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即休那一日好像被人踹了一腳一樣掉進了通天塔下的歲寒洞,連著跌滾了許久,急速下落的過程中,施即休的腦袋好像被洞壁撞擊了好幾下,說不好撞掉了幾個零件,他一會兒能感覺到自己存在,全身上下七葷八素,比著個兒的疼,一會兒又感覺不到了,好像自己變成了那洞裏的一粒微塵,下落的過程似乎特別漫長,可等到落地那一刻,又覺得下落隻是一瞬間的事。


    他還聽到有人在他腦子裏拚命地喊他的名字,男的女的都有,亂糟糟,後來又換了一撥人,在那裏喊他鐵匠,他昏沉的意念裏對那些人喊迴去,“我不是鐵匠!我是施即休!”


    然後他頭撞在了地上,暈了過去。


    這一暈倒好,那第一夜的癮毒發作之症就過去了,但發作那一陣,施即休還是在暈厥中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佝僂成一團,顫抖了許久。醒來時,全身像被群毆過一樣,又酸又疼,施即休掙紮許久,坐了起來,斷過的右腿膝蓋處尤其疼痛,伸手一摸,那鐵腿向外翻著,扯得勾住的骨頭幾乎斷了,趕緊用力掰了迴來。


    周圍一片漆黑,施即休伸手往身前身後摸過去,手臂打在身後不遠處的牆壁上,他摸著牆壁忍痛站起,右腿斷處的痛感就橫卡在他大腿骨裏,雖不增,也不減,縈繞不退,隻能生忍著。


    他順著那牆壁又四處摸了摸,這仿佛是個通道,上下左右都摸得到,洞壁很幹燥,應該離地麵很遠了,施即休拖著個廢腿挪騰了好大一會,沒有任何進展,好像始終在那通道中走來走去,沒有個盡頭,並且施即休的肚子開始咕咕叫,踢下來的時候,師父沒說給不給飯啊。


    石壁漸漸有些變化,一邊是越走越粗糙,另一邊是越走越光滑,施即休自己猜測,光滑的應該是往外邊走,粗糙的部分是打磨費力所致,應是越往裏的地方打磨起來越費力,他轉身便朝著越發光滑的石壁那一側走過去。通道中安安靜靜,沒有一絲的聲響和光亮,他選的那一側,越走越寬闊,也越來越冷,施即休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幾次實在走不動了,隻得停下來歇息,歇了幾次之後,他開始覺得腳底發癢了,難道這麽快又過了一日了嗎?


    小螞蟻爬,小蟲咬的感覺又來了,還有小針頭鑽骨頭,骨頭從裏往外冒寒氣,卻仿佛被這洞裏的冰冷給鎖住了,全身都凍透了。


    施即休沒法再走,坐在地上,抱成一團,牙關顫抖。過了一會,連坐也坐不住,施即休開始不停地翻滾,身體使勁往洞壁上蹭來蹭去,真想用刀割開皮膚去撓一撓那癢,最難受的還不是身體上的痛癢,他知道過一會,那痛癢就翻到腦子裏去,腦子裏像生了針,施即休兩手抱住頭,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撞,直撞到自己神經麻木,才稍稍緩解一些。


    算起來,這是他連續沒有藥吃的第二天,他以往都頂不到這麽久,就乖乖投降了,但此刻,他不知身在何處,沒有藥,沒人幫忙,隻有他自己,他想投降都不知找誰去投,眼前有兩條路,要麽就是頂下去,看看會不會死,要麽,就用靈嶽那柄短劍插進自己的胸膛了事。


    但若是他敢,若是他甘心,他早這麽幹了,何必等這兩年?


