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霞城的百姓這幾日過得不安生,連著幾天,神農教的教眾把煙霞城翻了個底朝天,不知道在找什麽。


    神農教以往沒有這樣大的動靜,梵壇也不大有剛辦了喜事的熱鬧,陳靈嶽喜怒無常,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大吵大嚷,鬧得整個梵壇都噤聲一片,沒人敢說話。


    底下人偷偷議論,聖主這閨女應該是沒有認錯,這倆人不高興的時候,那反複癲狂的模樣,隻可能是天生出來的。


    人人都收攏著手腳,輕聲慢行,生怕被大小姐抓住小尾巴,痛罵一場。甚至陳慈悲和墨良辰都對她察言觀色,看著她臉色不發黑了,才說一兩句勸慰的。


    但是靈嶽可沒哭,她在心裏反複咂摸這個事,施即休怎麽會一夜間突然就消失了?她並沒有打他或者罵他,也沒欺負他,他正春風得意,沒有理由自己出走,或者說他被人劫持走,也不大可能,如今裝上假腿的施即休,且不說功夫已經出神入化,心氣更是高不可攀,靈嶽算來算去,除非是他爹把施即休給抓起來,恐怕沒有旁的人能做到。


    然百思無果,在煙霞城裏城外翻也翻不著,甚至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唯一還敢來跟她說說話的,便是沈西樓。


    沈西樓來了不敲門,也不叫人稟報,砰的一聲踹門就進,聲線爽朗,“小妹!有事要與你聊聊!”


    靈嶽以為他也是來勸她的,懨懨答了一句,“免談!”


    沈西樓跨了兩步坐在她旁邊,“你還沒聽是什麽事,怎麽就拒絕得如此爽快!”


    “左不過還是那些事,我不想再聽了。”靈嶽還是蔫蔫的樣子。


    沈西樓徑自說,“你說的那事,我可是沒什麽辦法,因此今日來與你說別的,一說有關我與封南世家的事,你最近沒聽說?”


    靈嶽這才抬起頭,搖了搖,“你與封南世家什麽事?”


    沈西樓又說,“二說你的那位好友華成峰的事情。”


    沈西樓說著把這兩件事前後細細地講了一遍,江湖上發生這樣的事,他怎可能不去仔細了解一下,講著講著,靈嶽就真的聽進去了,她細細地聽著,心思不時也飄忽到旁的事情上麵去,但是確實沒有再想起施即休。


    等沈西樓說完了,靈嶽想了想,問他,“大哥,你是說有人特意挑開你和封南世家的舊事,要引起你對他們的怨恨?”


    沈西樓思索了一下,“定是有人故意挑唆,這事我不提,沈闔不提,原本可以就這樣老死不相往來,平平靜靜各自過一輩子,這人卻非但重提舊事,還用這事來詐走了我汴梁的紅袖樓,這心思真是昭然若揭,他未免太心急了些。不過不打緊,林小元算是個什麽東西?我且容他逍遙個把月。”


    “大哥知道這背後是什麽人?”


    “我沒有證據,但是八成便是胡千斤,要不是他這麽心急,我還真以為我隻是被誤傷,況且我和封南世家這舊事,一般也沒人知道,父親知道,他待胡千斤親厚,和他透露過倒也有可能。”


    靈嶽迴想起一件事,“大哥這麽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柳花明誣陷華成峰殺害周炳柔,此事乃是我親身經曆,隻不過如今我這樣的身份,就是說出來,也幫不了他什麽,當時在窯鎮,柳花明殺了周炳柔,但是那屍身他無法處置,便想交給另一同謀去處理,我當時隻聽見他那同謀的聲音,未見到真人,若是我沒有辨認錯,那人八成是胡千斤,但是時間太久了,我也不能十足保證。”


    “他最早與柳花明勾結在一起,應該是聖主的授意,你知道,咱們教在外麵名聲不好,多半都是那蔣玄武害的,父親一直想找個武林正派,把咱們教給洗白了,隻可惜許多人都不堪用,虛眉派當時是他們的一個嚐試,但是父親後來想法變了,好像就在他見了你之後,他不再在意江湖名聲,甚至幾次有想退出江湖的意思,隻不過這教說大不大,卻也舉足輕重,他不敢輕易退出,不想讓他這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胡千斤這些年一直在他身邊,對他的想法幾乎可以說是了如指掌,如果父親真的退了,他自然要考慮後路。”


