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年之期已到,華成峰並沒有迴來。


    那通天塔近日越發猖獗,好些門派都被滅了門,就連玄雅堂五個分舵,幾乎去其二三,新任秦教主幾次三番蒞臨南陽玄雅堂總部,親自坐鎮,幾乎於事無補,秦教主隻能讓門下人收斂行跡,掩藏起來,好保留些實力,好像中原武林此番要被人一鍋端了,秦書生琢磨著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就算端,也要打個明明白白的仗,要是打不過,再認栽。


    秦書生暗中安排了一些新近選拔出來的好手,各個親自培植,秦書生此人最善蠱惑人心,跟人家聊天,把那些小兄弟各個聊得淚眼姍姍,賭咒發願,要為秦書生出生入死,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神農教的教眾從前在陳慈悲蔣玄武手底下的時候,都是靠懼怕度日,就像陳慈悲曾說,我不要他們愛戴,我要他們怕就行了,好像棍棒底下出孝子,他們哪見過秦書生這樣的陣仗,秦書生一人上陣,好似他全家,跟他推心置腹,暢談過去未來,那些從前連老教主陳慈悲麵都沒見過的小兄弟,此刻正被新教主握著手,推杯換盞,稱兄道弟。


    連宋依稀都覺得秦書生這樣有點掉價,但是不得不承認,這有用,秦書生說,真心交付,才能換來真心,宋依稀有些錯愕,也有人跟他們這樣的人談真心。


    想想多久以前,她還是豆蔻年華,初見秦書生風流瀟灑,為之心動,兩人曾有過短暫個把月的赤誠相交,後來……秦書生變心了,看見了別的年輕漂亮的姑娘,就跟人走了,本來這一碼宋依稀也不大當個事,這都過去三五年了,可到如今,看他為玄雅堂親自奔走,從前陳聖主一字難求,秦書生卻與她並肩作戰,對人人都付真心,酒酣詞暢,那性情竟從未變過,越看便越覺得他如舊日一樣,風流倜儻,曆經時日,愈添芳華。


    但是今時今日,她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她完全明白,秦書生對她沒留一絲私人恩怨,也無私人恩情,今時所作所為,盡是為了神農教,或者,他是為了整個武林。


    難怪無影門當年人說三千門眾,井井有條,出手必中,除了防如城堅壁清野,守如瓶潤物無聲,世人竟真以為秦書生是個隻會風花雪月的書呆子麽。


    可再怎樣,如今也就隻能看看吧。


    秦書生把這些人派到各個門派去,教他們如何喬裝,如何在路上躲避通天塔的人,如何進入各門各派,如何與這些門派的掌門相談,如何告訴這些掌門隱蔽行事,他約眾人六月十八日,匯聚襄陽,原歃血盟舊府,共商對抗通天塔大計。


    秦書生之所以對通天塔之事如此上心,也是因為靈嶽的請求,通天塔三個字她曾在有名司調查福康公主受傷起因的卷宗上見過,但是當時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麽,如今這江湖上憑空便冒出來一個通天塔,究竟是前塵舊事?還有有人冒名頂替?福康公主同施即休受的傷一樣,那這通天塔是否與施即休失蹤有關係?她想求個明白,這番因由,秦書生自己也想搞清楚,萬一能在這裏找到施即休呢。


    趁著靈嶽現在還隻是失去了嗅覺,應該要給她一個交代。


    之所以把地點選在襄陽,一是因為襄陽有玄雅堂水曲分舵,雖然曾經被華成峰搗毀過,但是如今已經重建,方便他們落腳,二就是因為歃血盟,雖然歃血盟散了,但是那仍然有好多好手在,可堪一用,且華成峰曾對他說過,新建的歃血盟有許多防禦工事,如果通天塔真的發難,可抵擋一二。


    秦書生叫聞善去問過路子規同意,又聯絡了過去歃血盟的許多舊人,沒幾日,各地都有人喬裝打扮,紛紛潛入襄陽城。


    各路英雄盡顯神通,可能真的是被通天塔嚇怕了,或者是求生欲望太強,秦書生都沒料到能來這麽多人,歃血盟裏外都要擠滿了,秦書生令人嚴密防查,禁止生人進入,好在秦書生混跡江湖多年,來的人他基本上都認識,有許多老朋友都來了,雖然見麵尷尬,但卻可放心不少,誰叫秦書生從前欠的風流債太多了呢!


