人得到,等待陳家的肯定是滅頂之災。’


    ‘既然如此,那麽陳家的子嗣為家族付出代價。而我向天發誓,隻要我找到擁有靈根的繼承人,隻要他的修煉天賦強勢於我,隻要他能讓陳家傳承下去,等到天地靈氣真正充沛的時代到來,到時候我就能壽終正寢安心離去……’


    ‘十二年三月,從今天開始,我陳家祖便取代了陳慈芳,又能再活一個甲子。’


    ‘年輕的身體真好,在逝水無情的歲月麵前,一切又充滿了新的希望和可能。他天生沒有靈根,我卻可以將靈根附著於自身的魂魄,這也許久是所謂的屍解成仙吧?’


    ‘我長生久視,見證封建王朝的沒落,注視著新時代的來臨。可惜天地靈氣還是同樣稀薄,我的本事打不過那些飛機大炮,但是施展障眼法避避風頭還是沒問題的。’


    ‘在我的悉心安排下,我總算重新迴到家族的血脈之中,掌握主動。而在其他族人的眼裏,往日的罪孽似乎都被注入了那衰老腐朽的身軀,隨著喪葬的烈火一同消散。’


    ‘為了防止記憶丟失,我需要使用更多的時間來研究香爐和古書,並且將我的研究成果儲存在香爐裏。每當我以為我是陳慈芳的時候,我就來到香爐裏重溫舊夢,隻要將我自身的記憶不斷強化,我就不會陷入迷失和混亂。’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迷失和混亂又必將成為我最大的恐懼,也許我可以將它們煉化並剝離出來,在陳家的血脈上播種。這樣一來,所有的陳家人都是我的前塵碎片和記憶延伸,我可以把整個家族扛在肩上負重前行,將所有人都握在手中。’


    陳子箋心頭一跳,他從小就發現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的身影,這讓他對自身意誌存在認知障礙,這分明就是陳家老祖的幹涉所致。


    但陳家老祖並非故意創造這種情況。


    他無法煉製出活人和理想的容器,也沒有刻意設計這種認知障礙。


    事實上,他隻是將香爐的煉化產物播種在子嗣身上,並等待子嗣孕育出下一代,之後他再去暗中檢查後代否具備靈根。


    但令陳家老祖失望的是,他花費多年的時間,仍未能培養出有靈根的繼承人。


    於是他在臨終前再次秘密進行了轉魂儀式,然後再次奪舍並且重獲新生。


    在陳子箋看來,陳家老祖此時可能已經陷入瘋狂的狀態。


    在壽命即將耗盡、魂魄即將消散的緊迫情況下,他的掙紮隻是借口。


    即使出現有天資異稟的繼承人,他大概也不會輕易放手。


    因此,盡管陳家老祖口口聲聲說為了家族傳承,但從他的字裏行間可以看出他真正的意圖是“我不想死”。


    陳家老祖也害怕天劫的降臨,並非每次臨近死亡時都會進行轉魂重生。


    有時他會選擇在香爐中隱藏多年,利用操控管家和仆人的手段維持對外界的認知。


    不過當他失去耐心時,他會再次采取相同的手法,冠冕堂皇地收割整個家族。


    或許對某些人而言,陳家老祖是一個橫空出世的英雄,他的存在改變了命運和曆史格局,給很多人帶來了生存和利益。


    但對陳子箋來說,陳家老祖已經演變成了一個怪物,他一路走來的所作所為,最終導致了陳子箋也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樣子。


    陳子箋一路翻閱到最後,手中隻剩下幾頁薄薄的紙張:


    “這些字跡格外清晰,這應該是他最強的執念了吧?”


    可陳子箋定神一看,發現陳家老祖嘴巴上說了這幾世的修行和對古書的鑽研,實際上卻隻留下了一門從古書中翻譯出來的望氣術,用來確定天地靈氣是否恢複。


    由此可見,陳家老祖並不是真正的想找繼承人,他一直對古書和香爐的存在保持了隱瞞。對他來說,對天地靈氣的追求優先級遠高於所謂的家族傳承和有靈根的繼承人。


    如果沒有這場意外,恐怕老祖計劃躲藏在香爐裏,假裝是家族傳承的聚寶神器,隻教給後代望氣術。等到天地靈氣重新複蘇時,他再神不知鬼不覺的卷土重來。


    隨著翻閱結束,最後一頁紙張消散,爐中的天地重歸煙塵形態。


    陳子箋一時間無法找到重點,也無法抓住錨點,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飄渺虛幻,意識再度飄蕩上升。


    “這是我吞噬了構造記憶幻境的儲備靈氣,重新恢複了神識狀態?”