    所以隻能一刻一刻地熬著,等待那一波痛感過去,下一撥到來,他試著去迴想一些過去的事情,轉移一下注意力,但是沒想到,過去像個刺蝟,一碰,紮得更疼。


    施即休橫下心,反正那癮毒不會放過他,他便看看那能疼到哪裏去,他拚命迴想,發現好多事不知道是想起來的,還是他在這半暈半醒之間自己編造的。


    若說想起,這些事好幾年沒在他頭腦裏出現過,十分陌生,若說編造,他偏又能感受到這事情發生時的感覺,觸感,味道,聲音,觸手可及,那影像裏,他的身體仿佛躺在一個棺槨之中,魂魄漂浮在半空,看見一個女子,身影朦朧,從棺槨裏拉出他的手,一寸一寸,細細地撫摸他的骨節,還對他說話,不時地問他一句,‘施即休,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好像聽見,每個字都能聽見,但是連起來卻不知是什麽意思,也辨別不出是誰的聲音。


    過一會又來了一個男的,那女子起身跟他行了個禮,男子也來到那棺槨邊和他說話,邊說邊哭,看那樣子,好像還罵了他。


    施即休漸漸墜入這好似夢鄉一樣的地方,雖然疼,但他不肯離去,好像這裏有什麽特別吸引他的地方,就這樣渾渾噩噩,不知時辰,然後一瞬,突然清醒,施即休在黑暗中坐起來,驚覺滿臉淚痕,心口悵然若失,但是他知道,第二次頂過去了,這是以往不曾有過的。


    他清醒了一會,好像有點明白師父的用意了,從前他扛不住,是因為他心裏篤定地知道,隻要他低頭,王紅參最終還是會給他藥丸,因此他一直抱著試試看能不能扛過去的心思,他知道有一條底線兜著他,他是安全的。而此刻,置之絕境,那條底線沒有了,他能頂過去,就頂過去,頂不過去,就是死路一條。


    死在這,恐怕永遠沒人知道。


    想到這,施即休又攀著牆壁站了起來,咬著牙,雖然身體有些麻木,腹內饑腸轆轆,但是那寒冷的感覺好像不那麽強烈了。


    施即休繼續摸索著往前走,若癮毒發作得準時,他應該已經在無光無聲的地洞裏盤桓了一日夜,而且還不知道要走到什麽時候去,但他確定他不是在原地打轉,手邊摸過石壁的觸感一直在變化。饑餓並不打緊,一兩天而已,過了這一陣就好了。關鍵是那無邊無際黑暗和寂靜,有那麽一刻讓施即休感覺,這樣的地方,到底還是不是人間?


    還是他已經去了?


    這個念頭讓他非常害怕,他試探著喊了一聲,“……喂!”


    聲音沒走多遠,也無迴聲,十分虛幻。


    他又叫了一聲,“有……有人麽?”雖然他明知沒有。


    第三次癮毒發作很快就來了,如果這還是人間,他確定,肯定不到一日夜,說明那癮毒在縮短發作的間隔,好像體內有個惡魔,他要吃肉飲血,吃不到,他就一次次地出來要,來撕扯施即休的靈肉。


    而且這一次癮毒來勢特別兇猛,沒有那逐漸發酵的過程,刹那之間直接帶施即休去了最頂峰,施即休通的一聲跪在地上,兩手抓住腦袋,使勁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在地上滾來滾去,嘶聲大吼。


    施即休幾次拔了短劍出來,割破了手腕,留了一些血,他聞到自己的血腥味,又停了手,收了劍。這一次疼痛的時間仿佛比從前要長許多,施即休算著應該差不多了,但是一直沒過去,痛感甚至節節攀升,到最難以忍耐之時,他感覺到,這一次恐怕是過不去了,他已然控製不住自己,神誌喪失,大叫一聲,用力一頭撞在了牆壁上,失去了知覺。


    時間流逝,施即休又一次醒過來了,他看見自己手上模糊的血跡,一層又一層。


    他看見自己手上的血跡,施即休蹭的一聲坐起來,看四周,仿佛沒有明顯的光源,但是他能在那黑暗中看見一些東西了,他甚至看見了他一直摸索的那條甬道,雖然很暗很模糊,但是他確實看見了。


