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雀,人稱慢石先生,昏睡在施即休特意安排的一間郊野小屋裏,在一座十分嫻靜的竹林邊上,那是從前施即休的秘密基地。


    慢石先生夢裏空明,沒有任何雜七雜八的東西,睡得十分安穩。


    慢石先生八年困在那個石室裏,沒有地方能讓他動的,兩條腿已經細弱得和尋常人的手臂一般。肚子又有些不同尋常地腫大,看上去奇形怪狀,好在一旦衣袍垂地,便全都遮住了。


    慢石先生的臉色慘白得幾近透明,青紫色的紋路裸露著,眼底一片漆黑,臉頰和脖頸有黑斑,十分不均勻,是常年得不到清潔所導致的。


    臉上掛著的皮肉好在不多,搖搖欲墜,他唿吸緩慢悠長,也讓人幾乎覺察不到。


    他多少年沒有躺得這樣安穩了。


    賀雀醒來的時候,施即休赤裸著上半身坐在他榻邊,右側腰背和左側脖頸連著肩胛骨兩大片血紅色的斑駁瘢痕,滋滋地往出淌著不知是血還是油的東西,見賀雀醒了,嘴角一勾,手指從賀雀腕上抬起,笑了笑,“師父,你也沒有練成絕世高手呢!”


    賀雀也笑了笑,毫無血色的嘴唇咧開,露出一口烏青色殘缺不全的牙齒,“自然比不得你,你這些年,大有長進。”


    即休抬了腚,跪坐在賀雀榻邊,“可是師父,這可能是我此生最高的水準了,往後隻會節節倒退,不知是什麽人,為什麽,竟然在我經脈中下了禁咒,我解不掉,師父你能救我吧?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賀雀聽了這話,開始用力起身,施即休趕緊過來扶他,扶的過程中,又接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師父,那八鬥陣是你造的,為什麽把自己困在裏邊?為何我從來不知道有這些師兄師姐?為什麽拿著龍蛇令牌的人我不能殺?師父這些年去了哪裏?”


    賀雀終於坐起來了,兩腳垂在榻下,眼角往下掉著,隱隱微笑,手撫摸著施即休的頭頂,“偌兒。”賀雀頓住了,施即休眼裏像渴望數出有多少個星辰,“師父?你說。”


    賀雀移開和他對視的目光,“偌兒,師父不能跟你說假話,所以有些事不能跟你說,說了就是騙你。”


    施即休的眼光突然尖銳起啦,身體也不再依偎在賀雀身邊,拉開了一點距離,“可是師父?救你出來之前,你可是說盡數如實相告的!”


    “能說的,盡數如實相告。”


    施即休仰頭盯著賀雀,眼裏像噴出火,“師父,我昨夜裏,險些葬身火海,你怎能這樣騙我?”


    賀雀又伸手,“偌兒。”但是施即休躲開了,怒道,“師父還說我來,你幫我解去我經脈裏的禁製!怎麽不算數了嗎?”施即休眼裏豎起一道高牆。


    賀雀說,“偌兒,我幫不了你——”施即休一聽說幫不了,根本不聽他是什麽理由,轟地站起身,目光迷離閃爍地走了出去,狠狠摔下了門,慢石先生在身後極輕地歎了一口氣。


    慢石先生的腳不太能走,在榻上困了六天,施即休送了很少的吃食,並且與他置氣,即休重複地問那些問題,賀雀橫豎一個不答了,賀雀和他說別的話,即休也一句不應,這一條倒是和從前在胥蒙山的時候一樣,那時候倆人鬧矛盾,就是這樣,但那時候是賀雀不給施即休做飯,還讓他罰跪。


    賀雀無奈地和即休說,“你這是在軟禁我,偌兒,你快放了我,我要見卜言行。”