    靈嶽心裏轉著這些事,要不是沈西樓跟她說,她還真的不知道多少,此時思緒飄散,夏弦月說她認賊作父,此刻她還真的認了,她本不是多麽是非分明的人,不是她不懂是非,隻不過是非在她心裏不是最重要的事,就算陳慈悲做過惡又如何?該到天罰來時,她跟他一起承擔便是了,若要用命去償,便奉上這一條性命。


    沈西樓的眼神忽然望向遠處,自顧自說,“人啊,要不是因為有自己心裏在意的人,估計這世上沒幾個好人,父親同我,都一樣。”


    靈嶽對他這話的意思,隻明白一半。


    沈西樓停了一會,突然又把自己拉迴來,“況且柳花明誣陷華成峰那些事,許多都不是他應該知道的,他說得太多,便把那背後之人暴露得越多。”


    靈嶽問,“與封南世家的事,大哥打算怎麽辦?”


    沈西樓一笑,“嗬,借坡下驢,他想看爭端,我就給他些爭端,他想看我和封南世家兩敗俱傷,我就給他看,反正我對他們也是一肚子怨恨,整好有機會,不如趁機報仇,他們逍遙日子過了太多年,也該嚐嚐什麽是人間苦楚了!”


    “所以當年究竟是怎麽迴事?”


    沈西樓低下頭,“咳,說來慚愧,為兄我生來就帶著殘疾,很是嚇人,沈闔也許是害怕,也許是覺得我讓他丟人,便演了一出太子換狸貓,跟家裏人說你大哥病了,要帶出去治病,實際上就把你大哥一個半歲孩童丟棄在荒郊野外,又不知從哪裏抱來一個健全的,過了半年帶迴家,說是治好了的,還好大哥命不該絕,他剛丟下,就被父親撿了迴來,小孩從半歲到一歲,眉眼變化許多,一樣的圓滾滾胖嘟嘟,誰分得出來。”


    “大哥當時應該並不記得事情,又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呢?”


    “父親一向沒有瞞過我,我打小就知道自己是撿的,父親待我好,我從不讓他看出我心裏的仇恨,全當忘了姓沈的一家。沈闔這許多年享江湖美譽,眾人敬仰,對得起整個天下,唯獨負我一人,他憑什麽能過他的好日子!”沈西樓說到這裏有點激動,“等父親看我長成了,讓我掌管紅袖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仔細地調查了沈闔丟棄我的來龍去脈。不查的時候,還隻是朦朦朧朧的恨,查明了之後,仿佛步步剜心,那沈翎金本是個窮苦人家的孩子,但是他命好,他比你大哥隻小一個月,這命運卻是一個天堂,一個地獄,他一瞬間鯉魚躍龍門,成了天之驕子,他也爭氣,你看他金玉公子,多麽的風光得意!”


    “沒想到大哥也是個可憐人,大哥如今好了嗎?到底是什麽疾病,竟讓沈闔做出這樣絕情的事情。”


    沈西樓看了看靈嶽,溫和地笑笑,“這毛病好不了,但是我已經習慣了,不過對你一個姑娘家卻不好說,你看我如今四肢健全,頭腦靈敏,沒什麽不好的。”


    靈嶽隱隱有些猜測,但是她也不好說,便不再追問,“要是命運可以重頭來過,大哥想當那個封南世家人人羨豔的金公子嗎?”


    沈西樓突然眼眶泛紅,苦笑一聲,“誰想當他?當金公子,哪有我如今做九個州城紅袖樓的老板來的痛快!我日進鬥金,美女環繞,叱吒江湖,令人聞風喪膽,他那世家公子,不過是個令人羨慕的身份,過一天也就膩了,一天便可望見一生,平平無奇,有什麽稀罕的!”


    靈嶽沒做聲,沈西樓靜了一下氣,“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夜夜問天問地,憑什麽?”靈嶽見沈西樓抬頭時,嘴角雖然在笑著,但是鼻尖上掛著一滴晶瑩的眼淚,眼裏都是委屈,“小妹,你說憑什麽?”


