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聞達趕到,合兩人之力,把秋聖山和她的重劍捆在了一起,拖迴了山洞。


    陳慈悲看著他們拖進來的人,叫了一聲,“師姐!你也來了!”靈嶽也驚唿了一聲師姑。


    三個人都被綁妥了,毫無反抗能力。


    秋聖山笑笑,“師弟,有人要我們的命,怎樣?可敢慷慨赴死?”


    陳慈悲也笑,“死有何懼?隻不過,那小子!我們兩條老命留著也無甚用!你拿去吧,但是你得放了我閨女,她救過你的命,記得嗎?你莫要把自己的後路斷盡了!”


    夏弦月滿眼冷漠,“陳聖主,你死了,她活著,我等著她來報仇嗎?”


    “不會報仇,我同師姐自行了斷,不算在你頭上,如何?”陳慈悲還在討價還價。


    靈嶽說,“爹,誰說我不會報仇!若是我活著,我定然要跟他殺個你死我活!我如今也沒什麽牽掛,一起走吧!”


    陳慈悲怒道,“你還小,別發傻!”


    秋聖山轉頭問夏弦月,“小子!是誰想殺我們?如今我們要死了,總該知道吧。”


    “侃先生,太師祖認識麽?”


    秋聖山一笑,“認識!他真名叫卜言行,是賀雀的首席大弟子,行事作風,簡直是賀雀的翻版,師弟!”秋聖山朝著陳慈悲喊,“看來是大師兄容不下我們了!”


    “今日要不死,真想去中九峰,當麵和他論個高下!”


    夏弦月手裏拎著一把刀,看刀刃,是把十分鋒利的兇器,便是切斷那班布手指的那一把,夏弦月像鄉鎮集市上拎著屠刀的屠夫,問客人想要哪塊肉一樣,“可惜呀!聖主和太師祖活不過今天了,還有什麽遺言嗎?若沒有!不如今生,就到此吧,可有遺憾?”


    陳慈悲看看靈嶽,“罷罷罷!那就一起吧,一家人都死幹淨了,沒什麽遺言。”


    秋聖山說,“我是長輩,又是師姐,我先吧!”


    靈嶽說,“我是晚輩,師姑,爹,我先吧,下去給你們探探路!”


    陳慈悲趕緊搶話,“不行!靈兒不能走在我前麵,我見不得,我先來!”


    三人像在討論誰先喝水,誰先吃飯,誰先睡覺一樣。


    夏弦月笑,“幾位不要爭,都是一瞬的事,太師祖先請吧!”


    夏弦月把那刀放在秋聖山的頭頂正中,刀刃正對著她的頭皮,絲毫沒用力氣,秋聖山的發絲便大片地飄落下來,陳慈悲閉上了眼,靈嶽也別過頭去,夏弦月運氣,剛要使力,幾人同時聽見山洞深處傳來聲響,夏弦月迴頭戒備,刀偏了,秋聖山額頭留下一行血跡。


    來人卻不是救兵,是王紅參,她哭喊著撲向夏弦月,破口大罵,“你這個畜生!”一邊罵一邊打,揪著夏弦月的耳朵,撓他的臉,夏弦月手裏的刀掉落在地,那女子大叫,“他可是我的心頭肉!你對他做了什麽?他為何一直昏迷不醒?你說!他要是有個好歹!我撕了你償命!”說著又是一頓撕咬。


    秋聖山突然出聲,“這位夫人!”


    那女子扭頭看她,秋聖山說,“小子給娃娃衣衫上塗了毒藥,引我上鉤,他也是怕孩子真的受害,所以應該是給孩子先服了解藥,對吧?小子!”


    那女子又砸了夏弦月幾下,“你竟然用我兒子當誘餌!你失心瘋了嗎!”


    夏弦月有點慫了,“是……先服了解藥的!”


    秋聖山說,“你塗在孩子衣物上的毒藥或許毒不到他,但是沒有毒藥的時候,解藥就成了毒藥,那小小孩童的身體,怎麽承受得住?夫人你過來。”


    靈嶽此時也認出了這女子,他們說的那個孩子,不就是……她和施即休的孩子?靈嶽心裏比生受那一刀還難受,但她竟然有點想看看那孩子的樣子,也許那孩子的眉眼裏,有施即休的影子呢,靈嶽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這樣瘋癲,不如立即死了好!


    王紅參怯生生地往前走了兩步,秋聖山說,“給我一炷香時間,我給你解毒之法!”


    王紅參跪地磕頭,“求前輩救命!”


    夏弦月卻在身後猛拽了一下王紅參的肩膀,“姐!別信她!她隻是在拖延時間!”