    施即休沒理他,走了。


    第七日,屋子裏的米糧不多了,施即休勢必要出門一趟,他沒和賀雀打招唿,徑自把老師父鎖在屋裏就走了。身上的燒傷沒得到救治,已經有些潰爛,疼得他十分清醒。


    施即休剛走,賀雀就起了身,慢吞吞挪到窗前,懷裏掏出一隻漂亮的紙片蝴蝶,迎著風搓一搓,幾隻真蝴蝶就飛了過來,落在賀雀窗欞外,不一會,又撲騰著飛走了。


    過了一個時辰,卜言行來了。


    卜言行倒是還不如施即休冷靜,跪撲在賀雀懷裏嚎啕大哭,哭了許久,才說,“師父啊——我們都以為您老不在了!差點散了!好在容相傳來了你的消息,我們幾人才能堅持過來啊——師父,真的想死弟子了——”說完又是大哭,賀雀好像摸著施即休的頭頂一樣,輕輕緩緩地摸著卜言行的頭頂,那卜言行的表情,就好似看見了神仙一樣。


    賀雀講了這幾日的經曆,卜言行啐著唾沫,“呸!這個施偌!竟然如此大膽!把師尊軟禁在這裏,真不是個東西!師父,我現在就接您走!”


    賀雀擺擺手,“我這幾日觀他心性,和從前沒什麽大變,看他急切地想知道那些事的來龍去脈的樣子,再觀察幾天,我覺得他或許可用。”


    “那就依師父的,七師弟為人,十分怪異,不可預測,別耽誤了咱們的事才好。”


    賀雀卻長歎了一口氣,目光黯然,“他能耽誤多少,倒是我,耽誤了這八年,怕是追不迴來了。”


    “師父別擔心,這幾年,我領著師弟妹們,都沒閑著,該做的事情一樣都沒斷,尤其是知道師父還活著之後,我們更加勤勉,無一日偷懶的。”卜言行好似在邀功,眼睛裏閃著紅光,仿佛小孩子在邀功的模樣。


    賀雀果然不負他的期望,又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頂,“言行,多虧了你,我知道即使我不在,你也能帶著大家,照著我們的計劃走下去,你跟我講講,大家這些年都怎麽樣?”


    卜言行突然想起一事,“師父,旁的師弟妹們可容後再說,先和你說一件,福康公主歿了,死訊已經傳迴來了,宣靜王府在辦喪事呢。”


    賀雀眼裏未見波瀾,隻是點了點頭,“嗯,她也算死得其所,她這是要告訴我不要束手束腳,希望我能趕迴來這些年的時光。我早知道……”賀雀歎了一口氣,“我重獲新生之日,就會是她喪命之時。”


    卜言行陪著賀雀悲傷了一會,又說,“師父當年點的幾步棋,都在朝著咱們要的方向去,隻是師父被困的這些年,徒兒沒本事,似是有些偏頗……”


    賀雀麵色沉靜,不緊不慢地說,“不打緊,棋局毀了,我重新下就是。”


    卜言行點頭,又跟賀雀把幾年離情細細說了,直到金烏西沉,卜言行抬頭看看天,不早了,就說,“師父,我得走了,我現在趕迴去,許是還能在城裏碰見七師弟。”


    賀雀叮囑了一句,“你知道該怎麽做。”卜言行再點點頭,便走了。


    哪知施即休直到入了夜,都沒迴來。


    他剛一進了汴京城,就被滿城悲聲強行通報了福康公主的死訊,街頭巷尾都在議論,施即休覺得這個名字熟悉,卻左思右想得不出個結果,迷茫中隨著滿城的人往宣靜王府的方向去,聽人說才知,福康公主是宣靜王唯一的女兒。


    許是施即休這些年走慣了暗道,見到宣靜王府的大門,竟然嚇得一身冷汗,扭頭就往圍牆暗處走去,翻身上了牆,往王府內院劃過去。


    內院裏一片素白,白紙花,白元寶,紙馬紙轎子紙燈籠,淒哀哭嚎聲一片,仿佛還有人在……破口大罵。


    即休循著那罵聲找過去,內宅深處,宣靜王站在一處廳堂的門口,一臉的黑色,背後那撲在地上大哭的女子想是宣靜王妃,幾乎哭斷了氣,嘴裏咒罵不休,“你鐵石心腸……你親手害死你的閨女……她走啦……你連一身素衣都不肯為她換上……我兒命苦啊……怎麽這天底下有你這樣的爹……”


    那咒罵和哭喊混雜在一起,遠遠聽來,像在唱曲。


    即休疑惑,為何說福康公主是宣靜王害死的。


    宣靜王不迴頭,臉上仿佛沒有悲色,冷冷地說,“家國大義!死一個女兒算什麽?尋常百姓人家,兒子都送上了戰場,沒幾個剩下來的,他們找誰哭去?”


