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詩:


    看倦恩怨廝殺,拋卻富庶繁華;


    藏刀南山之下,餘生煮酒烹茶。


    閑雲野鶴白馬,一醉咫尺天涯;


    從來風花雪月,隻向閑散人家。


    山中悠閑,萬事無忌,晚上總要閑扯到幾乎天明才睡覺,白天要睡到日正當中才起床,能說的話都說了一遍,也終於說到了鳳靈嶽和施即休都不太想談的那個話題。


    那天即休在切菜,鳳靈嶽在端詳她的形意劍,即休好似無意地一問,“小七,你……你有沒有給成峰許過什麽承諾?”


    鳳靈嶽想了幾個劍招,是當時墨良辰教她的,試著比劃了幾下,裝作不經意地答,“沒有啊!許什麽?我都好久沒見過他了。”


    即休也若無其事地繼續切,“老秦說,他對你有情義。雖然許久不見,但是他總要找你的,可……可該怎麽辦?”


    “怎麽又是老秦說的?你怎麽看?”


    “我看不見別人,隻看得見自己對你的情義,老秦看得比我清楚。”


    “那能怎麽辦?要是有一天見著他,我就告訴他,我們跟他還是好兄弟啊。”


    即休刀下的一根蘿卜都要剁成泥了,還在切,“嗯咳,隻怕他不肯跟我們做兄弟了,這事也不能叫你一個女人家扛著,到時候……我求他原諒,他要怪就來怪我!”


    小七收了劍,把劍倒背在身後,走過來,“你求他幹什麽?你做錯什麽事了?他憑什麽要怪你?”


    “我這不是……搶了你嗎。”


    “這怎麽叫搶?我又不是個物件,我自己想做什麽,誰有資格攔著我?”


    那刀剁著菜板的聲音更加嘈嘈切切起來,即休一直裝模作樣地清嗓子,“嗯——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想問你……你心裏要是沒有他……我這不是就理直氣壯點麽……”


    “我心裏要是有他呢?”小七瞪著個眼,她剛剛聽見施即休說搶了她這話,就有點火,想氣一氣施即休,哪知道施即休是個十分小氣的。


    即休突然停了刀,抬起眼看著她,眼神裏全是憤怨,“你心裏有他?那我怎麽算?”


    “你怎麽算?不是說好了這兩個月跟你廝守,我過兩個月再去找他唄!”


    即休突然把那切菜刀一摔,刀尖穿透了菜板,一板子的蘿卜糊糊四處飛濺,即休厲聲厲色,“那你還等什麽兩個月!”轉身就迴屋了。


    鳳靈嶽這下闖了禍,她沒想到即休生這麽大的氣,趕緊跟著進去,“施即休!幹嘛臉色這麽難看,我就是開個玩笑……”


    即休冷冷地說了一句,“這事沒有開玩笑的。”一下午,即休都不和小七說話,小七找了幾次機會想跟他說,都被他冷臉擋開了,碰了幾次壁,小七也不輕易嚐試了,遠遠看施即休的臉色,像個冰塊一樣。


    黃昏時分,施即休氣鼓鼓地歪在躺椅上,閉著眼,心裏卻靜不下來,小七躡手躡腳湊到他身邊,對著他的臉輕聲說,“即休哥哥睡著了嗎?”


    即休不理,臉別到另外一邊,但是餘光看見小七好像在那憋什麽主意,正要繃不住了轉過臉來,那小七卻撲上來騎在他腿上,上半身整個貼在即休胸膛,細藕一樣的手臂牢牢地勾住即休的脖子,嘟著嘴就往即休臉上湊。


    即休明白了這是啥意思,便故意伸著脖子不讓她夠著。


    “即休哥哥別生氣了,我那就是故意氣你的,我心裏除了你還有誰啊?再半個旁人也沒有,天天待在一起,心裏頭想的還是隻有你一個人。”這話說得中聽,即休的脖子軟了些,頭稍微低了點,小七靠得更緊,“還生氣嗎?”