    秋聖山不理他,“夫人,我袖口裏有個小瓶子,裏麵有化毒丹,你拿去給孩子服一粒下去,然後給他灌水,一炷香,孩子就能醒,若不醒,你來殺我。”


    王紅參掙脫夏弦月的手,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爬過來摸秋聖山的袖口,果然找到一個棕紅色的葫蘆形小瓶子,打開瓶蓋,一股清香沁入心脾,王紅參道了謝,又指著夏弦月,“你給我等一炷香!”


    王紅參拿著化毒丹去救孩子,夏弦月也跟了去。


    三個人又靜默下來,平白多了一炷香的生命。陳慈悲突然聽見靈嶽抽泣,趕緊問,“靈兒!別怕,你好好跟他說,他可以不殺你的!”


    靈嶽酸著鼻子,“爹,我不怕死,那個孩子……是即休的,一時……有些傷感罷了。”


    陳慈悲怒歎一聲,“這個鱉孫王八蛋!說到這我也不想死了!想去親手宰了他!”陳慈悲突然想起一件事,“靈兒啊,有件事爹一直瞞著你,如今咱們都要走了,你可能想聽一下……”


    靈嶽說,“爹!何事?跟他有關係?”


    陳慈悲點點頭,“那年通天塔兩個人來煙霞,你腹部中了他一刀,還記得嗎?”


    靈嶽記得這事,但這事有什麽稀奇?


    陳慈悲說,“女醫給你處理傷口,從你……從你腹內……取出一個……一個死胎兒,手指大小,剛能隱隱看見形狀……”


    話還沒說完,靈嶽已經痛哭得臉都沒了形狀,“爹呀……我跟他沒有緣分,老天都不容我!不讓我生他的孩子!爹,讓我去了吧,我活著多苦啊……”


    “靈兒……”


    秋聖山也說,“靈兒!不是你和他沒有緣分,你的傷病,我聽說了,這胎兒會死,與你當年長久住在胥蒙山有關,都是賀雀那毒藥的作用導致的,要我看,靈兒,你活下去,該為那孩子去找賀雀報仇!”


    靈嶽隻顧著大哭,心肺像被人拿著把刀割成了千絲萬縷。


    要是那個孩子能活下來,該多好。


    王紅參此時又哭喊著從裏麵跑出來,“孩子醒了!多謝前輩大恩!”王紅參撲在秋聖山身前磕頭,卻不知一旁陳靈嶽在痛哭什麽。


    夏弦月也跟出來,“好了!鬧也鬧夠了!上路吧!”


    夏弦月拾起刀,秋聖山又叫住了他,“小子,你等一等。這位夫人,你身為人母,應當有保護自己孩子的能力,我身負絕學,你若願意,我教你一套功夫,用以保護自己和孩子,如何?”


    王紅參當然願意,但是夏弦月不願意,夏弦月急頭白臉地說,“太師祖!休要再拖延了!第三莊那些人,沒一個能找到這裏!前日蟒山的消息也傳了迴來,我師父已經被困住了,他也來不了!沒人能救你們!”


    王紅參喝他,“你閉嘴!前輩不計較你大奸大惡,要傳我功夫,你若不同意,先殺了我!”


    夏弦月便沒了聲響。


    秋聖山問了王紅參的功夫基底,然後念了一套口訣給她,讓她坐定,指導她如何運氣走穴。


    練了小半個時辰,王紅參已經基本上把握了那精要,越來越順暢,一旁陳慈悲突然驚唿,“師姐!你竟真的將這絕世心法教給她!我也以為你是為了拖延時間!”


    秋聖山笑笑,十分寬和坦蕩,“自然是真的教,這哪能騙人?我這一生,沒騙過人。”


    陳慈悲歎了口氣。


    等秋聖山教完,他們的時候可就真的到了。


    眼見著心法也學完了,夏弦月拿著刀,在洞壁上磨了幾下,那錚錚聲響真叫人瘮得慌。


    洞頂上落下來幾粒小石子,被綁著的三人一起抬頭看,夏弦月也抬頭看,眾人都覺得好像洞頂在隱隱的震顫,這事恐怕還是有了變數,夏弦月拎起刀橫竄過來,不管出什麽事,三刀而已,先把這三殺了再說。


    就在夏弦月刀刃要落在秋聖山身上的一瞬,整個洞裏充滿了一聲暴戾的狂喊,“孽畜!”


    洞頂轟隆一聲大麵積坍塌,石塊砸了眾人一身,一條鋼鞭從頂上甩了下來,打在夏弦月手腕,那利刃飛了出去。


    夏弦月一翻身,跳開了去,心下大驚,他怎麽來了?