    靈嶽說,“大哥,上天這樣的安排,許是見你太光彩耀目,想借你三分光芒,給那些太過淒苦的人。”


    沈西樓一樂,“小妹說話真是中聽!這次我就如了胡千斤的願,既然封南世家自己撞上來了,我也不能輕易罷休,沈翎金享了這麽多年沈家給他的福氣,也該為沈家的苦難付些代價,總該要同甘共苦才行呀!”到這裏沈西樓才鬆了口氣,又恢複了暢快的心情。


    “大哥自己也要小心,可有什麽要交代我去做的麽?”


    沈西樓附耳過來,“他怎麽坑我都不怕,隻是他日日在父親身邊,你要多留心,你幫我去試探一下……許是能讓他露出馬腳,解了華成峰的圍也說不定。”沈西樓低低地說完,靈嶽點點頭,沈西樓直起身,抖了抖鮮紅的裙擺,“這時候要尤其小心,真不知道胡千斤心裏揣著多少個心眼子,父親又受了這麽重的傷——”


    靈嶽幾乎跳起來,“爹受傷了?”


    沈西樓也驚訝,“你沒看出來?”


    靈嶽搖搖頭,臉色焦急,“爹沒說,什麽時候的事情?”沈西樓一副我是不是說錯話了的表情,又歎口氣,反正都說出口了,也收不迴去了,“爹誰也沒和誰說,我是那日看他疲乏,給他推拿了一次,從前他隻覺得我的手勁不夠重,那天卻似乎疼得很難忍受,我便借著推拿的時機探了探,他受了挺嚴重的內傷,若非如此,我敢探他的內力,他早打我巴掌了,這事墨師傅應該是知道的,有些日子了。”


    靈嶽低著頭吧嗒吧嗒掉了幾滴眼淚,“雖然我不知道這事,但是你說了,我卻全然能明白,他們幾個從熾離島迴來,施即休不止是接好了一條腿,他中過霍梧桐的毒,還有之前不知道何人下手讓他經脈受製的傷,全都好了,而且他的功夫也精進了許多,說明那禁製已經不在了,他何苦為了我這麽折損自己……施即休不知好歹,得了好處就跑……”


    沈西樓拍拍靈嶽的肩膀,“好了,小妹,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他如今功夫這麽好,你不用擔心,他死不了,等找到了,我幫你揍一頓!”


    “我昨天突然想到,倒是還有一個人能對他下手,便是他師父賀雀,那人不知道現在在哪裏,但是他的爪牙現下應該都在汴梁,我想去一趟。”


    沈西樓按住她,“汴梁你不要去,我替你去,你把名字告訴我,這一聲大哥我不能讓你白叫,你留在這,護好父親。”


    靈嶽難受得壓低著兩個嘴角,點點頭,“爹受傷這事,你覺得胡千斤看得出嗎?”


    沈西樓轉轉眼珠,“我不能肯定,我估麽著,他八成知道,他日日貼身照顧父親,對父親一舉一動都非常熟悉,父親受傷後很明顯的一個變化是對外界的事物反應遲鈍了許多,他應該能感覺到。”


    靈嶽說,“許是父親也不想讓他發現,近來都是夫人陪著父親,他少去跟前了。”


    “小妹也不必太擔心,父親畢竟不是一般人,你記住我和你說的話,等我汴梁那邊給你消息。”


    沈西樓又留了兩日,本來要走了,卻等來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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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芽山的戰場打掃了半個月,胡龍潭的水再也沒有變迴碧綠的顏色,好像徹底髒掉了,村莊大麵積的被燒毀,拆散,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屍體,血跡,還有一些零散的肢體。


    幾百人的村莊,如今剩下來的隻有八十人,多半還是老弱病殘,年輕力壯的都戰死了,或者被打殘了,兩千守山衛幾乎全軍覆沒。


    他們要盡快找地方轉移走,這地方已經暴露了,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也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還會再來。好在還有一處地下的避難所沒有被翻出來,否則這一次就要底掉了。


    李老爹被打折了腰,如今隻能躺在榻上哎哎呀呀,不能下地,不能翻身。


    守防兩個兄弟,都帶著一身的傷,輪流看顧著老爹。


    秦書生帶著人處理善後事項,淨慧也留下來幫忙,他是眼裏最見不得苦難的人,幫活著的人包紮熬藥,為死了的人超度往生。


    防如城幾乎崩潰。如城對慶芽山的信念比秦書生還強烈,他做所有的事,一小半是為了秦書生,一大半是為了慶芽山,所以他才能浴血奮戰一日夜,受多少傷都不退,直等到了援兵到來。