    他想站起身,但力氣不太夠,不過至少證明了,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他還在人間。


    施即休背靠著洞壁,坐在地上休整,他想運一運氣,但是氣息凝滯,根本帶不動。毒藥西域鬼陀羅一日一日地侵襲了他的筋骨血脈,雖不至於讓他一下子功夫盡失,但卻日日減損。


    這一身的功夫突然壞了是有一日服用了鬼陀羅藥丸之後,體內突然有一種瘋狂的反噬之力,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曾經被陳慈悲用盡功力推出去的那道內力,並沒有真的不見了,隻是躲藏在了更深的角落,在鬼陀羅的刺激下,對他進行了瘋狂的報複,讓他一點都用不得自己的內力,若是要用,兩股內力便在體內打仗,把他當成戰場一樣,打得你死我活,就這樣一兩年間,用進廢退,他自己本身的內力好像消散了一樣,漸漸地沒了感覺。


    有幾次他惹了王紅參生氣,王紅參不給他藥丸,癮毒發作,體內的那股內力便開始出來火上澆油,讓他原本已經痛苦難受的身體再受一遍摧殘。


    因此他無法調息,無法調動自己的內力。


    休息了一會,恢複了些力氣,施即休爬起來,繼續往前走,一步一蹣跚,石壁顏色漸漸地發生了變化,由黑色變成墨綠,墨綠變成淺綠,淡黃,並最終變成了純白色,施即休細細地摸著,看著,心說,“白玉。”


    再往前繼續走,眼前豁然開闊,一切都亮了起來,是一個很大的穹頂空洞,從頂到地麵,都是白玉妝飾,突見這麽大片大片的亮白色,施即休那在黑暗中不知呆了幾天的雙眼,險些晃瞎了,適應了好一陣,看起來這是個近圓形空間,四周立柱支撐著穹頂,白玉柱上雕神佛像,正中間是個半尺高的白玉台,像一張榻的大小,四角上坐著四隻神獸。


    那白玉台子的一側,是由白玉雕就的微縮宅子,可以清晰地看見幾層院落,亭台溪榭,樹上的枝丫,枝丫上掛著的鳥籠,鳥籠裏兩隻百靈鳥,好像正在引吭高歌,閣樓裏的書屋書架,桌子上的筆墨,還有一幅寫了一半的字,院裏有孩童在玩耍,有仆人在忙碌,明明所有的東西都靜止不動,但是施即休就是覺得,那些人在動,那桌上的書頁被風吹得嘩嘩響,那鳥在吱吱叫。


    這東西越看也有趣,所有的細節都齊全,好像人世間什麽地方有這麽一處院落,卻不知為什麽突然被冰封住,整個搬到了這裏。


    在這微縮院落對麵的,是一排兵器架,當然也是白玉雕成的,上麵放著的全是白玉劍,施即休一柄一柄看過去,突然在那裏麵看到了白玉版的形意劍,幾乎和真的形意劍一樣的大小,施即休細細地盯著,那白玉形意劍,好像在微微地發出劍鳴。


    形意劍旁邊,是一把高度到施即休鼻梁的又寬又厚的重劍。


    施即休在這裏邊來來迴迴看了好幾圈,越看這地方越像個墓室,隻是不知為何,墓主人最後並沒有住到這裏麵來,這墓主人和形意劍有關係,又在上搖山通天塔下,怕不是師祖上搖仙君?但全無任何證據,並且也再看不出任何別的門道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施即休走錯方向了,就算師父給飯吃,也不會送到這麽遠的地方來的,施即休當即決定返迴去。


    從光亮處進入到漆黑的地洞中,施即休又目盲了,幸運的是第三次癮毒大爆發之後,間隔了很久他都沒有再來,迴去的路他覺得沒有那麽難走了,沒有走很久,大約兩個時辰便又重新看見了光亮,最初的光亮也不是外麵透進來的光,而是他重新找迴了那種黑暗中視物的感覺,又過了一會,才看見真的光亮,明顯那是朝向地麵的洞口,但是那洞口處被一道鐵柵欄封死了,沒有鎖,沒有門,就是封死的。