    翻身而下的正是華成峰,第二鞭再甩出去,斷了一根立柱,洞頂又塌了一片,迴鞭之時,那鞭子勾著夏弦月的利刃,甩到了靈嶽身邊,刀轉了幾個圈,落地之前,割開了靈嶽手腕上的粗麻繩,靈嶽的手得了自由,撿起那刀,去解救陳慈悲和秋聖山,救了這倆之後,趕緊往後邊去找那班布師父。


    華成峰兩鞭子,那洞裏就好像被洗劫過一樣,毀得一塌糊塗,夏弦月不知是心裏生了怕,抑或其他,隻顧著躲,一招未還,左衝右突,其實這一次是師徒倆第一次真正麵對麵實打實的對戰。


    華成峰哪能容他,嘴裏怒罵,畜生賊子小雜種,什麽他都能說得出口,手上同時加緊,夏弦月隻覺得華成峰手裏仿佛千百條鋼鞭同時往他身上抽,且那鞭子像活了一樣,緊追不舍,地下實在空間有限,夏弦月看準時機從那破洞口跳了出去,華成峰追了上去,兩人入了山林,夏弦月抽出一把刀,正是齊聞達從雪山拿走的當年鄭經的刀。


    刀出鞘,夏弦月便長了幾分膽色,也漸漸鎮定下來了,既然跑不了,那就當麵打一場吧,他也想看看,兩個都算是魔琴傳人,究竟誰更勝一籌。


    夏弦月手握寶刀,迎麵直上,刀刃直杠上鋼鞭,嘡啷一聲巨響,鋼鞭從刀刃上擦過,幾個火星點崩裂開,果然是一把好刀,即便如此,也未崩開一個裂口。夏弦月受那勁力後退兩步,還來不及收刀,鋼鞭轉了個圈,又到麵前,那鋼鞭好像帶了把樂器,一動,就倉啷啷響,讓人頭皮發麻,夏弦月這次不敢接了,翻身向側,幻化虛影,避讓開去。兵器不相碰撞,並不代表就傷不到對方,刀有刀風,鞭有鞭氣,那風與氣糾纏,神與影交戰,仿佛穿越林間的兩條惡龍,要摧毀這人間。


    華成峰也是第一次見夏弦月毫無保留地露出他的魔琴真功,就他所看,並不像師祖所說,其餘幾人都未得鄭經真傳,夏弦月是真的看懂了琴譜的,他招式之間,已有隱隱大成之感,若有人能好好指導他一下,苦練幾年,難保不成為魔琴神功大成者,但是他走錯了。對於這功夫,夏弦月還是做錯了一些事,他或許是覺得魔琴招式太古樸,擅自加了些花哨進去,卻沒曾想,就是這些花哨,要了他的命。


    夏弦月許多招式根本沒有必要,不能殺敵,不能防守,但是好看,不過細看,全是破綻,魔琴神功好好的一件金鍾罩,被他自己戳成了乞丐服。


    而華成峰雖然到最後也沒看懂過琴譜,但是他已在多年的實戰裏於無形之中內化了魔琴心法,除了魔琴心法,他還有秋聖山一年親傳,此刻就算鄭經在他麵前,恐怕也要說一句,子猶勝師。


    你且看他那鞭,一鞭揚塵播土,二鞭折嶺穿林,三鞭天地色變。


    若對手不是華成峰,夏弦月的功夫,足以製勝。


    如無實據,勿增蛇足。


    踏遍了大半個山林後,激戰數百迴合,夏弦月那躍躍欲試的心終於灰了下來,他躲避得已然十分吃力,更別提還手,真正的威壓之下,他根本使不出虛招,打不出假動作,連自己本來的水平也幾乎發揮不出來。華成峰好像個將軍,那鋼鞭就是他手裏的旗幟,他揮舞著旗幟,山川林木,風雨電雷都化作千軍萬馬,聽他的號令,夏弦月站在高樹枝上,那樹幹應聲便斷,夏弦月躲在那山林巨石間,那巨石瞬息碎成粉塊,又在他要跳躍過山崖時飛出來砸在他身上,身周的一切都在和他作對,天地萬物都在封鎖他的出路,夏弦月不停地跌撞,受傷,已經要麵目全非了,力氣也將用盡。