    雖然最後敵方撤退了,但是不代表他們打勝了,如城心裏仿佛山陵崩塌。他幾乎夜夜不眠地在外邊巡視,除了照顧李老爹的時間,他都在到處查看,看看有無恢複布防的可能,或者廢墟之下還有沒有能喘氣的人,或者對方是不是還會再來。


    如城變得孤僻,滿臉的苦大仇深,不願意和人說話,如瓶同他說話,他還有氣無力地應付兩句,秦書生隻要一跟他說話,他就一瞬間被引燃,暴跳如雷。


    終於把慶芽山打掃好了,接下來就該商量怎麽把剩下的人轉移走了。


    那一日如瓶來得晚一些,他到議事廳門口的時候,聽見裏麵已經吵起來了,趕緊跑進來。


    秦書生和防如城兩個對麵站在一群人中間,麵紅耳赤,互相指著對方,把一旁人都嚇得不敢說話,隻如瓶敢。


    如瓶說,“兩位哥哥,如今是什麽時候了!大敵當前,損傷如此慘烈,你倆怎麽還有那功夫吵架!趕緊商量出去處,轉移了人,咱們好仔細去找找,這仇家究竟是什麽人,好為慶芽山的鄉親們報仇雪恨那!”


    秦書生見了這個台階,熄了熄火,“我也是如瓶這個意思,隻是沒想到你哥竟然對我有這麽大的意見!”


    如城一雙眼裏密布血絲,瞪著秦書生,聲音裏帶著厚重的顆粒摩擦感,“我今日再叫你一聲大哥,你也別讓我再為難,別毀了咱們過去多年的情誼,好聚好散,慶芽山裏剩下的人,我負責安置,你們都不要管。”


    如瓶大驚,“哥!到底什麽事還至於說這樣傷人的話,咱們兄弟風風雨雨這麽多年,根都已經長到了一起,怎麽能散?無影門哪離得了咱們中的任何一個?”


    秦書生也說,“如城怕是有什麽事誤會了我,什麽事我們不能拿出來說!多年兄弟,為何要散夥!哪怕我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如城你說出來,我能改!”秦書生已經有些低聲下氣。


    如瓶說,“哥,就算大哥哪裏惹了你,你說出來,親兄弟有什麽不能解決的。”


    如城依舊眥著眉目,“好!我就說個明白你們聽!秦大哥,我曾對你千叮萬囑,你都當作耳旁風,旁的事你不聽,我都認,但是這慶芽山是我的底線!你一再跨越,我告訴你不要讓任何的外人到這裏來,但你呢!去年夏天,你曾帶著季家小姐來過這裏,季小姐來過也就算了,你把沈西樓也帶來這裏,今日之禍我看跟他脫不了關係!來人這樣的規模,江湖上除了神農教還有誰能做得到!”


    如瓶和秦書生都聽得目瞪口呆,如瓶望向秦書生,盼望他趕緊反駁,摘清自己,秦書生卻呆了一樣,直等到如城又喝了一句,“怎樣?可有冤枉你!秦大哥!”


    秦書生委委屈屈地說,“我……季小姐確實是我帶她來過,但是沈西樓不是我帶來的!他是老爹在胡龍潭上救起來的……”


    如城又吼一聲,“你還想推脫罪責!便算是老爹救了他,老爹哪知道他是什麽人!但是你知道,你知道他會給慶芽山帶來毀滅,你當時為什麽不殺了他?趁他重傷未愈,一刀殺了了事,你一念之仁,今日讓我用這幾百口性命來陪葬!”


    “我……他答應過我不會對慶芽山動手,也不會讓旁人知曉這地方,我——”秦書生確實無法辯駁,如城說的道理沒錯,當時若是如城在,沈西樓不可能活著走出慶芽山。


    如城臉上的表情好像在笑,但那笑聲又冷又苦,“他答應你?他是什麽人?他答應你你就信嗎?秦大哥!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可不可笑!你告訴我,除了神農教,還有誰能做出這樣的事?我不讓你結交煙霞,你不信我,他們都是些人麵獸心,當麵人背麵鬼的東西,你也能信!”