    柵欄裏邊堆放著一些幹糧和水,都已經冰冷僵硬,但是施即休此刻顧不得那麽多,抓起饅頭就啃了起來,又喝了幾口水,把他好不容易和緩了一些的內髒又結成了一塊冰。恰此時,一個小兄弟又來送飯了,看見施即休正躺在柵欄裏邊狼吞虎咽,高興地喊了一聲,“師兄!你沒死!太好了。”


    施即休噎得沒法說話,隻白了他一眼,小兄弟從柵欄縫隙遞進來新的食物,施即休接過,皺著眉,等把嘴裏的東西都咽下去,帶著怒氣說,“怎麽剛送來的也是冷的?你快去給我拿些熱食來!”


    小兄弟麵露尷尬,很是抱歉地說,“……師兄……師父不讓給你熱的,隻讓給冷的……”


    施即休就癟了氣,不敢再兇,換上一副和善麵容,問那小兄弟,“我進來幾天了?”


    小兄弟掰著指頭算算,“三個晚上,兩個白天”,突然又興奮起來,“師父說,你要是兩三天還沒死,就多了五分贏麵!但是師父讓把這出口封死,不讓你出來,你還得自己在這呆個……七十幾天吧……不過我會日日送餐飯到這裏,師兄你記得出來吃飯啊!”


    施即休補充了體力之後,雖然冷,但是感覺好多了,他叫那小兄弟,“師父沒說一天隻能送兩個饅頭吧?沒說不讓我多吃吧?”


    小兄弟一撓撓頭,“那倒是沒說……”


    “你快去,給我備上十天的幹糧和水,找個布袋子裝好,再給我一個小沙漏,我往後每十天來拿一次吃食,你都按這樣給我備好就行,快去!”


    小兄弟趕緊去準備,不多時拿了個布袋子來了,施即休打開看看,小兄弟確實實在,塞得滿滿當當,施即休吃好了,歇好了,銅沙漏係在腰上,一次漏完,便是六個時辰,他隻要記好翻轉了幾次,便知道大概的時間了。


    施即休背上布袋子往裏麵走,他想再迴那白玉墓室看看,這一次他厲害了,他的眼能清晰地看見他來迴摸著走了兩遍的通道,看著走,便順暢多了,但是這次他走了很久,都沒到白玉墓室,沙漏已經翻轉一次,施即休覺得不對,難道那白玉墓室是他餓得頭昏眼花之時的幻覺,此刻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施即休一刻不停地走,直到第四次癮毒發作。這一次比上一迴來得更狠,施即休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在那狹窄漆黑的甬道中,他砸榻了牆麵,撞碎了地磚,若是有光照一照,四周血跡斑斑。忍耐無用,掙紮無用,除了結果掉這一條命,好像沒有了旁的辦法,到最後施即休頭腦裏隻剩下這一個想法,他大叫一聲,抽出短劍,往自己的腹間用力插了進去,暈厥倒地。


    外麵的世界,如常輪轉,無人知那曾經風光無兩的施即休,此刻在這深洞之中,奄奄一息。


    但是上天再一次垂憐,他還是沒死成,貼著那冰涼的地麵睜開眼的時候,那銅沙漏就在他眼前放著,早已停了不知多久,施即休費力地苦笑一聲。滿身的傷痕和那一劍的傷口像綁住他的麻繩,讓他不得動彈,他摸索著拽過布袋,掏出水囊,喝了一口冷水。


    再咬著牙慢慢起身,撕爛衣衫,給自己包紮傷口。


    腦子裏漸漸清明,明明是一樣的路,為何找不到那白玉墓室了,他明白一定是自己走錯了,摸著走和看著走一定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他扯下一塊布條,蒙住了雙眼,踉蹌起身,銅沙漏翻轉,再一次係在腰上。伸出手放在牆壁上,像他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細細地感受牆壁的粗礪與光滑,小心分辨。