    此刻夏弦月已經不想取勝了,隻想求生。拖著一身傷痛和血披掛,奮力奔跑,衝破那多重阻礙之後,夏弦月感覺自己真的跑出去了,身側不再有山林,隻有一片平坦的荒原,身後並沒有華成峰的身影,一個人也沒有,但是他還是有一種被鬼緊緊貼著的恐懼感,於是腳步不停,越跑越快,但氣息已經要斷了。突然腳下一磕絆,夏弦月狗嗆屎一樣趴在地上,想著反正已經跑了那麽久了,又沒人追,索性休息一會兒再跑吧,翻個身,躺在地上唿唿喘氣,卻一眨眼,華成峰就出現在他頭頂,手裏拎著鋼鞭,正低頭看他,嚇得夏弦月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又繼續跑,邊跑邊迴頭張望,沒留意腳下,唿通一聲跌進一個深洞,後背著地,全身的骨頭好像都摔碎了,洞口的土灰唿唿地落下來,迷得他睜不開眼,好容易睜開眼時,見華成峰正站在洞口,仍然在低頭看他。


    夏弦月又嚇得一個激靈,爬起來用手拍打四壁,並無出路,這才覺知,自己已然走到了死路,便在那洞裏掙紮著起身,跪在地平,腫著臉叫了聲,“師父。”


    眼前一花,鋼鞭送下,纏住夏弦月脖頸,嗖的一聲就拎了上來,摔在地麵,夏弦月捂著脖子在地麵滾了幾滾,後腰傳來難以名狀的疼痛,仿佛斷了,他試著使了使力,胸膛和脖頸還能抬得起來,自腰以下,全都不聽使喚了,並伴隨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痛感,他受過所有的痛都沒法比,夏弦月哭喊道,“師父!饒命!”


    華成峰滿臉的憤怒,一鞭子往他臉上抽過去,啪的一聲,夏弦月的嘴開了花,他兩手捂住口鼻,鮮血不停湧出,想打滾,又滾不動,嘴裏嗚嗚嗚地不知是在痛罵還是在求饒,又一鞭甩了過來,抽在夏弦月胸膛,皮肉開,肋骨斷。


    華成峰仍舊無法解氣,一鞭一鞭瘋了一樣砸在夏弦月身上,直打到他哪都捂不了,一動沒法動,凡是有皮肉的地方,沒一處不往外流血,兩眼流出血淚,嘴裏往出吐著血泡泡,還在唿嚕唿嚕叫著,“師……師唿……”


    華成峰走過來,蹲在他身旁,手指顫抖地摸摸他的傷處,滿眼淚花,“上迴在雪山就該廢去你的功夫,好歹還能留下你一條命,如今可什麽都留不下了,弦月啊,有來生,好好做人吧。”


    夏弦月好像點了點頭,又好像搖了搖頭,他還想為自己申辯,眼裏還有不甘,他覺得自己還是很委屈,但是他嘴裏滿是血,說不出一句話。


    成峰說,“去吧,別留戀,早投胎。”


    夏弦月又在地上咕嚕了好一會兒,終究一句遺言也沒說出來,漸漸地閉上了眼。


    華成峰從夏弦月身上搜出了全套的琴譜,仔細收好,再把夏弦月的屍身放進了那個深洞裏,填上了一些土,沒有碑,沒有姓名,他日將化作一堆無名白骨。


    華成峰背上鄭經的刀,掉頭往迴走,背上剝落一層層的繁華。


    另一邊的齊聞達,在華成峰剛一進來的時候,就打算逃跑了,根本沒打算戰,他熟悉洞穴路線,耗子一樣一溜煙似的就鑽了出去,身後沒人追,出了山洞再走三五裏小路,便到一條小河,順著河,可以漂到揚州城。


    齊聞達的如意算盤打得好,他知道夏弦月跑不了了,還幻想從今往後也許他可以取而代之,他帶著點隱隱的興奮走上了那條小路,甚至有點神思不屬,連眼前突然出現了攔路人也到了近前才發現。


    齊聞達一愣,眼前一個比他高半頭的青年,手裏拎著一把長刀擋住了去路,那刀是他家家傳寶物。齊聞達看齊聞善,臉上的稚氣早已脫淨,肩背也不像從前單薄細瘦,如今又寬又厚,傲然挺立,滿目正義,齊聞達一時忘了自己在逃命,又上前幾步,眼裏竟有些欣喜,“聞善!你長這麽高了!”


    齊聞善一抖手裏的念奴,便有風鳴,齊聞達微微一怔,沒再繼續往前走,齊聞善兩眼一瞪,“說吧!你是要自己了斷還是等我動手!”


    “聞善,你這是幹什麽!我可是你親哥哥!”


    “呸!你不配!齊家百年清正家風,如今一朝毀於你手!你做了這些喪盡天良之事,你死之後,我會在家譜裏除了你的名,你的屍體也不許入祖墳,別髒了祖宗聖地!”