    秦書生無言以對,氣焰全無,如瓶都不知怎麽幫他辯解了,如城又說,“過去我們能幫大哥做的,都已經盡心盡力,俯仰無愧於天地,如今我們就剩下這八十幾人了,其中一半是半大孩子,是我們未來的希望,我不能讓他們再遭任何的苦難,因此他們的安置問題,誰也別想插手,秦大哥就當沒有過慶芽山,沒有過我這個兄弟,連如瓶也不會知道人去了哪裏,秦大哥一腔熱血,感天動地,世人都說你俠肝義膽,但是大哥你做英雄的代價,我不想再背了,秦大哥今日就離開吧,往後我們是生是死,再不相關,我隻帶我的人,如瓶的人,去留隨意吧。”說完了這麽多話,防如城好像用盡了所有力氣,站都有些站不住了,像一堆燃盡熄滅的篝火。


    屋裏十幾個人,靜悄悄再無動靜,這哪裏是散夥,這就是把秦書生逐出無影門,秦書生也氣得發抖,仔細想想,來人的規模和陣勢,如今江湖上,確實沒有旁人能做得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華成峰臨走前說的兩句通天塔是什麽意思。


    秦書生沒有再爭辯,他這個假把式的掌門,當的也累了,秦書生肩膀耷拉下來,“好吧,如城,你說的都是為了無影門今後好的法子,我可以走,但是無影門不能散,你來管,我放心,我今日就迴蝴蝶穀,如瓶往後都要聽如城的話,要是我早聽如城的,便沒有今日之禍,錯都在我,我給兄弟們陪個不是。”


    秦書生說著,當著如城和眾人的麵,跪在了地上,深深懺悔,“兄弟們有什麽怨恨,都朝我來,往後,就拜托如城照護好諸位兄弟了。”


    如瓶趕緊上前拉起了秦書生,“大哥!你怎能跪我們!”


    秦書生拍拍如瓶的手,“如瓶,若是還有一絲一毫,無影門能用得上我,派人給我送個信,赴湯蹈火,一如從前!”


    秦書生說完一刻也不留,轉身就走,他怕人看見他風流倜儻的秦掌門哭鼻子。


    來時千軍萬馬,歸程隻有他和淨慧兩個人。


    變化來得太快,所有人都還來不及反應,秦書生已經撤出去了,最錯愕的,便是如瓶,他怎麽也不能相信這事情,往後的日子裏,他多次勸說他哥,想恢複和秦書生之間的情誼,但是防如城從來都不為所動,鐵了心要和他一斷到底。


    迴蝴蝶穀的路上,秦書生都不知道那一路是怎麽走的,失魂落魄。


    那可比他失去任何一個姑娘的時候心裏都更難過,更憋屈,自己現在形單影隻,煢孑獨行,又覺得自己萬分可憐,可憐又可恨,淨慧勸他,但是絲毫沒用,眼見著秦書生臉上晦暗下去,眼睛裏也沒有了光彩,好容易熬到了蝴蝶穀,秦書生從馬上跌了下去。


    淨慧接了懷仁,倆人迴了少林寺,並將成峰的事情轉告給青鳥,歐陽青鳥倒比秦書生淡定得多,隻是淡淡地謝過了淨慧,好似並未十分傷痛和震驚。


    秦書生一病數日,多虧了青鳥給他開方子,聞善幾乎貼身照顧,才沒死成,他能從榻上起來,還是因為收到了煙霞的一封信,是靈嶽寫給他的,告訴他施即休失蹤了的消息,委托他無影門幫忙尋找。


    秦書生手裏攥著那信痛哭著砸榻板,唿天搶地,“哪裏還有什麽無影門!”


    信件走得慢,他決定去一趟煙霞,問問究竟出了什麽事,並且慶芽山的賬也要和煙霞算一算!哪怕搭上他一條命,他也覺得死得其所。


    秦書生強撐著上路,在路上跑了兩天,身上竟漸漸有了些活氣。


    到煙霞的時候,天已經開始熱了,迴想起這兩年的經曆,簡直是波瀾壯闊,當年在半月灣和華成峰初相識,兄弟三人在洛陽喝酒吹牛,多麽恣意快活,如今一個歸了雪山,生死不明,一個失了蹤跡,也不知是生是死,隻有他一個還活著,卻生不如死。


    不提洛陽還好,提起洛陽,簡直恨之入骨,秦書生咬得自己牙根疼了,才恍然清醒。


    到了煙霞,好巧不巧,這仇人就在呢!