    隨後,陳子箋驚愕地發現自己被人從深坑中挖出,放在了香案之上。


    原本酷似18k黃金的青銅香爐外表,如今卻像泡過菜籽油一樣,變得黃中帶黑的,看起來不像是一件值錢的貴金屬,而像是很多年都沒有擦洗養護的舊香爐。


    他的神識觀察四周,發現山神廟內依然破舊不堪,屋頂的破洞沒有得到修補,牆角堆著柴薪,地上的大坑被泥土和石磚掩埋,時間似乎並沒有過去太久。


    當陳子箋施展香爐中記載的望氣術,試圖辨認天地靈氣濃度時,他感到非常無奈。因為他發現這個世界的天地靈氣依舊非常稀薄,微弱到無法孕育靈物。


    僅僅是施展大範圍的望氣術,已經讓陳子箋有些疲倦困乏。


    若不是有個灰袍老道士收著油紙傘走進門來,陳子箋又要再度陷入沉睡。


    灰袍老道士對陳子箋的存在渾然不覺,他從背簍裏取出一副對聯似的紅紙黑字,將其放在香案之上。


    左為:勇援百獸震天下,右為:吞狼逐鹿定乾坤,上批:山君庇佑。


    也許這老道士確實很窮,沒法籌集資金來修葺山神廟。這就導致那原本就沒有腦袋的山君神像持續擺爛,看著是令人有些尷尬。


    於是老道士選擇降低成本,用木架掛著一副“猛虎下山”的水墨圖,擋住神像作為代替。


    “難道就是老道士偷偷地將我挖了出來,並且填補了墜落痕跡?”


    陳子箋好奇地探出神識,發現神像和畫像中沒有任何神靈存在。


    不過就在老道士進來後不久,一個樵夫扛著柴火走了進來,低聲對老道士說了些什麽。


    一開始,陳子箋完全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麽,隻感到他們所使用的本地方言非常晦澀難懂。


    當那個樵夫點燃了一炷香之後,陳子箋的頭腦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他立刻聽懂了樵夫和老道士之間的對話內容。


    樵夫:“今年又不好過啊,本該收成的日子又是陰雨連綿,求山君庇佑……”


    “對了,道長,前些夜裏聽見山上有動靜,是不是有天外隕鐵落在山上?要是能尋到隕鐵,賣給雲舟城裏的武林盟,多少也能把這破廟修一修吧?”


    老道士:“唉,可別提了!老道士我找了幾天幾夜,就隻找到許些隕鐵碎片,多數隕鐵肯定都被那天火燒掉了呀,這鍛造一把飛刀都不夠,哪裏能湊到銀錢修廟呢?”


    樵夫:“是啊,陳豐縣裏很多人都看到天降流星,但真正撿到隕鐵的少之又少。也許是信奉山君的人越來越少了,廟宇越來越破落,這上香也就不靈了吧?”


    老道士:“心誠則靈。不過這些天,縣裏來了些武林人士,駕著一身輕功的本事在山間地裏高來高去的,我們這些山野小民還是不要和他們搶隕鐵了,免得起糾紛。”


    偷聽之間,陳子箋發現情況有怪。


    他注意到老道士和樵夫額頭上戴著一種金屬緊箍,形狀有些類似孫悟空的緊箍,但紋樣和材質完全不同,不知道有何種用途。


    此外,兩人的說話方式也不像現代人,他們談論的內容都與拾荒發財和科舉功名有關。


    最重要的是,陳子箋發現他們身上沒有手機,也沒有任何現代的便捷電子產品或電燈,甚至連最基本的火柴和打火機都沒有,而是使用火折子來點燃柴草。


    陳子箋心中猛然明悟,確認香爐穿越到了其他的真實世界。


    這個發現讓陳子箋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意味著陳家老祖找上門來的可能性變得相對較低。


    不過,考慮到這個世界本身存在神奇的事物,陳家老祖失去香爐並不意味著他已經死亡。他有可能仍然維持存活,還有機會尋找新的身體來繼續複活。


    迴想起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香爐失蹤肯定是當時天地異變引發的奇怪變數。


    雖然暫時甩掉了陳家老祖,但陳子箋無法保證之後的日子都會一帆風順。


    神識探查周圍,如今山君已經不在。


    陳子箋覺得,他或許可以借用這個地盤和寺廟的香火來滋養自身。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陳子箋好奇地觀察著樵夫和老道士,他可以確定天地靈氣還未完全恢複,樵夫顯然是一個普通的村民,而老道士則有一些微弱的修煉痕跡。