    齊聞善一臉正氣凜然,齊聞達滿眼不可置信,擺起當大哥的架子,“誰叫你這樣和我說話的!家譜輪得到你說了算?!你別給臉不要臉!齊聞善,你給我乖乖讓路,我便不殺你,如若不然,我也不差你這一個!”


    齊聞達也抽出了刀,刀光一閃,齊聞善譏笑一聲,“我若技不如人,死在你刀下,我無怨無悔,我若能勝你一籌,今日便替祖宗肅靖家風!”說著念奴起,橫刀斬過,力拔山兮。


    齊聞善一出手,齊聞達心下就一凜,那孩子明顯已經不是當年隻會哭鼻子的小弱雞了,他那厚實的肩臂肌肉已經說出了他曾多少次揮刀,砍樹,砍石,砍草,砍風。齊聞善自從十五歲開始跟著華成峰練刀,腳踏實地,從不偷懶耍滑,一招一招仔細琢磨,每一招都練上千萬次,直到再無破綻,如今聞善也二十了,已經是個堂堂挺立的男子漢,他沒借過什麽光,甚至不如夏弦月,他看不懂琴譜,沒有名師指點,華成峰教的有一搭沒一搭的,他練的都是最樸素的刀法,招式一點也不花哨,卻每一刀都有用,與夏弦月剛好相反。


    這一刀齊聞達沒接,迅速轉了個身避讓開,自己的刀順手就往聞善腰間遞過去,聞善隻移了一寸身形,齊聞達的刀錯著他的腰過去了,他沒想到,聞善對戰局中的距離把控得如此精準,好像多一寸的無用的力氣都不肯使。


    齊聞達迴刀,倒著又往聞善腰上蹭,這一刀聞善躲都不躲,齊聞達正在訝異他為何不躲,陡然發現自己大腿上已經一片冰涼,血嘩啦一聲就下來了,先見了血,才感覺疼。齊聞達趕緊收刀迴護,兩刀相撞,錚的一聲,誰都沒躲,互相飆著勁瞪眼對峙,過了一會,齊聞達感覺有些出虛汗了,手腕也開始發抖,他沒有齊聞善力氣大,念奴把他的刀緩緩地壓下來,再飆下去,他刀恐怕要斷,齊聞達刀刃一偏,抽刀退出,齊聞善力大來不及收,一刀砍在了地上,齊聞達扭頭就跑,齊聞善從土石裏拔出刀,抬腿就追。


    夏弦月教給齊聞達的魔琴神功的部分,輕功為主,若不是剛剛他腿上中了一刀,齊聞善根本跟不上,此刻也隻是勉強,齊聞善又沒有個弓箭,著實追得很費力,好在剛剛那一刀,齊聞達受傷不淺,跑了一會,腿就不大好使了,隻得停下歇息,這一瞬,齊聞善跟上來了,倆人又過了幾刀,齊聞達不是對手,轉身又跑,就這樣跑一跑,打一打,折騰了大半天,聞善倒也不著急了,拿下他是早晚的事。


    自然齊聞達也看出了這個趨勢,他腦袋轉轉,不能這樣拖下去,這地方他們轉悠了好些天,對這的地形十分熟悉,想到此帶著齊聞善就往密林深處鑽,果然入了密林之後,沒一會,齊聞善就失去了齊聞達的蹤跡。


    齊聞達到一處溪水邊,就著溪水洗了洗腿上的傷口,撕了裙擺給自己包紮起來。而丟了齊聞達之後的聞善,一個人在密不透風的山林裏鑽來鑽去,焦慮起來。


    齊聞達休息了一會,輕輕起身,近處沒有齊聞善的身影,他辨了辨方向,貓著腰往林子外邊走去。


    可不巧,剛出了林子,跟正往迴走的華成峰碰上了個麵對麵,華成峰一搭眼就知道是他,齊聞達扭頭就往迴跑,華成峰提腿便追,這一追,給華成峰心口追出了個洞,那齊聞達在半空中騰躍的姿勢,打死他他都忘不了,手腳像在自己打架一樣,十分不協調,不就是那夜要強暴青鳥的黑衣人麽!那一夜他也是這樣追著他,卻中途被夏弦月喊聲叫了過去,讓他給跑了。


    夏弦月後來還騙他,說另有其人。


    華成峰腦子裏像著了火,長鞭抖擻,邊追邊甩,齊聞達身側的樹倒了一片,以致無可借力,腿上傳來疼痛,挨了一鞭子,唿通一聲,掉在地上,華成峰衝上來,一腳踩住齊聞達的胸口,“說!蟒山下要害青鳥的,是不是你!”