    那王妃手捂著胸口,繼續唾罵,“我怎麽就嫁給了你!你……你收手吧!你一人之力,如何與他們千萬人抗衡……你不在意性命,全家老小的命你都不在乎麽……我就這一個寶貝女兒啊……”


    宣靜王一摔寬大的袖袍,“婦人之見!我是不會動搖的!哪怕我手裏再什麽武器也沒有了,我也以肉身抗戰到底!”宣靜王的麵目十分莊嚴。


    施即休越聽越迷糊,這宣靜王到底在說什麽,忽聽前廳有小廝來報,“王爺!官家派人來了!”


    宣靜王不再聽王妃咒罵,撩起袍子就往前廳去了,哪知到了前廳,根本沒見到宮裏派來的人,小廝撓著頭,“誒?明明剛剛就在這,叫小人去通報的……”


    扭頭問左近之人,沒人看見那宮人去了哪裏,這就離奇了,官家的貼身內宦,竟然在宣靜王府無端消失了。


    而此時趴在牆頭上的施即休,突然感覺到一股剛勁掌風,直襲他後背心要害,即休絲毫不敢猶豫,霎時從牆頭上淩空而起,堪堪避過那剛烈的掌風。


    即休跳起來之後才開始後怕,這是什麽人,根據剛剛那掌風判斷,不是江湖上任何他知道名字的人,而且他居然沒感覺到他來,要是剛剛稍慢一步,此刻胸腔已經碎了。


    即休迴頭,一瞬之間已經揮出三掌,因來人不可小覷,施即休出手就用上了神秀山,力似拔泰山。


    來人是一團白色的影子,身形快如閃電,即休甚至有些看不準,神秀山掌法一時沒找準目標,臨戰這許多年,他心裏從來沒這麽慌過,哪怕當時麵對老丈人陳慈悲的時候,他也知道目標在哪裏,隻是心裏清楚自己不是老丈人的對手。


    他極力壓製著那惶惑,朝著隱約猜測的方向,一掌一掌揮過去,那白色的一團影子時前時後,仿佛鬼魅。


    即休極力思索,這人是誰?這功夫套路,有些隱隱的熟悉感,施即休感覺有一股真氣在經脈中湧動,臨行前陳慈悲幫他壓製住的經脈躁動,好像被來人勾了起來,要衝破身體跑出來。但是他沒法分心來想這件事,單單是腦子裏過了個有點熟悉的念頭,那人的一手成爪狀已然滑到他麵門,這一爪下去,死了倒好,不死就是破相。


    那爪已近在眼前,兩人此刻幾乎都懸浮在半空中,無可借力,即休抬腳往那人腰腹間踩過去,那人竟不迴擋,仿佛一用力,腰腹間生出一股真氣打了出來,施即休沒見過誰能用腹部發功的,驚了一跳,好在即休好剛巧踩在那發力點上,被震開了去,堪堪錯過那一抓。


    即休倒著淩空滑了好遠,胸腹間一陣翻湧,氣喘不休,用腳勾住一處高高的屋角,勉強穩住身形,厲聲道,“你是誰?”


    那人便也輕輕落在與他相對的屋角上,身形高大,即休看清楚了他的麵貌,那人年紀著實不小了,該是與師父賀雀相當,一臉褶子,寬臉,眼口鼻都沒什麽特異之處,實屬尋常,唯獨一雙眼仿佛裏麵長了釘子,讓人一看就心口疼,頭上端端正正戴著一頂九金翻鷂帽,身穿素色勁袍,想是來參加葬禮的,但是那袍子上隱約用金線繡著龍飛鳳舞,仙鶴祥雲,十分考究。


    那人開口,聲音暗沉嘶啞,“你是賀雀的小弟子,是我沒留神,被你將他救了出去,你迴去告訴他,莫再打那些禍害人的主意,我不會再讓他得逞!”