    惠無雙來了,劉玄妙也來了,惠無雙還是孤身一人,但是自從宋依稀接手玄雅堂之後,惠山劍派好歹不挨欺負了。


    劉玄妙嫁人了,那人和秦書生站一塊,簡直好像是他的翻版,這就更尷尬,但是那人比秦書生老實,打不還口,罵不還手,一副慫相。不過秦書生尷尬多了,也就不覺著了,他最怕見的是季小姐,還好她不是什麽掌門,自然也不會在這場合出現。


    一切就在如火如荼又密不透風地進行著,秦書生自以為天衣無縫,哪聽到惡魔就在他睡榻之側掩口大笑。


    六月十八,反通天塔聯盟會在歃血盟舊府地下的一個議事廳開會,各路人馬在那議事廳裏坐立難安,秦書生來之前,他們已經紛紛議論了許久,有的說正事,有的不說正事,短短兩三年,江湖人馬已經幾乎換了個遍,左手從首席開始是路子規、淨慧、林小元、方九環、梅步高,右手依次是柳花明、沈翎金、頡挪道長、杜靜師太、劉玄妙,方九環身後坐著望春心,宣河黎響、聯約盟其他各派掌門、齊聞善用輪車推著夏弦月等等也都到了現場,那陣仗簡直比洛陽掌門人大會也不遑多讓。


    照約定的時間晚了許久,秦書生還不出現,他還在地上沒下來,來了個他想不到的人,正激動得要哭鼻子。


    就在秦書生剛要下來開會那會,門口有守衛來報,說來人沒有拿約定的名帖,守衛攔著不讓進,那人非要進來,讓守衛進來報一下名字,說秦書生自然會放他進去,秦書生料想他好像沒有遺漏哪個叫得出名字的門派,十分疑惑,便問來人叫什麽名字,守衛說,來人說叫守如瓶。


    秦書生眼淚馬上就下來了,一點也不矜持,趕緊往門口跑,差點在門檻子上絆倒,硌掉了一隻鞋,也不管,便一隻鞋一隻襪子跑到門口,果真見如瓶正喜盈盈地站在門口,仿佛一朵盛開的桃花,秦書生將這一年沒見的兄弟緊緊摟在懷裏,激動大哭。


    因而誤了開會的時辰。


    秦書生說,“這一年你在哪裏?我怎麽一點都沒聽說你們的消息,有時候想起來,心裏十分難過,你們還好嗎?如城好嗎?”


    如瓶彎著嘴,彎著眼,滿眼都是笑意,拉著他一慣的長調,“我的好大哥——都好,都好,你別擔心,大哥可好?看著也不錯嗎!”


    秦書生緊緊握著如瓶的手,“我也好!隻是時常太過想念你們,你如何找到我的?如城知道你來嗎?”


    “大哥忘了我是幹什麽的,這一年你在哪我都知道,雖然你一個圖也沒給我畫過。我要來看你,我哥自然不會攔我,他已經知道了慶芽山的事情不怪你,是通天塔做的,因此也希望我來看看,是否有什麽線索,隻是……他現在有些生氣你做了神農教的教主……”如瓶咬著嘴唇,兩眼像個小狗一樣盯著秦書生。


    秦書生歎了一口氣,“哎!這事說來話長,下麵還有很多人在等,我們先下去商議,迴頭我再跟你細說。”


    到了議事廳門口,如瓶說,“大哥,別驚動他們,我就在後麵呆著,你不用管我。”


    秦書生點頭,如瓶隱入人群之中,秦書生往主座上走過去,立定向眾人抱拳鞠躬,“抱歉諸位,一點小事耽誤了些時間,現下我們開始吧。”


    下麵仍然有小聲的議論,秦書生說,“今日借東道主歃血盟舊府的地方,煩請各位遠道而來,原因諸位都知道,通天塔不知是何方神聖,這大半年對江湖各門派突下殺手,武林各派幾乎半數腰斬,這樣下去,離全軍覆沒也不遠了,秦某徒享虛名多年,蒙各派同盟人士看重,在此召集諸位,大家集思廣益,看看對這通天塔都有什麽訊息,我們來匯總一下,再一同製定應敵之策。”