    餓了他就停下吃點喝點,眼睛卻始終遮擋著,他隱約地感覺,癮毒的發作一次比一次猛烈,但是間隔變長了,他有點怕,再來一次,他還會不會醒過來。


    漸漸,他又摸到了白玉那光滑冰冷的手感,十分熟悉,想起那一年在煙霞白玉棺,那姑娘犯病,全身火燙,他就把她放在冰涼的白玉地麵給她降溫。


    施即休扯下了浸濕的蒙眼布。


    果然就迴到了白玉墓室,一切如舊,同他第一次來時候一樣。施即休腳剛跨進去兩步,全身突然像被雷劈了一樣,一陣炸裂之感傳遍,明明那癮毒發作的時間應該再等很久的,怎麽這麽快就又來了。


    施即休腿腳打顫,一頭跌進了那一套微縮的白玉庭院中間,那些精巧的布置,一瞬被他打得四處飛散,還有些碎掉的,心疼還在次要的,但是驚擾了師祖的陵寢,這可是大逆不道,不過施即休哪顧得上這些,適才稍稍有些愈合的傷口這一會又掙開了,一間白璧無瑕的白玉屋,瞬間染遍了血色,那院落被他砸了,劍架也毀了,架子上的各樣寶劍,都斷成幾截,偏這時,體內的那股真氣也翻湧起來,橫衝亂撞,施即休像一個發了瘋的野獸一樣,躺在地上,嘶聲嚎叫,不停自毀,抽搐不止,等著自己的血流幹。


    彌留之際,施即休手又摸到懷裏,短劍不見了,他掙紮著抬起半個身子尋找,見那短劍被他狂躁中扔到方形白玉台上去了。此刻他對那癮毒帶來的痛感和體內真氣的作亂已經毫無抵抗能力,就像被一把無形的刀劍在不停地砍弑一樣,施即休一邊翻滾,一邊緩緩往那白玉台上爬,他心底有個念頭,若這一口氣還沒完,他想把那短劍抱在手裏,然後再去。


    師父這老頭,竟是坑人,居然說熬過三天就過大半了,臨了還在心裏罵了他幾句。


    施即休身後,留下一條蜿蜒的血痕,此時若有人看見他,一定以為看見了鬼。


    短劍抱在懷裏,他感覺再一步都挪不動了,幹脆在那白玉台上趟下來,心說,師祖啊,這麽好的地方,您不自己留著用,徒孫今日就替您受用了吧。


    心裏這句話還沒想完,全身上下又如晴天遭霹靂一般,骨頭都被劈碎了,他感覺體內那股真氣,好像本能般地反抗了一下,讓他沒有立即灰飛煙滅,那道真氣仿佛向四麵八方一齊發出,身下的白玉台受了那力,竟然嘩啦一聲迸裂開了,施即休一瞬失去了支撐,轟然下落。


    施即休掉進了一片水塘之中,才發現那白玉墓室之下,竟然還有這麽大的地方。


    那水塘是個地下溫泉,被溫水包裹住的一瞬間施即休感覺到了久違的活力。那溫泉水在他身邊緩緩地流動,他整個人融入水中,經脈都被洗刷了一遍,傷口泡在那溫水中也不覺得疼,飄飄欲仙。沒多時,那水流突然激烈起來,水溫也迅速下降,水麵上出現幾個急劇旋轉的漩渦,施即休身側就有一個,他不受控製地被卷入那漩渦之中,拉到了水底,水底好像也破了洞,施即休再一次被甩了出去,轉眼落在一片沙土中間,施即休納悶,這若不是十八層地獄,怎麽可能一直往下掉呢。