    當陳子箋試圖利用神識觀察山下時,卻發現自己很快陷入了困倦之中。


    他依稀看到山下有個炊煙嫋嫋、白牆墨瓦的縣城,遠方有座古城,但是自身狀態不佳,隻是匆匆一瞥就不得不收迴神識目光。


    盡管再次確認,天地靈氣仍然稀薄可憐,但陳子箋卻發覺其他的氣息存在。


    例如縣城裏彌漫著人們熱鬧生活的煙火旺氣,山間流動著濃鬱的瘴氣,山林水潭周圍凝聚著陰氣,殺豬屠戶家產生的煞氣,客棧上空彌散著渾濁的氣息,遠方城池流動著地氣,還有隱約可見的皇庭龍氣。


    每種氣息都十分薄弱,隻是象征性的、標簽般的存在而已。


    再看樵夫,他臉上透露著一股鬱氣,顯然今年的農作物收成不佳,內心真的很擔憂。


    陳子箋甚至感覺到那一炷香裏的香火有些奇怪,氣息非常混亂,蘊藏著樵夫各種念頭。


    “原來是縣外良田糧食減產,山裏打獵和野采又危險,生活拮據的時候家中老人舊病複發,希望能夠采集到一味藥材來治病。”


    “香爐若是能夠煉化強烈的記憶,我也許可以引導靈氣作為嚐試,隻不過有可能因此暫時陷入沉睡,試圖靠顯靈幫人來積累香火的時候,也得留神小心我自己……”


    陳子箋伸出虛幻的神識,碰觸了那一炷香。


    刹那間,這廉價的黃粉竹香散發出一股斑駁混雜的香火,被陳子箋分解開來。


    其中鬱悶沮喪的香火,代表了樵夫的擔憂和憂慮;絢麗華美的香火,則是樵夫對財富的渴望;而微寒陰暗的香火,則是樵夫對老道士的懷疑和輕視……


    這願念有很強的指向性,它們往猛虎下山圖上飛去,然後在圖上自行消散。


    最終,隻有那一縷無常無色、無欲無求的【無願香】可以被陳子箋截取使用。


    “真浪費。”陳子箋對那些自動消散的香火感到遺憾。他現在缺乏各種實踐所需的能力和材料,眼睜睜的看著材料消失了是有點無語。


    但是凡人上香是供奉神明的,又不是來供奉香爐的,他無法改變這一邏輯。


    而要將這一縷【無願香】進行煉化,它的份量又實在太少了。


    和那一支尚在燃燒的竹香相比,這一縷無願香的長度還不到原本長度的百分之一,頂了天就是個燒禿剩下的香屁股。


    你這點香火供奉,我真的很難替你辦事啊……


    陳子箋試圖吞噬這一縷無願香,但無願香不是這麽用的,幾番嚐試都以失敗告終,隻好暫時存在香爐中攢多一點再說。


    靈氣尚未複蘇,修行不是時候,命裏無緣終無份,眼前也沒有緣人。


    在樵夫和老道士離開後,陳子箋打著哈欠,渾渾噩噩的陷入沉睡。


    睡眠或許是一種穿越時間的秘術,隻是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下很容易忘記日期。


    打盹期間,陳子箋感覺有些村民陸續前來過幾次,但大部分香火都是飛往水墨圖後自行消散,隻有少數無願香被截留下來。


    當無願香積攢到一支炷的時候,陳子箋睜開眼睛。


    卻是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在眼前祭拜,隻見她手裏捏著一節小拇指粗細的青竹枝,在火盆中剩下的木炭上點燃了竹頭,然後把它插入香爐中來祭拜。


    “求山君保佑,我娘生病了,家裏抓不起藥,希望山君讓我娘盡快好起來……”


    陳子箋瞄了那根“青竹”香一眼,發現其中蘊含的香火符合願法的無願香所占比例相當大。


    相比之下,其他上香者顯得敷衍了事,心中雜念叢生,遠遠不及這個小姑娘的專注和誠心。


    緣分難覓,心性難求。陳子箋也不能保證在他提供幫助之後,這位小姑娘是否還能保持同樣的心境來上香供奉。


    “但是究竟要怎麽煉化呢?隻要把對方的記憶和執念引入香爐就行了麽?”


    陳子箋的神識湧動,整整一炷無願香燃燒消散,他利用這份香火混合小姑娘的記憶,使得爐中的天地間浮現出虛幻的藥材影子。


    下一刻,陳子箋開始覺醒香爐煉化記憶的本能。


    就像吃飯喝水一樣,那是一種本能。


    無需任何人的教導,他也能自然而然地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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