    齊聞達眼神閃躲,忙不迭說,“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華成峰腳下一用力,齊聞達痛唿一聲。


    齊聞善聽到這聲響,噌的一聲從密林中竄了出來,手舉念奴,“師父!我來!”


    華成峰說,“這雜碎曾對你師娘下過手,給我剁了他!”


    齊聞善高舉寶刀,大喊一聲,齊聞達到最後一刻,還以為齊聞善能給他個機會交代後事,但是沒有,念奴落下,齊聞達身首分離,濺了師徒倆人一身的血。


    齊聞達的屍體,齊聞善都沒管。


    迴到那破損的山洞,靈嶽已經控製住了王紅參,齊聞善一如從前,跪地給王紅參磕頭叫母親,請她迴半月灣,並且不得再外出生是非,讓她安安心心把孩子養大,如若她再出門作亂,齊聞善便要一並清理。


    王紅參哆哆嗦嗦的答應著。


    陳慈悲問靈嶽,要不要給施即休報仇,靈嶽笑笑,“咳!哪輪得到我,算了,爹,況且你看,那孩子哪有一分毫像施即休,明明就是個小小的齊聞善。”


    陳慈悲也笑,“我靈兒放下了,這便好,過去的都算了,我看小朱那孩子也不錯,你覺得……”話還沒說完,靈嶽已經跑到師父身邊去了,老頭這次僥幸撿了條命,隻是手指還剩三根了,不免悲戚,靈嶽一直在旁安慰。


    秋聖山笑著看著陳慈悲,“師弟,我當真不是刻意拖延時間,是成峰細心,我都沒想到會有人發現我留下的記號。”


    成峰趕緊鞠躬,“師祖誒!您可折煞我了!您那腳印,雖然藏在層層落葉之下,一個腳印,地裂十裏,我要是再找不出,迴去您不得打斷我的頭!”


    陳慈悲也拱手,“師姐好手段!”


    齊聞善帶著王紅參和那小娃,一路護送迴半月灣,其餘人暫且迴第三莊,華成峰不能久留,打了個招唿就往蟒山跑,臨走還喊,“這次我可真的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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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馬加鞭迴到蟒山。剛一進山,就被那一直在山腰上往下眺望的人衝下來抓了個正著,那人狠勁抓著華成峰的衣領子就往山上拖著走,嘴裏還嘮嘮叨叨,“你要是再不迴來,我八成要橫屍在你這蟒山了!我一個和尚,給你守著你老婆生孩子守了三天兩夜,肚子裏的經都來來迴迴念了千八百遍,佛祖都要讓我求膩煩了,這筆賬看我怎麽跟你算!”


    華成峰一個大個子被揪得彎著腰跟著往上走,聽了這話,暴跳起來,“怎麽生了這麽久?生出來了嗎?青鳥還好嗎?”


    “反正都活著呢!你上去自己問問,我怎麽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太好!”和尚淨慧怒氣衝衝,“以後你再別讓我幹這樣的事——”


    華成峰趕緊嘴甜起來,“師兄!叫你師兄還不行麽?不托付給你托付給誰呀?那些人如狼似虎,沒有你在這,我哪敢安心在外麵殺敵,這不是與你情深義重麽,好師兄,快別生氣了!我給你塑一座金身謝你!”


    和尚淨慧仍是冷著臉,“你這樣的情深義重,我真消受不起!”手上不鬆勁,拽得華成峰幾乎要跌倒。


    華成峰說,“嘿!我還當你是個得道高僧,怎麽這麽見不得人間疾苦,不就生個孩子麽,就把你嚇這樣,誰不是這麽來的?你佛怎麽跟你說的,戒嗔戒怒,你看看你,修行還差得遠了!”


    淨慧拉過華成峰,用力拍了一下他後背,“還在這跟我貧嘴,快上去看看吧!”


    成峰做了個鬼臉,好似化作一縷青煙一樣,躥上了山頂,大門敞開,院裏一片亂哄哄的,藥童不停地跑來跑去,見他迴來,都手舞足蹈,仿佛都有報不完的信,嘰嘰喳喳,七嘴八舌,成峰卻一概揮手隔開,直往最裏麵奔,到了青鳥門口,像從前一樣,想踢門進屋,卻被一個老婆婆手拿一把艾草給攔住了,老婆婆歪嘴瞪眼,“哪裏來的登徒子!”


    成峰驚愕,“你是何人啊?為何擋在我家門口?”