    即休隻得繳械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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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成峰不禁念叨。


    夏弦月那日跟在這倆人身後,由於即休跑得快,一路上又換了好幾件衣裳,導致夏弦月摸錯了好幾個地方,華成峰脫身之後,跟著弦月的記號,也跑錯了好幾個地方,因而耽誤了幾天,師徒倆終於在玉鴦潭下邊的山腳會麵了,華成峰怒其不爭地對弦月歎著氣,“折騰你師父沒個夠,這地方準嗎?再耽誤下去,怕是隻能給你姐收屍了。”


    弦月縮著脖子受著成峰的訓,“叫不太準,但是他們確實往這個方向是沒錯的,旁邊都摸過了,這地方份大。”


    “走吧,那便上去看看。”


    剛巧碰上了往山上送菜的吳師傅,成峰便跟他打聽,“大哥,這山上有人嗎?”


    “有啊?”吳師傅的扁擔有節奏地悠蕩著,“我這不是天天往山裏送飯嗎。”


    “是什麽樣的人啊?”


    “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吳師傅壓低了聲,“不像是正經夫妻倆,像是私奔出來的!”


    成峰想,那大概不是他們要找的人,順嘴又問了一句,“那男女叫什麽名字你可知道?”


    吳師傅說,“男的叫劉三郎,女的叫什麽小去還是小來的,就聽過一嘴。”成峰心說果然不是,跟弦月說,“要不算了吧,這一聽就不是你姐啊。”


    弦月也鬱悶,冒著蒙問了一句,“師傅,你可見過一個這麽高的女孩子。”弦月用手比著自己胸口的位置,“薄皮薄臉的,身形很小——”吳師傅打斷道,“那個叫小去的姑娘不就是那樣麽?清湯寡水的,看不出什麽好!”吳師傅搖搖頭。


    師徒倆對視一眼,突然蹭蹭地大步跑起來,把吳師傅拋在了身後,吳師傅豎了豎大拇指,“原來還是高人!”


    這山沒有路,師徒倆踩著高草矮樹往上跑,起起落落,弦月眼尖,突然指著前方說,“師父,有房屋!”


    成峰順著弦月指的方向望去,那房間隻在他眼前一閃,就聽見嗤的一聲響,右腿上傳來劇痛,成峰倒在地上,弦月趕緊蹲下去看,成峰腿上紮著一個中型的捕獸器,幾根鋼牙牢牢地紮在成峰小腿的肉裏,釘在骨頭上,成峰頭上滲出一層細密密的汗珠,咧著嘴,“沒想到栽在這了!”


    兩人蹲坐在草窩裏,弦月用手拉那捕獸器的兩邊,想把那捕獸器掰開,用了很大力,但是那家夥紋絲不動,弦月起身,想換個方向再試,誰料到他一站起來就不動了,成峰說,“好徒弟,師父腿要斷了,你趕緊的,楞什麽呢?”


    弦月低頭,“師父,你快來看,那是不是靈嶽姐姐?”


    弦月強行將成峰拉拽起來,成峰忍著腿上的劇痛,力氣全落在左腿和弦月身上,隔著那許多草木,兩人看見那草屋前,站著一個女子,手上正在倒騰著什麽,太遠了看不清,成峰心裏一陣激動,“看身形是她!”


    突然,草屋裏又出來一個個子高些的男人,那人徑直走到女子身後,從背後將那女子抱住了。


    無盡溫柔繾綣。


    成峰的瞳孔瞬間放大了幾倍,已經忘記了腿上的捕獸夾子,一時間胸腔充滿了憤怒,“這他媽的是什麽人?老子殺了他去!”剛一抬腳,才又被那疼痛拉迴現實,趕緊低頭先把這夾子掰下去是正經事,弦月卻不讓他低頭,又把他拉起來,成峰忍著痛站直了望過去,那女子竟轉身和那男的親在了一起,成峰全身發抖,直到弦月大叫一聲,“師父,我手要被你捏斷了!”成峰才發覺自己的手死命攥著弦月的手臂。