    這話說了,底下仍然私語切切,不知在議論些什麽,秦書生納悶,這些人都積極地來了,為何一談正事,他們卻全都不應。


    這時候少林寺淨慧清了清嗓子,“秦掌門所言甚是,孤掌難鳴,獨木難支,如今通天塔之禍,是整個武林共同的災難,少林寺曾被通天塔攻擊過一次,但他們那次仿佛並未用真正的實力,我們動用了十八棍僧就把他們攔下了,往後再沒來過,因此我們能提供的經驗有限,不過製定出方案,少林寺願全力支持,共抗通天塔。”


    淨慧說完,人群中突然傳來了一聲譏笑,眾人尋聲望去,那發笑之人是聯約盟中的一個掌門,正站在齊聞善旁邊,聞善這幾年個頭竄了很多,人也退去了娃娃氣,臉上的線條硬朗了許多,聞善瞪了那人一眼,“這位是浦掌門吧?緣何發笑?”


    那浦掌門是聯約盟中一個小門派的掌門,長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樣,兩手臂抱在胸前,見聞善發問,往前走了兩步,拿腔拿調,“沒什麽!我隻是想問問諸位大門派的掌門,如今的江湖,要聽秦先生這新任的神農教教主的話了嗎?秦先生自甘墮落,做了邪教的教主,怎麽大家都要聽他的話,是正道無人了嗎?”


    人群中一片慌亂,許多門派顧著自家防守,還不知道秦書生已經脫離了無影門,成了神農教的新教主,議論聲大了起來,有人說,怎麽秦掌門變成秦教主了?什麽時候神農教能統領江湖正派人士了?


    那一旁柳花明也擺出了個“自找的”表情,那浦掌門要不是受他指示,哪敢說這樣的話。


    秦書生兩手伸出往下壓,提高聲調,“諸位!諸位聽我一句!”聲音稍稍小了些,“如今的神農教已經不同往日,曾經作惡多端的並非是整個神農教,隻是蔣玄武時期的玄雅堂,如今蔣玄武已經不在,玄雅堂自那以後早已嚴明法紀,未再出現過不當言行,自我接任教主之後,又在整個神農教範圍內製定了新的獎罰條款,若有不守法紀之人,我們自當有所懲罰,此事江湖中人人都可見證,且秦某今日也不是要當誰的家,做誰的主,隻是希望能凝結眾人之力共抗強敵,諸位自可推舉賢能之才,全當秦某牽線搭橋,拋磚引玉。”


    底下又議論了兩聲,聽杜靜師太點著頭說,“無論秦先生是哪派掌門,先生這番話倒是合理,如果大家對秦先生的身份有意見,大可以另行推舉,但貧尼首先言明,貧尼不能做這個領頭人,淨慧方丈願意做嗎?”


    淨慧手撚佛珠,“殺伐之事,貧僧做不來。”


    杜靜師太又問,“頡挪道長?柳盟主?金公子?”


    那頡挪道長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自然不應,一年前在湘南派對付華成峰時候,已經讓他丟盡了麵子,沈翎金也知道如今江湖上的人都看輕他,不願討這個嫌,那柳花明到沒有很快接話,稍等了一會兒,說,“論資曆,我自然不如秦先生,當然我們也不是不服氣秦先生的資曆,隻是秦先生說神農教如今法紀嚴明,不作奸犯科,若真是如此,諸位也不防給神農教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我代秦掌門問一句,在坐諸位,是否有人對秦先生此番言論不信服的?若是這神農教並非像秦先生所說,仍然豪強霸道,燒殺搶奪,那我們今日就要論一論秦先生的資格了。”


    人群中有人點頭,互相應和,突然一位上下八字胡,穿著粗製綾羅綢緞的掌門衝到了大廳中間,向眾人行禮,然後自報家門,“在下赤水幫福安楠,有一事要向秦教主舉報。”


    秦書生身體前傾,“福幫主請講!”


    福安楠微微躬身,“在下舉報貴教紅袖樓的頭領沈西樓!販賣人口,逼良為娼,濫殺無辜,竟賺些黑心錢,教主不管管,神農教想迴歸正道,實在說不過去!”


    秦書生不知為何,他一說這話,心裏重重地咯噔一聲響。


    還不待秦書生做聲,一旁的柳花明又接話,“哦?竟有這樣的事?福幫主細說說!”