    下人先帶他去見了靈嶽,靈嶽一見麵叫了聲秦大哥就開始嗚嗚痛哭,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旁人麵前因為這事哭,仿佛隻有秦書生才能理解她失去施即休的苦痛,秦書生也跟著哭,這兄弟倆都是沒什麽骨氣的,一個是眼淚說來就來,一個是脊梁說慫就慫。


    其實施即休失蹤的具體經過,根本兩句話就能說完,就是突然不見了,實在沒什麽好講的,但是秦書生聽靈嶽親口說了,還是哭了個底朝天,他完全沉浸在這傷痛之中,一時間竟然忘了和煙霞的血海深仇,哭著哭著,也不知道是在哭施即休,還是在哭他自己。


    倆人絮絮叨叨連哭帶說一個下午,直到殘陽將落,屋外來了人。


    沈西樓聽人說秦書生來了,趕緊興匆匆地趕過來,到了靈嶽院裏老遠就開始喊,“是阿秀來了嗎?可是阿秀十分想念我,特地來看我?”


    秦書生聽了那聲音,哭聲戛然而止,臉上露出痛恨的表情。


    沈西樓可是毫不知情,臉上泛著桃花就進了屋,看見秦書生兩眼通紅地坐在那,上前就去拉他的手臂,“阿秀,襄陽一別,可是許久未見了,我時常念著你呢,一切可好?”


    秦書生唿通一聲站起來,靈嶽嚇了一跳,秦書生見靈嶽淚花還在睫毛上掛著,顯得十分傷心可憐,覺得不好在她麵前和沈西樓爭吵,便黑著臉說,“沈尊主借一步說話!”


    秦書生轉頭嗖嗖就走,沈西樓在他身後緊緊跟著,那秦書生對梵壇的地形竟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到了白玉宮上麵的近海礁石區。


    那時一個碩大的金紅色的圓盤懸掛在海麵上不遠的位置,圓盤上還穿著幾條薄薄的絲帶,海水隱約在漲潮了,海浪一聲比一聲大,浪頭上蕩漾著那點點金鱗波光,十分好看。


    沈西樓笑盈盈,拉住秦書生的袖子,“阿秀呀!這裏什麽人都沒有了,還要往哪去?有什麽活就在這說吧!還怕人聽見似的怎麽著?”


    秦書生滿臉的怒火,剛一站定,迴身就給了沈西樓一拳,沈西樓趕緊跳開躲避,秦書生又欺身往上,一套雜亂的拳法施展出來,可他哪裏是沈西樓的對手?


    但是沈西樓並未還手,隻覺得蹊蹺,他一邊跳來跳去的躲,一邊喊,“阿秀哪來的對我這麽大仇恨!不先把話說清楚,隻顧著動手打人,作何道理?”


    秦書生卻不理,他功夫雖然爛,但盛怒之下,氣勢卻很足,這樣撒潑下去絲毫於事無補,沈西樓看準時機,一招就扭住了秦書生兩條胳膊,秦書生頓時動彈不得,“沈西樓!你這個卑鄙小人!你放開我!”


    沈西樓眼裏狡黠,“放開你可以,不能再動手了!有話好好說話!”


    秦書生卻不再叫他放手,“哼!你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可曾記得你答應過我不會對慶芽山動手?如今慶芽山已經在你們手下化為齏粉,你還在這裏裝什麽無辜!”


    沈西樓一臉驚愕,鬆開了手,轉到了秦書生對麵,“阿秀!你在說什麽啊?我何曾對慶芽山動過手,我自從答應了你,確實未曾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事,包括聖主我都未提及分毫,慶芽山出事了?出了什麽事?”


    秦書生惡狠狠地道,“你還問我出了什麽事!難道不是你們的人!慶芽山上下四百口人,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百姓,幾乎被你們一夜間屠戮殆盡,慶芽山已經化作一片焦土,存者寥寥,我們多年的苦心,一夕化作了泡影!”