    老婆婆這才笑了,“呦!原來是孩子爹!老婆子無理了!我是山下的,專門給有錢太太們照顧月子的,您沒迴來,我這不是得頂上麽!”


    老婆子拿著艾草往成峰身上掃,成峰邊躲邊說,“我可沒多少錢給你!你這是要幹什麽?”


    老婆子笑嗬嗬,她笑的時候看著也兇,“給你家照顧月子,老婆子不收錢,從前我老頭子生病的時候,歐陽掌門也沒收過我的錢,我是來報恩的!老爺剛從外麵迴來,身上不幹淨,”老婆子臉上一臉嫌棄,“而且您這一身的寒氣,怎麽能往產婦和孩子身邊去!快去梳洗幹淨了再來。”


    成峰喊了幾聲青鳥,裏麵也沒應,老婆子又說,“娘子剛生完三天,哪能跟你這麽對著喊?快去洗了再來!”老婆子拿這那一把艾草,使勁抽打成峰,華成峰無奈,隻能去洗漱,洗了半個時辰,終於幹幹淨淨地來了,婆婆又在門口囑咐了半天,“不能大聲說話,不能惹娘子生氣,不能惹娘子哭,不能蹦蹦跳跳,不能——”


    成峰實在不耐煩,一把推開那老婆子,調整一下唿吸,輕輕推開了門。


    還不到十月,屋裏已經點起了爐子,爐子上放著一盆水,屋裏暖和得很,成峰一眼就看見青鳥躺在榻上,額頭上搭著個布巾,身上蓋著大被子,臉色不是很好看,很虛弱的樣子,成峰輕手輕腳坐倒榻邊,看著青鳥這樣子,忍不住啪嗒啪嗒就掉起眼淚來,“好青鳥,辛苦你了,可還好嗎?”成峰俯下身,輕輕地靠近青鳥,青鳥微微一笑,聲音十分低,“都好,雖然苦,卻也值。”


    成峰輕輕抱住青鳥,頭低在青鳥的被子上,嗚嗚哭了起來,“我這不是人的!你在家裏生孩子這麽苦,我卻不在你身邊,實在是該打!”


    青鳥放任他哭了好一陣,才輕輕開口說,“你以後是當爹的人了,要給孩子做個好榜樣,可不能這麽動不動就哭,不怕人笑話。”


    成峰抬頭,“好好好,我往後一定好好表現,絕不讓人看笑話!”


    青鳥說,“你看過孩子了嗎?”


    成峰這才一愣,說了半天生孩子,孩子在哪裏?“沒呀!孩子在哪呢?”


    青鳥白了他一眼,指指屋正中間,矮凳上放著一個小小的搖籃,一個粉嫩嫩的小肉團,正睡得香甜,不時還吧唧吧唧嘴,好像在品嚐什麽美味,成峰適才明明從那搖籃邊經過,卻完全沒看到,此刻又轉過身來,蹲在那搖籃邊,伸出大手,想碰一碰那小兒軟嘟嘟的臉蛋,手指在半空懸停了好一會兒,還是縮了迴去,生怕自己沒有輕重,碰壞了他。


    青鳥在榻上歪頭看著他,他年紀輕輕的,卻硬是笑出了一臉的皺紋。


    成峰看了好一會,覺得自己的心都化成水了,從來都沒有這麽柔軟過,突然想起個嚴肅的問題,輕聲說,“青鳥,這是兒子還是閨女?”


    青鳥瞪眼,“沒人告訴你?”


    成峰跟她比誰眼大,“沒呀!都讓我自己來看看。”


    青鳥簡直無語,“兒子,你喜歡嗎?”


    成峰臉上瞬間又多了兩道褶子,壓抑著心裏的歡喜,“喜歡喜歡!我隻是要聽你親自告訴我!無論是兒子還是閨女,我都喜歡!”


    又兀自看了許久,幾乎一動不動,簡直發了呆,“青鳥,這小東西真的是我兒子嗎?”


    青鳥心想,這人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見麵沒半個時辰好光景,就要來惹人生氣,“華成峰,你什麽意思?你要瘋啊?”


    華成峰這才覺得自己問的不對,作勢打了自己兩個嘴巴,“不是不是!青姐,瞧我這嘴笨,我錯了!我是說,我怎麽就有兒子了?像做夢一樣啊!”


    青鳥噗嗤一聲樂了,“說得好像你沒見過我肚子怎麽一天天長起來的,那是平白無故有的嗎?”


    成峰還是覺得轉不過來,用手比了比長短,“青鳥,他這是這幾天就長大了?還是生出來就這麽大?”