    那福安楠倒是演得好,“柳盟主,倒也不必太細說,那沈老板行事一向如此,手段狠辣,可沒見他從秦教主接任就改惡向善了,要是說起來,隻說一件也夠了,就在半月前,我家的義女琳琅失蹤了!原本還以為是遭了通天塔的毒手,可是幫中人手細細查下來,就在我們來襄陽的路上——”


    那福安楠用手捂住了嘴,似是不忍再說,柳花明好個催促,福安楠才繼續講,“找到了琳琅的屍體,我們順著屍身上的一些痕跡追查過去,琳琅原來是被那沈西樓害了!琳琅是和我家裏人吵了一架出來的,流落到洛陽,那沈西樓見琳琅長得好,又是個孤苦無依的姑娘,便把她誘騙到紅袖樓中,百般引誘逼迫,讓她做那低等的妓女,強迫她賣身,琳琅自然不從,竟然被沈西樓活活打死……”


    福安楠說著竟大哭起來,“拋屍荒野!這樣的事沈西樓年年幹!日日幹!淨找些孤苦無依的姑娘,那紅袖樓做的都是些無本的生意!秦教主每日吃喝玩樂,可知用的都是這些喪良心的錢?”福安楠手指著秦書生,咄咄逼人。


    一旁柳花明又在附和,“紅袖樓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確實不怎麽光彩,這大家也都有所了解,那麽秦教主,既然要大家同心同力,共抗強敵,就不該有福幫主這樣受自己盟友欺負的事,此事恐怕還得秦教主給個說法才是。”


    有人看得懂,有人看不懂,有人看熱鬧,此刻,秦書生已經上了他們的賊套。


    秦書生思索片刻,“若是紅袖樓果真如此行事,我迴去自當仔細料理,定會給福幫主一個滿意的答複,隻是不能聽福幫主一家之詞,我要仔細查過才能決斷。”


    底下林小元突然出聲,“不如請沈老板來當麵對質,我聽說沈老板人也在襄陽呢!”


    秦書生似乎是反射性地答了一句,“他不在。”


    林小元又說,“秦先生這麽肯定?不如……查一查?”


    秦書生壓低聲音問一旁的宋依稀,“他在嗎?”


    宋依稀附耳說,“確實在,不過他們怎麽知道的?沈尊主擔心襄陽出事,趕過來以備不時之需。”


    秦書生歎了口氣,臉拉得老長,不大高興的樣子,對宋依稀說,“讓他來!”


    宋依稀領命去了,屋裏除了一些人低低的議論,再沒別的聲響,秦書生生氣一樣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腦子裏已經反複翻騰,這些人究竟要搞什麽鬼。


    議論聲中,議事廳的門被人一腳踹開了,那沈西樓一襲紮眼的紅衣,十分囂張地走進來,目不斜視,一屋子的人,沒一個他能放在眼裏,唯獨走到秦書生麵前,跪地行禮,“見過教主!教主傳喚,不知有什麽吩咐?”


    其實沈西樓早知道要幹什麽了,宋依稀親自去請他來的。


    秦書生眼神十分複雜地看了看他,強裝平靜地說,“沈尊主,今有赤水幫福幫主控訴你誘騙他的義女琳琅到洛陽紅袖樓中,因她不願,被你殺害,拋屍荒野,此事你怎麽說?若有什麽隱情,你說出來,我替你做主!”


    沈西樓自顧自起了身,挑了挑眉梢,冷笑一聲,“此事我認!如何?我等邪教,不就該當這樣行事麽?”


    眾人一片駭然,沈西樓來到福安楠麵前,“不過福幫主也不因此就是什麽好人!那琳琅為何從你家中跑出來?琳琅之死你脫得了幹係?”


    剛才看福安楠咄咄逼人,此刻沈西樓一瞪眼,福安楠嚇得屁都不敢出一聲,腦袋都要縮到脖子裏去了,剛要辯駁一句,卻被沈西樓厲聲截斷,“你福安楠名義上收了琳琅做義女,其實私底下你幹的什麽勾當?她要是你女兒!你會逼她跟你行那苟且之事?還不如我紅袖樓明碼標價!你是想納妾,又不敢說,但還是被你老婆發現了,這才把琳琅打走的對麽?”