    之後那女子便離開那男子的懷抱,倆人勾著手依依不舍好一會,那女子離開小院,從另外一個方向下山去了。


    原來施即休和小七昨夜在玉鴦潭水裏泡了半宿冷泉,年輕人仗著自己會發熱,不管不顧,好一場鴛鴦戲水,直折騰了大半夜,到今早上起來的時候,施即休就發燒了,又咳又喘,四肢無力,腰膝酸軟,上迴買的藥都吃完了,小七便要下山去給施即休抓藥,即休攔不住,小七將形意劍用布包了,背在背上,即休從屋裏出來,從背後抱住小七,低著頭跟她耳語,“你就在鎮子裏買,能買到什麽就買什麽,不要去旁的地方。”


    “知道啦,我帶著劍呢,你怕什麽?當我那麽好欺負的嗎?”小七說著轉過身。


    即休又說,“天黑之前必須迴來,買不到也要迴來,有人找你搭訕,不要和人說話,要是被人騙了錢,騙了就騙了,咱們有的是!有人受危受難,你也不要拔劍相助,一定顧好自己——”


    小七跳起來嘟著嘴堵住他的喋喋不休,纏了好一會,“都知道了,這樣你能閉嘴了麽?”


    即休一笑,小七轉過身走,即休又用他的長手指纏綿了好一會才放開,即休懶洋洋的,渾身不自在,轉頭迴了後屋。


    成峰嘴裏一直在罵罵咧咧,腿上又疼得難忍,血流進靴子裏,紅了淨襪,師徒倆跌坐在地上齊心合力,靠著心裏的一股憤怒,硬是徒手將那捕獸夾子掰成了兩半,顧不得包紮傷口,倆人抬腿往那草屋飛奔而去。


    快四月了,陽光溫暖,師徒倆跌跌撞撞一瘸一拐滿目仇恨地出現在那小院的門口,施即休即便是在昏沉之中,也聽到了有人來的動靜,披了件薄衣就趕了出來。


    六目相對的時刻,三人都是充滿了震驚,隻知道楞呆呆地互相叫著對方的名字。


    “成峰?”


    “怪大哥?”


    弦月說,“怎麽是你??”


    成峰腦子裏一片混亂,“你沒死?”


    即休看著成峰的腿上鮮血直流,趕緊上前,半蹲在成峰腿前查看傷口,“成峰,你這腿怎麽了?”左右翻看著,自言自語,“這是被獵人的夾子夾到了啊。”


    此刻成峰眼裏閃過一陣冰霜,他的腦子裏控製不住地開始整理這件事,施即休沒死,剛剛跟鳳靈嶽親親抱抱的人,就是他。


    清醒,卻混沌。


    醒在親眼所見,沒有一點多餘的解釋空間,混在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個局麵。


    成峰突然覺得腹部像受了人重擊一樣抽著筋地痛,他不由得彎下腰,一手死死地抓住施即休的手腕,即休沒有掙,抬眼看著他,成峰形容有點恐怖,他咬著牙問,“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即休愣了一下,起了身,對弦月說,“先把成峰扶進去吧,傷口挺深,進屋包紮一下,喝口水再說話。”


    弦月也是一臉的憤怒和不解,成峰手上使勁推,呈現出一種無法控製的抗拒,他不想讓施即休再碰他一分一毫,語意裏也如同裹著暴風冰雹,“不用,就這麽說,流著血讓我能清醒些。”


    即休站了起來,掩著口鼻,咳了兩聲,“成峰,這事說來話長,等講完你血都要流幹了,先進來吧。”


    即休有些乞求的意味,伸手來拉華成峰,弦月看著華成峰的腿,咬咬牙,推了推師父,讓他在院子裏的小桌旁坐了下來,即休轉身進屋去拿紮布。


    成峰已經疼得麻木了,他看著那籬笆小院,左右的青苗綠油油,仿佛剛種下來沒幾天,晾衣杆上晾著從前靈嶽常穿著的那件衣衫,隨著山風擺蕩,好像那人就在身邊一樣的感覺,成峰心裏五味雜陳,一時溫柔,一時憤怒,一時羞恥。


    即休抱著個盒子出來,弦月瞪了他一眼,接過那盒子,“我來吧。”說著便蹲在地上,撕開成峰的褲管,將那血肉仔細擦拭了,再幫他包紮起來。施即休臉無血色地在一旁有些拘謹地站著,三個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麽。


    快包完了,成峰抬頭看著施即休,啞著嗓開口,“施大哥,你假死,你連秦大哥都騙過去了,為什麽?”