    一陣風過,沙土被風吹散,露出底下巨大的青銅蓋,蓋麵上刻滿了字,施即休讀了幾個,這好像是什麽內功心法,越讀越像,而且他還全都能看懂,未察覺時,他已然在盤膝打坐,開始試著按照這心法運氣起來,奇怪的是,調動的不是他自己的內力,而是那一股入侵的內力。


    按著那心法走了幾遭,那股入侵內力迅速鋪遍了全身,並且沒有了那種衝撞的感覺,好像那內力在他身體裏生了根,是他自己修煉得來的一樣,並且他還能用這內力把自己原本的內力調動運轉,兩廂不再衝突,能夠融為一體。


    而不知何時,那癮毒的痛感早已被一身清涼通透之感所取代,施即休體內氣息流暢,勁力充沛,全身燥熱,身後傳來嗶嗶啵啵的聲響,一迴頭,妖紅色的火焰撲麵而來,直接燒到了他臉上。


    施即休猛地睜開眼睛,身周的一切都沒了,沒有溫泉,沒有沙地,什麽青銅蓋,內功心法,撲麵妖火,都是一場夢。


    他仰頭還能看見那白玉墓室的穹頂,身下是另一間石室,大小近似,粗糙許多,但是借著上麵白玉的光,基本上能看清,這下麵更像一個人的居所,邊角處有一張石榻,一個石櫃,榻上有被褥,櫃子裏有女士衣衫,施即休過去摸了摸,布料都碎了。


    有桌椅板凳,大部分是石製的,施即休摸過的石桌,竟也掉下一個角來,施即休想,這得是多少年月的東西了,竟然石頭都爛了。


    中間有一大片空地,正中間立著一座盆景,恐怕早些年,那盆裏還有花草樹木,但如今,隻剩下一座瘦骨嶙峋假山石,施即休湊過去,那假山的平台處,竟然放著一個精美的小石盒,施即休一伸手,那石盒就碎了,裏麵放著一張羊皮卷,也許唯有這個能經久不爛。施即休輕手輕腳,扯開了那羊皮卷腰身上綁的繩,羊皮卷展開,上麵有字,施即休讀道:“你來到了這,應該是已經學過我的獨門心法無邪了吧,下手千萬輕些,別把這全毀了,此心法可解困頓你多年的通天海,可融天下萬千心法於一身,並且可以讓你思無邪,淨雜意,為道日損,返璞歸真,記勤學苦練,不可荒廢。光影絕筆。”


    施即休身軀一震,光影?他想起靈嶽曾對他說過的上搖仙宮往事,這不是師祖的墓穴,是任光影的,那她沒能來住也正常,她作惡多端,不得好死,最終被他師祖曝屍荒野,自己怎麽就,已經學了她的獨門心法?在那夢中?


    施即休不太相信,他伸出右手手臂,輕輕運力,幾乎看到真氣在皮膚下麵湧動,施即休猛一迴頭,看看剛剛被他隨手掰碎了的石桌,石盒,他太久沒有控製過自己的內息,不知不覺地就流淌了出來,他屏氣凝神,將內息收迴氣海,再伸手去摸摸那些布料石塊,雖有些年月損毀,卻也不至於一碰就碎,尤其是那石頭,簡直是異常堅固。


    但是,那無邪心法,在哪裏?


    沒有任何紙傳書教,好像隻有在適才那迷茫的夢境裏短暫地出現過一會兒,想到這施即休緩緩地坐了下來,閉上雙眼,嚐試入定。


    氣息越來越沉靜,天地萬物俱寂,那些青銅蓋上的字又一個一個蹦出在他眼前,那風把細沙都吹走了,他看到了越來越多的心法,像一副徐徐展開的畫卷。


    盡管知道這是魔頭的功夫,但是施即休還是練得如癡如醉,無法自拔,他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專心致誌地沉迷於對功夫的鑽研中了,上一次還是在他沒有離開蝴蝶穀的時候,沒有碰到那內力對他禁製的時候。