    青鳥歎一口氣,不知該怎麽迴答他,成峰也沒留意到青鳥沒說話,自顧自念叨,“你這小家夥長這麽大,定是沒少讓你娘受苦,青鳥,什麽時候開始能打了,我替你揍他一頓!”


    青鳥罵了一句,“得了吧你,祖宗!”嘴上罵著,心裏卻感動得很,不知不覺眼角竟劃出一滴淚,成峰扭頭看見,趕緊迴到青鳥身邊,揪起一邊的帕子給青鳥擦眼淚,神情好像自己闖了大禍,“哎呀呀,青鳥,可不能哭啊,你要是哭,門口婆婆要打我了,婆婆告訴我不能惹你生氣不能惹你哭,我這進來一會兒,卻樣樣都犯了,罪過罪過,青姐,你要是心裏有什麽不高興的,你就打我罵我,千萬別自己憋著啊……”絮絮叨叨,跟那老婆婆一樣。


    青鳥被他說得,哭笑不得,“你迴來了,給孩子起個名字。”


    成峰喪著臉,“我這點子水平,哪會起名字,你來吧,青姐。”


    青鳥伸出手抓住成峰,“不行,就要你起,快點!”


    成峰不懷好意地一笑,青鳥縮迴手去,成峰眯著雙眼盯著青鳥,“好吧!看在青姐跟我撒嬌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給兒子起個名字,不過說好啊,起的不好,你可別怪我!”成峰仰起頭,眼珠上上下下轉了好幾圈,“叫長鬆如何?盼他長如青鬆,頂天立地!”


    青鳥笑,“好。”


    成峰說,“我聽秦大哥說,當朝有位大詩人,現在已經不在了,給他兒子寫詩,說‘惟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咱們沒有這樣的文采,但是有同樣的盼望。”


    青鳥撇撇嘴,“不要,公卿有什麽好,我隻盼‘吾兒愚且魯,無憂到千秋’。”


    成峰應著,“好好好,青姐說得對!就是這樣!青姐好文采呀!”


    倆人又卿卿我我聊了一會兒,成峰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站起身要往外走,青鳥問他,“你去哪裏?”


    成峰說,“我去給我聞大哥燒個香告訴他一聲,咱們家有後人了,讓他也高興高興,往後長鬆就以孝子之禮奉著我大哥的牌位,按時燒香掃墓,敢不聽話,我日日揍他!”


    青鳥聽了這話,眼淚像化了的冰一樣,嘩嘩地往下淌,甚至抽泣出聲,成峰趕緊過來又擦淚,又安慰,青鳥卻止不住眼淚,門外老婆婆聽見了聲音,推門進屋,怒氣衝衝,揪住華成峰的耳朵就往外拽,壓著聲怒道,“告訴你什麽了!為什麽要惹娘子哭!趕緊給我滾出去!”


    華成峰齜牙咧嘴的給拽出去了,青鳥見那景象,又止不住樂了,轉過身自己擦擦眼淚,心裏感歎,這一生有這麽一個人,喜怒哀樂便都齊全了。


    華成峰迴來了,淨慧就要走了,這半年沒幹別的事,淨給華成峰看家了,成峰送他到蟒山腳下,淨慧身後跟著另外一個光頭的,手腳帶著鎖鏈,垂眉耷目,成峰對淨慧說,“淨慧,你說我這樣是否太不公平?都是一樣的作惡,怎麽成雨就不用死?另外兩個我都殺了,對他卻不知為何,下不去手。”


    淨慧搖搖頭,“他醒悟了,與旁人不一樣,該給他個機會,他這最後一次,不是主動來告訴了我實情,還配合我們給另一位去了信,你才有機會救人嗎。”


    華成峰也耷拉著腦袋,“你總會安慰我,總之,姓華的兄弟三個,都要在你手裏過一遍,成雨如今也拜托你了,大恩大德,沒齒不忘,若他日你有什麽需要我的,隻需說一聲,我無論如何也為你做到。”


    淨慧眨眨明星般的眼睛,笑笑說,“好,迴吧。”


    這一次換華成峰,目送淨慧離開,直到他們走出他的視線,他還不肯迴,心裏湧起萬千思緒,他與淨慧,自十歲那年相見,到如今,已經十五年了,這麽長的歲月裏,身邊的許多人都變了,來了,走了,死了,唯獨淨慧,仿佛還像初見那日一樣,如明星耀目,永遠照亮人間,成峰心裏讚歎道,好和尚!


    章後詩:


    雨打風吹後,方知情與仇;


    慢思個中味,恨癢猶在喉。


    繁華從此去,夢醒萬事休;


    吾兒愚且魯,無憂到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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