    即休臉上閃過一絲愧疚,“這……成峰,不是我有意為之,是湊巧,並不是要騙你們。”


    “啊,”成峰竟有點不受控製地要信他的話,語氣竟也柔和了些,“你……沒死,也……很好。”


    即休沒說話,成峰又說,“剛才下山那個人,是……是靈嶽吧?”成峰這句不僅柔和,而且有些虛弱,真希望他說不是,誰料施即休連一絲猶豫都沒有,“是她。”


    成峰腦子好像卡住了,弦月的手也卡住了,最後一個結,怎麽也打不上,成峰說了一句,“她……還好吧?沒什麽危險了吧?”


    “挺……挺好。”


    成峰一隻手肘拄在小桌上,用手捂住了嘴,好一會,才說,“弦月,迴避一下,我和施大哥說幾句話。”


    弦月終於打好了那個結,眼睛裏滿是不忿,將那放紮布的盒子重重地摔在小桌上,一拎袍子,轉身出去了,往鳳靈嶽剛剛消失的方向去,站在那個路口,雙手抱著臂膀,一閉眼,兩行淚淌了下來。


    成峰撓撓頭,撓撓臉,“施大哥,你怎麽跟靈嶽在一起?我剛剛看見……”


    施即休聽他適才問那人是不是靈嶽,就知道他看見了什麽,這送命題該特麽的怎麽答,“額……我……她……她前些時候……不是遭了神農教的人襲擊麽,我……我碰巧趕上把她……救……”施即休支支吾吾,欲蓋彌彰,此地無銀。


    成峰突然紅了眼圈,用手一拍桌子,陡然大聲起來,“我是說你剛才為什麽抱了她!親了她!”


    即休嚇得全身一抖,“成峰,你先別激動……”


    華成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朝著施即休逼近過來,施即休竟然步步後退,成峰紅著眼,喊道,“你辯解呀!為什麽不辯解?那你就是承認了?可是你勉強於她?”


    即休伸出手臂,抵在成峰肩膀上,再不攔一攔,華成峰要上他的臉,即休有點慌,“成峰,你……我沒有勉強於她,她自己願意的——”這不是火上澆油麽,華成峰揮起一拳,施即休沒躲,生生受了,那一拳砸在即休眼眶上,頓時烏青一片。


    即休被打得彎著腰,捂著臉,本來就昏昏沉沉的腦袋,此刻就像塞滿了漿糊,成峰又單腳跳過來,兩手抓住即休肩膀,把他搬起來,“她願意什麽?她……答應了你什麽?”


    即休被成峰死死地鉗住,好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但心裏升起了一股好漢做事好漢當的豪情,“成峰,與你說明白了吧!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樣,她願與我兩情相好。”突然又覺得這樣說不對,趕緊改口,“不是……我是說,是我對她苦苦糾纏,你生氣,你就朝我來吧。”


    華成峰手上突然升起一股蠻力,推了施即休一把,施即休倒退著,腳後跟踢上了一個墩子,仰麵倒地,華成峰瘸著腿,就勢騎在了他身上,麵目猙獰,“你為何對她苦苦糾纏?那我呢?施即休,枉我叫你一聲大哥!”


    成峰舉手又要打,即休一把托住他雙腕,“成峰!我並不知道你也對她有情義,你與她也並沒有許下天長地久的承諾,我……”


    “哈哈哈!”成峰仰頭大笑三聲,低頭壓著即休擎住的雙手,“你不知道?洛陽初相見的時候,你沒看見我和她結伴而行?你沒聽她說我們在汴梁把酒當歌,共殺宿仇?胥蒙山的時候,你不知道?蟒山的時候,她為了救我不惜傷了多少旁人性命,你沒聽說?少林寺的時候你也在,你跟我說你不知道?還有煙霞!哈哈哈,施即休,你真的不知道嗎!!”伴著最後一聲,成峰終於破了施即休的抵擋,拳頭唿喝,落在即休臉上。