    那感覺,何止是酣暢淋漓,大約時常都是餓了三五天之後,才想起吃一口東西,然後再繼續練習,每次從入定狀態中醒過來,那銅沙漏都是停住不動的狀態,後來他也懶得再去翻轉那沙漏了,不管時間流逝了多少,隻管在那寂靜無聲的世界裏,一步一步地探索無邪心法,越走越深,越走越遠,他的心思也越來越純淨起來,有時在練功的間隙,他冷靜地迴想過去三十年的那些事,一件一件都想得明白透徹了,開始笑自己去日那些無用的苦悶和自找的煩惱,笑自己過去傻,也為自己做錯的事遺憾,但是他不再痛恨了,那些遺憾,若有機會,他盡力去彌補,若沒有機會,也都是天數運時,人力所不能為而已。


    西域曼陀羅癮毒,再也沒犯過,即便稍有不適,他也能用內息調整排解出去,他開始懷疑,這真的是魔頭的功夫麽?


    等到施即休帶的十日的糧食吃完了,他才想起,該返迴去取些糧食。


    他再從那甬道裏出去,此時耳聰目明勝過去百倍,才發現甬道裏有許多障眼法,難怪他那一次雖然可以暗夜視物,卻走不進來,出去的路輕鬆許多,他一會就到了洞門口,那一道鐵柵欄,他隻要伸伸手,就可以輕易推開,信步走出去,但是他不舍得離開,他想把這心法鑽研透了,等他出去的時候,他想去找他從前覺得最無可能超越的人,準嶽父陳慈悲,較量一下,想到這,他竟會不自覺地笑出來,讓那老頭再在我麵前耀武揚威。


    門口竟然沒有吃食,施即休有些憤怒,大叫了幾聲,實際上他還是控製著自己的聲音,若真的用力喊,恐怕賀雀坐在塔尖上也要聽見了,上麵的小兄弟聽見了喊聲,驚惶地跑下來,見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施即休,竟然哭了,“……師兄……你……你還沒死?”


    說了又覺得不對,趕緊改口,“呸呸呸!師兄!我是說……你都五十多天沒出來取吃的……你……你怎麽活下來的?你一個月沒出來的時候,我去報過師父,師父也說,你可能死了,讓我以後不要再送了,師父好像還……哭了呢……”


    施即休一笑,“咳,行了,你別在這哭了,快去給我拿吃的來,記得,拿熱乎的,要是師父問,你就說是我要的,完了記得去告訴他一聲,我還沒死。”


    小兄弟興高采烈地去了,半個時辰才迴來,竟然真的給施即休端來了好幾個熱菜,到了柵欄門口犯了難,柵欄縫隙太小,盤子遞不進去,兄弟忙活了半天還是沒辦法,隻得說,“師兄……要不……我喂你吧?”


    施即休擺擺手,兩指勾住那鐵柵欄,輕輕用力,那鐵柵欄就彎了,在小兄弟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施即休席地而坐,大快朵頤,吃完了之後,把餐盤遞出去,又隨手把鐵柵欄複原,接過小兄弟遞過來的幹糧,對他說,“多謝你了,小師弟,往後不用再來送了,這些吃完了,我就出去,你快去告訴師父吧!”


    施即休轉身又迴了地下。


    過了些天,糧食快吃完了,施即休感覺自己神功也將成了,這幾日就打算出去,他盡力將墓室裏那些被他損毀的東西複原,唯獨任光影那封絕筆書信不知道該怎麽處理,不知這封信是不是寫給他的,沒有任何稱唿,放迴原位,又不知道任光影真正想找的人有沒有機會發現這裏,那幾日便日日端著那手書看,看一會兒,放在一邊,入定練功,練完了功,吃點東西,再接著思索,如何處理。


    那羊皮卷看著看著,竟然發現它另有門道,羊皮卷翹了一個邊,施即休用力一撕,一張羊皮卷變成了兩張,裏麵又是寫滿了迷迷蒙蒙的小字,抬頭上說,這是無邪心法最頂峰的一個小節,學完了之後,就圓滿了。