    原來是師父的舊人,“前輩!傳話可以,好歹報上姓名!”


    那人身影一閃,如同化作虛影,又朝施即休麵門撲過來,聲音仿佛還留在剛剛他站立的位置,“告訴他就行,他知道我是誰——”那聲音敲在即休腦仁上,震得他頭皮炸裂。


    施即休抬手格擋,兩人仿佛兩隻在屋簷上搶地盤的鳥,打得激烈,若有人旁觀,定是十分納悶,因為根本看不清倆人的身影,也聽不見打鬥的動靜,好像一場默戲。隻有局中人才知道這看似嬉鬧的表麵之下,有多麽兇險。


    老宮人手中突然多了一柄拂塵,塵束的部分異常的長,飛舞之間,那雪白塵束朝著施即休就攔腰掃了過來,待到眼前,施即休才看清,那塵束不是馬尾那樣柔軟的絲線,乃是一根根極細的銀鏈子,環環精致,帶著老宮人深厚的內力,橫掃千軍。


    施即休不敢擋,翻身就走,同時抽出腰間短劍,用力擲出,短劍劈開霜露,朝著老宮人的脖頸飛過去,老宮人一偏身,拂塵也跟著偏了三寸,放過了施即休的死穴。


    但一轉眼,老宮人隻身來到了施即休麵前,施即休的短劍也飛了迴來,老宮人這也才看見,短劍身後一根細細的絲線綴著,轉了一圈迴來,細絲將他圍在了圈裏,正在收攏,他趕緊將拂塵迴擋,那萬千銀鏈與短劍的細絲瞬間纏在了一起,施即休鬆了攥緊細絲的手,那柄短劍就通過一根細絲墜在拂塵尾端,老宮人一甩,十分不得力。


    不待多言,老宮人衣袖一鼓,塵束突然繃直起來,下一瞬,那短劍便連帶著許多條拂塵銀鏈一起被內力斬斷震飛了,斷裂的銀鏈子一小段一小段的,連同那把短劍,雨絲一樣朝著施即休飛過去,即休撩起袍子,內力灌注,一個騰空翻身輾轉,將那些暗器似的銀鏈子碎片兜了下去,短劍迴了手裏,袍子成了個破篩子。


    老宮人揮舞著殘缺的拂塵,又欺身上前,寶器損毀,老宮人十分憤怒,拂塵上的力道一下比一下大,短劍對拂塵很吃虧,施即休不敢硬碰硬,左閃右躲,不知不覺竟被老宮人逼至一處牆角,那牆丈高,很厚實,老宮人見施即休沒了退路,漸漸放鬆了下來,把拂塵收了,別在腰後,朝著施即休一步步走過來,“當年就該殺了你,像你這樣的人,她有什麽不忍心的!”


    施即休在牆角裏戒備著,腦子飛快運轉,當年是誰沒忍心殺我?轉念又一想,反正賀雀肯定知道答案,眼見不易取勝,此刻還不快跑?念頭剛起,隻見老宮人蹲了個紮實的馬步,兩手劃在虛空之中,仿佛帶動周圍的氣息都在隨著他的手舞動,全身功力匯聚兩掌,施即休腦子裏靈光一閃,這招式,賀雀教過他。


    那是賀雀給他留過的一個難題,十來歲的時候,師父把這招式畫在紙上,給他細細講解,講了許久,賀雀歎口氣說,這羅刹令,他解不出。


    老宮人的掌卻沒朝著施即休打過來,而是朝天打過去,刹那間老宮人仿佛化身一個巨型煙花,將自己燃爆,青天白日,竟然晃得施即休幾乎要盲目,那日光中千絲萬縷五光十色的,不是煙火,而是老宮人的內力隱約化形的樣子。