    沈西樓雙眼瞪得溜圓,連忙舉手起誓,“阿秀!慶芽山遇襲,我也十分傷痛,我可是吃過他們飯喝過他們酒的,但是這事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沈西樓對著天海起誓,我過去半生,從未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秦神秀的事情!我怎會不知你視慶芽山若珍寶,我怎麽迴去毀壞你的珍寶!確實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義父做的這事啊!”


    秦書生眉眼橫斜,咄咄逼問,“那還能有誰?”秦書生伸出一根手指虛點著,朝著慶芽山的方向,“一夜之間!來人約有千人之眾,訓練有素,其中不乏高手,你告訴我,不是你們,這江湖上還能有誰?有這些人!有這樣的實力?”


    沈西樓的臉冷了冷,也有些生氣,“阿秀!神農教人多勢眾,也不能說所有壞事都是神農教幹的!”


    秦書生往前兩步,“過往十年,去過慶芽山知道慶芽山在哪的外人隻有你和季長安,不是你難道是季小姐?沈西樓!你別再說那些虛情假意的話欺哄我,騙得我真的以為你……以為你也是個正人君子,坦蕩可交,如今看,全是我錯付了!!我真該像如城所說,該趁你重傷未愈之時一刀殺了你!我卻一時心軟,當你是個好人!還把你認作至交好友,如今卻害得如城與我分道揚鑣,慶芽山屍橫遍野——”


    秦書生咆哮起來,肩背彎曲,全身止不住顫抖,仿佛被生剖了心,把在如城跟前受的氣一股腦全灑在沈西樓身上。


    沈西樓初始還想辯解,隨著秦書生一句一句冰水一樣寒涼的話語,臉上笑意點點消退,惡毒一層一層湧上來,大喊一聲,“你放屁!不是我!憑什麽說是我!”


    “不是你?沈西樓!敢做不敢認,枉我救你性命!早知道你是個白眼狼!我就該讓你在那水裏淹死!不可救藥,死性不改,蛇蠍心腸——”


    沈西樓被罵得臉無血色,再聽不得一句,憤而出手,一掌將秦書生打倒在地。


    沈西樓一條腿跪壓在秦書生腹肋,一隻手卡住秦書生脖頸,另一手揪著秦書生頭頂發髻,雙眼如餓狼,狂笑三聲,聲嘶力竭大喊,“哈!今日才算見了你秦神秀的真心!不是你秦神秀深情錯付!該是我沈西樓有眼無珠!我這樣的人,怎麽還敢奢望結交你這樣出身清白的名門正派!真是自不量力,哈哈哈!”


    秦書生被掐得喘不上氣,麵目青紫,兩腳直蹬,沈西樓渾似不覺,“我當你跟那些下三濫不一樣,表麵上與我稱兄道弟,背地裏怕是日日罵我賤!罵我惡毒!是不是!啊?說話!”


    秦書生哪還能說出一句,雙手無力且徒勞地想把沈西樓掰下去,卻沒有一絲力氣,沈西樓沒聽見秦書生迴音,手上更加用力,“沒有機會還則罷了,逮著機會什麽惡事都往我身上栽贓!惡事都是我幹的!人都是我殺的你才滿意是不是!啊?對不對?秦神秀,你說話!”


    秦書生在沈西樓的叫罵聲中,兩手緩緩地鬆散下來,張著的嘴再閉不上,兩眼一個勁地翻白,腳也不再蹬了,整個人緩緩地鋪開,沈西樓還未覺得異常,仿佛進入癲狂狀態,仍在不停地用力。


    突然遠處傳來靈嶽喊聲,“哥!秦大哥!是你們在這嗎?”


    沈西樓聽了那聲音,才恍然醒悟,突出的眼仁漸漸縮迴去,見手底下的秦書生好像已經被他掐死了,慌忙彈跳起來,兩手抓住秦書生臂膀用力搖晃,一雙妙眼頓時霧氣朦朧,“阿秀……阿秀!你怎麽了?阿秀……醒來!醒來呀!你怎麽了!”