    “我——”


    “不過你說的我也認,我看琳琅這麽漂亮的姑娘一個人流落在外,早晚都有人打不正當的主意,我把她接到紅袖樓!我那是救她!哪知你那個琳琅,嘴上說著知恩圖報,對著客人卻又百般抵抗,我不該打她?紅袖樓開門做生意,客大過天!在座各位去紅袖樓喝過花酒度過良宵送過銀子的,哪個不知道?我紅袖樓做生意最講究誠信!隻要花了錢,必叫你物有所值!各位也別逼我點名,我這要是念出來,你們一個個迴去全都要被婆娘抓花了臉!客人說什麽難聽的,給我受著!客人打罵,給我忍著!客人蠻不講理,隻要人家是掏了銀子的,就得給我笑臉相迎!你吃的就是這一口飯,賺的就是這髒錢,想怎樣?想清白?也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那琳琅又想過體麵的日子,又受不下客人給的屈辱,是個賠錢貨!又不經打,兩板子就死了,我也沒辦法,我在她身上還搭了百十兩銀子!我看福幫主你該還給我!”沈西樓氣勢洶洶,一番歪理,竟挑不出毛病。


    那福安楠嚇得跪倒在地,朝著秦書生哭訴,“秦教主!你看看這沈老板!簡直是個魔鬼!這般威脅恐嚇,我們小門小戶的哪受得住!秦教主可給我做主啊——”


    秦書生臉上青紫一片,瞪著沈西樓,“你果真認?果真做了這樣的事?”


    沈西樓偏揚著頭,“認!敢作敢當!我倒要看看,這些人想怎樣!”


    柳花明又在一旁嬉笑,“沈老板還真是給秦教主長臉啊!敢問秦教主,沈老板這樣逼良為娼,殺人不眨眼的,按你神農教的教規,該怎麽罰?”


    秦書生臉又綠了,嘴唇有些微微顫抖,仍舊是望著沈西樓,“你當真不辯解一句!?”


    沈西樓不屑地冷笑一聲,滾了一下眼珠,“有什麽好辯解的!”


    秦書生氣得哆嗦,叫過宋依稀,手指著沈西樓,“把他給我扣下!綁了!”


    宋依稀揮揮手,兩個侍衛走過來,兩人分別壓住沈西樓一條胳膊,沒費什麽力氣,就把他壓得跪在了地上,一旁人遞上了繩索,那兩人將沈西樓綁了起來,兩柄劍架在他肩膀上,沈西樓仍然嬉笑,“該怎麽罰就怎麽罰!我不能讓教主難做,等罰完了我,你們便繼續共商大事,我樓裏還兩百個客人等著我去陪酒呢!”


    秦書生眉毛挺立,問宋依稀,“宋尊主,他這樣殺人越貨死不悔改的,罰多少?”


    宋依稀低著頭小聲答,“罰……一百棍……”


    秦書生心裏突然一片冰涼,一百棍,那不打死了?正遲疑間,那林小元又開了口,這師兄弟倆真是一唱一和,“秦教主,既然有教規,那該打就打,還猶豫什麽?別舍不得!”


    沈西樓齜著牙,瞪著林小元,“一百棍!來啊!老子吭一聲算我輸!”


    秦書生眼神裏氣憤和不忍交替更迭,本來就覺得對沈西樓又愧又怕,停了好一會沒有做決定,今日這台階,當真難下,不打,剛剛那一番高談闊論可就全打了臉,那神農教就還要背著這個邪教的名號,若真的打,一百棍真的能打死他。


    正猶豫間,突見一旁沈翎金緩緩站起,眾人都瞪著眼看,還有什麽好戲,那沈翎金比著沈西樓身後一步遠的位置,輕提袍擺,鏗鏘跪地,目光堅毅,神色肅嚴,朝著秦書生一抱拳,“舍弟願替我大哥領這一百棍的懲罰,有當弟弟的在,不能打我兄長。”


    那沈西樓偏過頭,像惡狠狠的猛獸,“你給我滾!我幾時認你了!那日的帳還沒找你算,你休要蹬鼻子上臉!快滾!”


    沈翎金不動,抬頭等著秦書生迴複,秦書生這就更難了,今日可是讓這些看客看足了戲,忽聽坐席裏柳花明又笑了一聲,“就是!金公子就別跟著湊什麽熱鬧了!秦教主哪舍得打你哥,你哥哥可是秦教主的心上人!”柳花明那語氣極酸,尾音又高又長。


    秦書生和沈西樓一起轉向柳花明,怒目而視,一同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麽!”


    看客群裏又炸了鍋!秦教主竟有這樣的癖好嗎?那柳花明不疾不徐地站起來,示意眾人息聲,“秦教主,沈老板,你們不怕幹那丟人事,還怕我說這丟人話嗎?你二人難道不是情根深種,可比做漢哀帝斷袖之美麽?哈哈哈哈!”