    施即休一發愣,被那內力擊中,掀翻到高牆上,轟隆一聲巨響,竟然硬生生將那厚牆撞出一個人形,施即休覺得五內已經碎得如同土渣,口鼻泛腥,七竅流血。


    老宮人收了功,好像有些用力過猛,臉色白了三分,身形晃了一下,他朝著被鑲在牆上一動不動的施即休走過來,“走吧,帶我去見賀雀,該了結了。”


    老宮人的手伸到施即休領口,突然覺得施即休滿是鮮血的臉上,有一抹詭異的笑意。


    施即休這人有個毛病,但凡遇到自己打不過的招式,就先記下來,迴去慢慢研究,總要研究出一套功夫來克他,要是研究不出來,那便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若是不論內功,單從招式上,他覺得他把他老丈人的功夫也研究得差不多了,墨良辰內功比他老丈人淺一些,用招式和技巧可以克服,下次再遇到墨良辰,最起碼也能跑得掉。


    更何況是師父說解不出的招式?


    那一瞬間瀕死的時刻,施即休呆頭呆腦,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當年他從紫微宮跑出去,出了汴梁城,城牆的守衛收到了傳信,開始追擊,消息越傳越遠,追捕鋪天蓋地而來,施即休縱使三頭六臂,也難敵萬馬千軍,跑到了臣宋橋頭,力氣耗盡,剛過了一半的橋,就氣盡了,兩膝磕在橋板上,身體直挺挺往前倒去。


    幸在這時候秦書生到了橋對麵,秦書生大跨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將死的施即休,身側防如城騰空躍起,一把寬背大砍刀一刀砍斷了板橋,隔住了身後追兵,追兵不肯罷休,擺陣放箭,但是施即休被秦書生拉上了馬,馬蹄下滾滾生煙,不知道秦書生折了多少人,奪下了施即休的性命。


    那時候也不過是秦書生和施即休剛認識了一天,見了兩次麵,下午秦書生去容府偷東西,險些死在裏麵,施即休剛饒了他一命。


    到了蝴蝶穀住下來,年年無事,外麵鬧得天翻地覆,但是沒人能找到他,施即休花了大把的時間研究這解不出的羅刹令。


    力氣沒有白花,適才羅刹令起的時候,仿佛一張鋪天大網,施即休知道躲不掉,他反其道而行,將全身真氣,除了一小部分護住心脈之外,其餘全數藏在關元穴內,閉而不發,仿佛瞬間變成一個毫無內力之人,以肉身來接羅刹令,雖然看著慘,但是本元沒有受重傷。


    老宮人靠近的一刹那,看見了一抹詭異的笑容,吃了一驚,接著施即休將藏而未發的雄渾內力一掌打出,打在老宮人的側腹部,雖然老宮人本能地阻擋了一下,但是沒擋得住,因為那是他這套功夫的命門,早已被施即休參透了。


    老宮人倒著飛出去三丈遠,重重摔在地上,口裏也流出了血,想起身卻也不能,一眨眼,施即休到了他麵前,又一掌就要當麵劈下,身後卻突然傳來喊聲,腳步迫近,宣靜王爺跑著來,大喊,“任大哥!”施即休迴頭看了一眼,扭身不見了。


    宣靜王爺俯身蹲在老宮人身側,扶起他的頭,身後護衛往施即休消失的方向追去。


    老宮人眼裏全是血色,拉住宣靜王的寬袖,“……不必追了……追不上……”


    “老哥哥!”宣靜王滿眼悲戚,“你怎麽樣?”


    “……怕是……不太好,這些年本也就是強弩之末……”


    宣靜王竟幾乎垂下眼淚,仿佛這老宮人才是他新死的閨女,“老哥哥!賀雀跑了……宛平死了……你也受了重傷……我們……我們手裏沒牌啦!”宣靜王滿目憤恨。


    老宮人淒慘笑了一聲,“不怕……還有……還有一張,我恐怕沒法去看宛平了,你叫人送我迴去吧……”


    宣靜王趕快叫人,“老哥哥!萬望你一定……”握緊老宮人的手,“一定護好今上!”