    秦書生沒一點動靜,靈嶽聽著聲音往這邊跑過來,腳步踢踏,沈西樓仿佛失魂落魄,對著怎麽也搖不醒的秦書生手忙腳亂,又對著他曾用刀割過的左臉拍了幾個大巴掌,仍是沒有反應。


    靈嶽跑到了近前,也驚慌起來,“哥?怎麽了?秦大哥!”


    靈嶽說著也撲到了近前,一臉驚慌,見沈西樓抬臉,已然滿臉淚痕,“小……小妹……我……我殺了阿秀……”


    靈嶽伸手到秦書生鼻前一試,許久才感覺又微微的氣息,一把將秦書生拽坐了起來,“傻大哥!沒死!快救啊!”


    沈西樓這才明白過來,來到秦書生身後,雙掌蓄力,一股真氣緩緩推入秦書生胸肺之間,好一會,秦書生突然挺腰抬頭,瞪大雙眼,大口喘氣,靈嶽臉上鬆緩了點,叫了聲秦大哥,秦書生抬頭看看靈嶽,一時間好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冷不防沈西樓從背後一把將他摟住,涕淚直下,“阿秀!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差點殺了你……”


    秦書生還是有些發愣,聽沈西樓接著說,“我沒殺人!慶芽山的人我一口都沒殺!你真的以為我是那狼心狗肺、歹毒心腸的人嗎?你要是真的不信我……”沈西樓鬆了手,轉到秦書生麵前,將沈青寰摘下,劍柄塞在秦書生手裏,“你要是真的認為是我,你就一劍殺了我!”


    靈嶽被沈西樓推到了一邊,不明白這倆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見秦書生抬手顫巍巍地握住了青寰劍柄,兩眼盯著沈西樓,那劍尖就抵在沈西樓胸口上。


    金色的圓盤漸漸入海,終於眨了最後一下眼睛,徹底不見了,東方升起銀月,一切都安靜祥和。


    秦書生突然大哭了一聲,將青寰劍摔在了一旁,“我是恨我自己!!”


    哭得慘烈,沈西樓又當麵抱住了秦書生,用盡了力氣,秦書生也覺得這一生仿佛從沒有被誰這樣緊緊地抱過,沈西樓十分激動,“你是信我的!阿秀你信我是不是?你別哭!我幫你報仇!等找到仇人,我將他碎屍萬段!”


    秦書生就著沈西樓的肩頭,嗚嗚哭了好幾聲,又覺得不對,沈西樓怕是抱得太緊了些,秦書生又喘不上氣了,好像才突然想起剛才沈西樓差點掐死他,用力一把推開沈西樓,沈西樓倒坐在地上,秦書生蹣跚起身,往迴走去,靈嶽也緊趕幾步追上去,沈西樓卻沒動,靈嶽迴頭望,“大哥!走啊!”


    沈西樓喘了幾口氣,強自穩定心神,“小妹,你帶著阿……秦……先生迴去,我稍後就到。”


    “好,爹叫吃飯,你快些。”靈嶽又望了沈西樓幾眼,追上了跌跌撞撞的秦書生。


    沈西樓看著那遠去背影,不知為何,心裏苦得像要滴出血來,兩眼控製不住地嘩嘩流淚,等著人影都消失了,沈西樓跪坐在地,對著長空大海,痛快地哭了幾聲。


    秦書生失魂落魄,靈嶽好生勸解,才把他勉強端莊地按在宴席桌上,眾人開席,陳慈悲唿喊了好幾次,才見沈西樓搖著腰肢走過來,他梳洗過,看不出什麽異常,好像剛剛沒有跟秦書生見過麵,什麽事也不曾發生,好好演了一番聖主的好兒子是怎麽替老父親招待江湖英豪,談笑風生,禮數周到,那表現倒是讓秦書生屢次目瞪口呆。


    餐畢,沈西樓和陳慈悲辭了行,一轉頭,臉上立馬就消失了那些堆疊出的笑意,露出了苦苦隱藏的痛楚,出了梵壇,揮鞭打馬,馬兒被他打得一聲高亢嘶鳴,奔入夜空。


    秦書生心神不寧地住了幾天,多番向靈嶽和陳教主核實複證,都沒有任何神農教曾去攻打慶芽山的痕跡,他隻得放棄,又仔細地安慰過靈嶽,便離開了煙霞,告訴靈嶽他會寫一封信托付給如瓶,請他幫著留意施即休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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