    沈西樓蹭的一聲跳起來,那兩個侍衛哪敢真用力押著沈西樓,他兩步蹦到了柳花明麵前,兩眼死死地瞪視著他,“柳花明!你再敢胡說一句,我撕爛你的嘴!”


    柳花明作勢往後躲,“呦呦呦!沈老板當著這多人的麵,還要殺我不成?不怕再招來一百棍。”


    沈西樓聲音不大,卻讓人聽著起雞皮疙瘩,“我不在這裏殺你,等你離開這個門!我一定叫你死得比鬼還難看!”


    柳花明找死沒夠,“再難看,還能有沈老板難看麽?”


    沈西樓說話已經在發力,就要掙脫那繩索,秦書生可不敢讓他在這裏大開殺戒,那之前的一切苦心就都白費了,還打什麽通天塔,他神農教先要被這些武林人士打死,才接了教主之位半年,就要把陳教主二十幾年的心血都斷送麽?趕緊讓宋依稀去拉住沈西樓,宋依稀衝過去,一旁沈翎金也竄起來倆人一同拉住了沈西樓,宋依稀低聲在沈西樓耳邊說,“尊主!別衝動!他們在用計激你!”


    沈西樓臉上好像翻過一片山海,強自壓製,終於壓下去那怒火,抿嘴笑了,並且又乖乖跪了迴去,“今日認栽,柳花明,林小元,等著。”


    柳花明一笑,“秦教主?該打就打吧,不打就是有私情!”


    沈西樓此刻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等著挨打,秦書生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樣難受,剛才不打,大不了大家說他教規不嚴明,現在不打,這話可就太難聽了,他可聽不下去。秦書生已然站在這風口浪尖上,什麽苦水都要往肚子裏咽,咬了咬牙,“拖下去!打!”


    那兩個侍衛手足無措,拖著沈西樓就往出走,卻見宋依稀像一尊鐵菩薩一樣冷著臉瞪著眼對著他倆,便也心知肚明了,打隻能打,務必下手有輕重。


    倆人把沈西樓按在議事廳外邊的一張桌子上,手裏拎著木棍,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劈啪作響,眾人隻聽得棍響,那沈西樓確一聲沒吭,屋外打得熱火朝天,屋裏的秦書生仿佛要原地爆炸。


    好容易忍過了那一百棍,兩人又把沈西樓拖了迴來,放在了地上,誰說紅衣看不出血色?沈西樓背後的紅衣已經爛開了花,衣裳的顏色再正,也沒有血色紅得耀眼,沈西樓兩個嘴角也在流著血,滿口的牙都是紅色,他齜著牙,趴在地上不能動,唿哧唿哧說不出話,倆侍衛再收著,也得給屋裏的人聽見動靜,沒死,算萬幸。


    那柳花明弓著腰,低頭看著沈西樓,“沈老板真不錯,這一百棍扛下來都沒死,看來秦教主還是手下留情了呀,不過受了這麽重的傷,怕是好一陣子都沒法跟你的情郎耳鬢廝磨了不是?”


    沈西樓氣得使勁攥著拳頭,全身顫抖,喉管裏發出唿嚕唿嚕的聲響,眼睛裏瞪出血來,卻說不出個清晰的字。


    上麵的秦書生也受不了了,暴喊一聲,“柳花明!你今日到底是來幹什麽的!我聚集天下英雄至此,要商定抗敵大計,你卻在這裏撒潑耍賴,不幹正事!小人心思!意欲何為?!我秦神秀一生坦坦蕩蕩,不受你這汙言穢語,你休得潑這些髒水給我!”秦書生也是氣急了,有些口不擇言。


    那沈西樓趴在地上,眼裏卻滲出血淚,心裏苦不堪言,原來我在他心裏,不過是一盆髒水,秦神秀,你傷起人來,還真是疼呢!