    悲樂不停,白日將近,天色漸濃,施即休跌跌撞撞走來走去,想找到出口,邊走邊感覺著,胸肺像個風箱一樣的拉扯,脖頸和背後的燒傷也來錦上添花,全身上下沒一處不疼的,施即休咧著嘴,品著嘴裏的血腥味,這味道可是有點生疏了。


    見前麵突然有兩個人跑過來,即休一閃身隱入陰影中,細細看去,走在前麵的一個是個長相十分俊秀的中年人,一身武將的裝扮,臉上即使有四十幾歲的年紀了,卻仍然十分耐看,唇紅齒白,劍眉星目,隻是表情十分悲痛,卻在極力隱忍的模樣,身後一個老仆模樣的人,十分賣力地追,卻追不上,左右看看,壓著聲喊,“熊將軍!忍耐啊!”


    陰影處的施即休聽到這稱唿,留意了起來,再端詳那人麵目,皺起了眉頭,哪一個熊將軍?看這年紀,姓熊又長得俊的將軍,難道是熊和禮?探頭觀察的時候,那將軍終於停下了腳步,胸膛一鼓一鼓的,老仆追上來,“熊將軍!這是在王府,咱們可不能言行無狀,況且,多少年的舊事了啊,將軍怎麽還放不下!”


    “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說是突發急症,王爺怎麽會信?單是衝著這個事,咱們就應該發兵!好好的一個金枝玉葉送過去了,怎麽連副……連副全屍都迴不來……”那熊將軍有些哽咽。


    老仆來拉熊將軍的手臂,“將軍啊,那是當今陛下的事,是皇家的事,咱們管不著,也不敢管,縱使當年高太後曾經把郡主指婚給您,但是後來又更改了旨意,也是沒有緣分,您和郡主的緣分啊,到當年那時候就斷了,您如今該記掛的啊,是咱們家的夫人和公子啊,將軍可切莫讓夫人看出端倪來——”


    熊將軍一拳打在身旁的一顆小樹上,那樹幹應聲而斷,樹葉撲簌簌落下,蓋住了熊將軍的悲痛之音,一旁的施即休卻腦子軸了起來,明明是福康公主,那老仆為何一口一個郡主?福康郡主?福康郡主!


    施即休想起來了,福康郡主是八年前容壽帶著上胥蒙山來看病的那個,手腳四肢全都不好使,人抬上來的,而且還是,他施即休親手診治的。


    照理說施即休不會看病,但是福康郡主那不是病,是傷,是武林高手內力所傷,賀雀診出了病因,卻沒法治,當年賀雀不會功夫。但是他有個武藝高強的徒弟,雖然那年他才十四歲,他為了給福康郡主診治,差點把自己的命搭進去,那次之後,他就下山了,到了太師府,之後的兩年內,容壽還帶著他去宣靜王府看過郡主幾次,看上去郡主幾乎痊愈了,沒有再出問題。


    即休記得,當年來看病的福康郡主,二十左右的年紀,聽容壽說,是高太後親自指婚給時任右金吾衛中郎將的熊和禮,是個少年英雄人物,家世好,人品也佳,與郡主國色天香才子佳人也是般配。


    怎料就在婚期之前三天,公主卻突發奇疾,手腳四肢一夜之間竟然都不能動了,口不能言,全身酥麻不止,宣靜王妃哭得突發眼疾,高太後連殺了四五名禦醫竟然絲毫不見起色,到郡主臥病第二年上,當時的左相章盾不知從哪裏請來一位江湖術士,擅長推拿,竟然緩解了郡主的病情,但也隻是使郡主能夠開口言語,全身仍然不能自己控製,接下來幾年再無大的進展。


    不過這可是苦了熊將軍,既然已有太後指婚,沒有太後的命令,他便不能退婚,也不能娶旁人,就這麽耽擱著,已經三十大幾的年紀,卻還是煢煢一身。


    因此那時候,沒怎麽見過天下事的施即休,覺得新鮮,竟然把這個事情全聽進去了,連帶著對熊和禮也上了心,以至於後來跟著容壽在朝中行走,碰上了還暗暗觀察了一下這位將軍,長得真俊。