    施即休心下大喜,趕緊坐下練習,照著那文字間的描述,緩緩推動內息。


    這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施即休感覺自己飛翔在九天雲上,架著彩霞,乘著清風,身邊有無數神佛作伴,無比歡暢,絲毫沒有防備下一刻,他陡然從那天上跌落下來,重重摔在地上,施即休好像從入定的狀態裏強行被人拖了出來,才知自己噴出三尺長的鮮血鋪地,腔內疼痛翻湧。


    趕緊再看一遍那羊皮卷上的描述,自己練得沒錯呀,然後看到最下麵一排小字,說練到這裏,他應該已經經脈逆行、口吐鮮血了,施即休驚異,任光影接著說,若求解法,搬開那盆景。


    施即休趕緊把羊皮卷扔到一旁,毫不費力搬開了那個棕紅色大盆,底下有個圓環貼在地麵,施即休用力一拉,圓環帶著一個鐵盒子給拉了上來,封死的,施即休運氣,以肉指扒開了那鏽跡斑斑的鐵盒,裏麵又是一張羊皮卷。


    這時候施即休腳下開始搖晃起來,頭頂傳來轟隆聲響,響聲越來越大,鋪天蓋地,上麵一層的白玉碎裂成小塊,唿唿地砸下來,他才意識到,他剛才拉出的鐵盒,是一個啟動機關。


    一刹那,整座通天塔轟然倒下,施即休被埋在了下麵,但他畢竟練了無邪,幾得不壞之體,雖然費了些功夫,他還是從地下不知道幾層的位置,把自己扒了出來,站在廢墟上看著損毀的通天塔,腦子裏印刻著那羊皮卷上任光影給他的真正的絕筆,開始迷茫起來。


    任光影絕筆上說,不要迷茫了,這些東西就是留給你的。你得的無邪心法確證無疑,我訪遍天下,也隻得你一人能夠接的起無邪心法,但為了一些緣故,我必須留一個漏洞給你,你需得自己努力填補這漏洞,否則,無邪心法隻能消弭於世間了,她也沒有遺憾。


    任光影給施即休講了一個故事,有關賀雀做的是什麽事情,她又做了什麽事情去對抗賀雀,那些聞名天下的惡臭事件究竟是何人所為,後來又因為什麽,沒能殺掉這些人,她無意於為自己正名,她雖然寫下來這些,也做好了永世無人能看見的準備。


    任光影希望施即休能夠去完成她當年沒有完成的事情。她說她知道進來的人是一定是他,因為她的布置,這天底下除了她留在施即休經脈裏通天海,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解的開,賀雀和他另外幾個徒弟也不行,而任光影之所以認為施即休一定會來,是因為她臨死之前透露給賀雀,她在通天塔下留下了秘密,賀雀一定想知道她留下的是什麽,所以他一定會找人來探。


    她也知道,有一天施即休感受到他身體裏的通天海的力量的時候,他一定會迴來找賀雀,賀雀也一定會讓他來探通天塔,而他又是這世上唯一能打開那白玉台的人。


    任光影說,施即休需要把賀雀及另外六位師兄師姐體內的通天海真氣都吸取過來,便能填補無邪心法的漏洞,而那一道真氣,已經與那些人的心脈相伴相生二十多年,各個都深深地依賴著那真氣,若是吸取過來,那些人必定會喪命。


    若不吸取,死的便是施即休,那經脈逆行的痛苦,便是任光影留下來用以時時提醒施即休,他還有任務要去完成。


    但是想做到這件事,任光影說,你需得完全相信賀雀,然後要全然推翻自己。如果他不信賀雀,賀雀就會發現他,如果他完全相信賀雀,又難保施即休還記得這個任務,他可能就真的完全變成的賀雀的傀儡,賀雀有這樣的魔力,因此要在某一個時間,施即休需要完全推翻自己,才能從中把自己拔出來。


    施即休有點不明白,任光影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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