    想著竟喊出了聲,那聲音沙啞撕裂,“不錯!你說我便罷了!不可侮辱我家教主!我骨頭輕下賤!隨便你們怎麽罵!秦教主所行,為天下大義,你等不可汙蔑!還有什麽下三濫的招?朝我來呀!你們都是些什麽好東西嗎!殺妻背師!為父不尊!為子不孝!可有綱常?你們無非都是些披著人皮的禽獸!我做了什麽尚且敢認,你們敢嗎?一個個卑鄙下賤,衣冠禽獸!豬狗不如——”沈西樓仿似瘋魔,狂喊亂叫,恨不得把在場的人全罵一遍。


    眼見著沈西樓又要發瘋起來,宋依稀趕緊叫人把他抬下去,幾個侍衛合力,再加上沈翎金搭把手,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帶走,那地上留下一道血痕,大廳裏的人好像被罵傻了,一時間靜了下來。


    不知多久,四麵八方突然傳來一陣陰森森的笑聲,那聲音聽起來有些熟悉,卻一時又想不起是誰,眾人尋聲望去,卻每個人都看向不同的方向,這笑聲究竟從哪裏傳來的?有人在問,“什麽人!”


    那笑聲停了一會,又響起來,此刻每個人都轉了頭,覺得那笑聲換了方向,柳花明聽著那笑聲尤其瘮人,拚命扭頭尋找,那聲音開口說話了,柳花明嚇得一個激靈,隻聽得說,“柳盟主又在給人編派罪名了!真是什麽謠都敢造啊!我聽聞柳盟主有高招在此,特地來觀望觀望,秦大哥,對不起,我來晚了!”


    隨著這聲響,一個人影不知道從哪裏來,忽的一下就在大廳中央站定,那人穿著一身淺藍色的衣衫,高大挺拔,頭發梳得立立正正,隻留了一縷在額前,一說話就飄呀飄的,又幹淨又瀟灑,那人朝著柳花明一笑,柳花明跌坐迴凳子上,“華……華成峰!你不是……死了嗎?”


    那幹淨漂亮的華成峰斜嘴一笑,“柳盟主沒死,我怎麽能死!”說著朝四周敬了一圈的禮,“秦大哥好!路師伯好!淨慧師兄好呀!方掌門好!春心,你也好!金公子!多謝你送我師伯迴來,杜靜師太!劉小宗主!諸位許久沒見啦!可都好?”


    旁人顧不上迴複,華成峰隻看見淨慧眨了眨那藍色的眼睛,說了一句,“成峰,迴來了。”然後就被衝上前來的齊聞善和被他推過來的夏弦月一前一後抱了個滿懷,倆人孩子似的喊師父,成峰摸摸這個的頭,拍拍那個的肩,“好了好了,快二十歲的人了,還哭!像什麽話!都憋迴去!”


    倆人抬起頭,咧嘴傻笑。


    成峰安撫了一下,便叫他倆人下去,秦書生也從上麵走下來,跟成峰抱了一下,一旁的柳花明又開始譏笑,“得了!別忙著敘舊了,華成峰!你來幹什麽?既然你沒死,那今日就要舊賬重算了!”


    秦書生十分尷尬,眼看著一場好好的聚義大會,就要變成一場鬧劇,讓他原本就難受的心又蒙上一層冰霜。


    成峰卻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之後扭身對著柳花明,“柳盟主說的什麽話?這是襄陽歃血盟!我難道還不能迴自己的家?不過有一點我倒是認同,舊賬都一筆筆拿出來,慢慢算,不急!”


    華成峰一揮手,“聞善!關門!今日不算出個子醜寅卯來!誰也別想走!”齊聞善得了令,跑到門口,啪啪啪按了幾個按鈕,那議事廳四周的窗子和門便都砰砰地關上了,聽得人心驚肉跳,華成峰接著說,“我為了今日見柳盟主,可是搜羅了好久的見麵禮呢!不知柳盟主想先看哪個?”


    柳花明這也感覺有些怕了,“你……你什麽意思!”


    華成峰拍拍手,“也對!此刻柳盟主還有什麽決策權呢!聽我的吧,先請姨母出來!”


    突然秦書生之前坐的主位背後的牆體嘎拉拉升了起來,露出一個黑洞洞的門口,一個人被反綁著雙手,頭上蒙著黑布兜,被那洞口裏的兩隻手推了出來,牆體又降了下來,華成峰上前兩步,輕緩地扶住那人,好像十分珍視,引著她緩緩地下了台階,領到了大廳中間,一把掀開了那黑布兜,裏麵露出個半老婦人,對著滿屋的燭火使勁眯了迷眼睛,才慢慢張開些,那人臉上一塊青一塊紫,眼神渙散,華成峰對著她膝蓋窩就踢了一腳,那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坐在自己腳踝。


    柳花明失色地驚叫了一聲,“姨母!”


    無人注意到,一直掩藏在角落裏的守如瓶不知何時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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