    郡主那時候是什麽病?即休仔細地迴憶著,說是郡主被武林高手內力所傷,那霸道真氣留在了郡主心肺之間,猶如水底機括,數年間不停發出波動,使得郡主全身一直受製於那真氣,不得自主,仿佛是被一具被他人真氣控製的傀儡……


    想到這,施即休突然又出了一身冷汗,不停的波動……機括……這情形與陳慈悲和他說他體內的內力禁製好像如出一轍,難道說,當年福康郡主受的傷,和他的傷一樣?而當年福康郡主的傷,是他治好的。


    當年他是怎麽給福康郡主治病的,他在賀雀的指導下,將一道真氣緩緩推入郡主經脈之中,與那無主真氣苦苦搏鬥,為了不傷到郡主的千金之軀,那真氣一部分反逼如施即休體內,險些喪命,九死一生,最終將那害人的真氣逼出郡主體外,活了一條命。


    確實奇怪,他下山後到了汴京城,京裏大事小情也都知道一些,但是沒聽見福康郡主和熊將軍辦喜事的消息,施即休的心通通地跳著,福康郡主和他的傷一樣,難道是同一個人下的手?賀雀剛劫出來,福康郡主就死了,這事怎麽想怎麽跟師父脫不了幹係,但是偏偏賀雀嘴像縫上了,任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就是咬死不說,這好歹是親師父,也不能對他動刑吧。


    不過賀雀不說,不代表施即休就沒別的途徑知道了。


    他當即不再屏氣,蹭地竄了出來,鬼影一樣晃到了熊和禮身側,短劍無聲息地往熊和禮肩膀上壓過來,熊和禮兩眼頓時放亮,退了半步,背上長刀已然出鞘,架住了短劍,卻發現來者並非小可,他的劍,推不動。


    兩人目光對視,即休收劍再上,眨眼間兩人過了十招,身後的老奴看得眼花繚亂,聲色俱厲喝問道,“你是何人?竟敢刺殺將軍!來——”


    施即休手裏彈出一顆小石子,打在老仆頸下方三寸,老仆一個趔趄,撲倒在地,沒了聲響。


    熊和禮的功夫是在軍中實戰磨出來的,沒個正經的師父,功力不是很深厚,但是十分詭譎,十招九虛,因此能在施即休手下扛上十招,十招一過,施即休立即明白了熊和禮的套路,打了一套快劍訣,熊和禮一恍惚,那短劍架就在了他的勃頸上,熊和禮看這人身手,輸得心服口服。


    熊和禮定睛看這人,一臉的血,頭發亂糟糟,衣衫也都是破的不成樣子,風度一點也沒,熊和禮倒是不緊張,“你要幹什麽?”


    施即休一開口,嗓子有點啞,“福康郡主……當年的傷,是被誰所害?”


    熊和禮一驚,“你是誰?為何問郡主的事?”


    “熊將軍還記得我麽?我是當年胥蒙山救了郡主性命的人,我如今受了和郡主一樣的傷,不知是何人下的手。”


    熊和禮似乎是在迴憶,“你是……容太師府的人……”


    施即休點了點頭,“曾經是。”


    熊和禮眼裏放下了戒備,說,“你把刀放下,跟我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施即休放下短劍,反正即使再抓他一次,也不是什麽難事。熊和禮拍拍他肩膀,低頭一把拎起暈倒的老仆,轉頭進了一條窄路,即休趕緊跟上,窄路走了一會,又到了一處河邊,熊和禮對王府的路很熟悉,走的都是避人的地方。


    翻牆而出,穿了幾條小路,到了一個客棧的後門,熊和禮敲了敲門,裏麵有個姑娘出來開門,一見是熊和禮,趕緊行禮,又接過他手裏的老仆。


    熊和禮讓找了個空房,叫施即休先去洗個澡再出來,等施即休洗漱完出來,屋裏已經擺好了酒桌,六個菜放在桌上,還有兩壺酒。


    施即休也不客氣,他確實餓了,挑挑揀揀吃了一通,熊和禮拿酒敬他,施即休本不想喝酒,但是今日之事著實令人煩惱,小七說喝酒能消愁,幹脆喝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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