    即休鼻子流了血,額頭上都是包,成峰打了一會,又揪住他衣領,往上拎著,惡狠狠逼近,“你不知道?你無非是並未把我真的當做兄弟罷了!我真是看錯了你,你從頭就在騙我!還說什麽姓怪的?哈哈,真是怪了!她也在騙我!”成峰將揪起來的施即休的頭又狠狠摜在地上,施即休覺得眼前一片星河閃爍,“她也在騙我!我還以為她與你有什麽仇?說要殺你,給你下毒?無非是你們聯合起來給我演的一場戲罷了!我還一直擔心她若殺了你,我該怎麽處?還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即休拚命地從成峰的胯下往出爬,好容易爬出來,成峰又跳著腳追上來。


    晾曬的衣衫都散在了地上,和土石摻在一起,小桌小凳倒了滿地,另外還壓倒了半園子的菜,半園子的麥,小院裏一片狼藉。


    成峰追得汗淚瀝瀝,即休躲得氣喘籲籲,即休一邊躲一邊討饒,“成峰,華成峰!你撒過火就行了,我並沒有真的對不起你,你和她雖然經曆過一些事,但你畢竟跟她沒有那麽個作數的約定!況且——”


    “況且什麽?”


    即休說,“華成峰!你適可而止!你還記得你曾答應過我?”


    成峰收了收腳步,“我答應了你什麽了?”


    “在洛陽的時候,你讓我幫你打敗柳花明,你答應過我無論我提什麽條件,你都應我,你忘了嗎?”


    成峰一陣冷笑,“我是答應你什麽條件都可以,但這不包括把女人也讓給你!”說著又往上衝,即休哭笑不得,“華成峰!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讓你——不要再打我了!”


    成峰本來拉住了即休的袍角,這承諾該兌現,成峰陡然鬆了手,即休一閃跌在地上,灰頭土臉,成峰的腿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頸背彎成一隻大蝦米,頭都要低到褲襠裏去了,後背一抖一抖,抽抽泣泣。


    即休見他不那麽激動了,賤兮兮開口,“成峰啊,你沉靜些,不是我不把你當兄弟,隻是很多事也身不由己——”


    成峰突然抬起頭,背著殘陽,臉上掛著兩條淚痕,“要是你看上的是秦大哥的女人,你也會這樣明目張膽的搶麽?你敢麽?”


    即休聽著這話真別扭,“成峰,你不要說得這麽難聽,看上老秦的人必然看不上我,看我上我的人也看不上你——”想想又覺得不對,這施即休還真是,除了對著靈嶽,對著旁人可不會說一句好聽話,“呸呸呸,我是說,要是誰看上了你,肯定是看不上我的。”


    這話說的沒錯,但凡是愛上秦書生的,那必然是愛的是風流,要是愛上施即休的,那愛的是古怪,要是愛上華成峰的,那愛的是坦蕩。


    吳師傅送菜才剛剛來,看了這景象,嚇了一跳,試探著問了一句,“劉三郎?”放下飯菜趕緊就跑。


    華成峰又是譏笑,“真能騙啊,施即休,劉三郎?你真是信手拈來。”


    站在門外的弦月遠遠就望見了個身影,攀著山石往上爬,背上背著一把劍,手裏拎著一提溜藥包,還有些亂七八糟的吃食,鳳靈嶽快到頂的時候,也看見了弦月,頓時感覺不妙,“弦月?你怎麽在這?”


    弦月有些高興,眼底裏卻翻湧著壓不住的恨意。


    弦月眼珠轉轉,壓下了兀自升起的那一點高興,神色冷冷,“靈嶽姐姐,你迴來了,你這是給誰買的藥?”


    靈嶽心裏已經有了七分猜測,“弦月,你見過他了?”


    “見過了,姐姐,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個故事麽?”


    靈嶽定定地看著弦月,“弦月,他都和你說了?”


    “不用說,我都看見了,怕是我害了你,要是當初不是我非得要叫你這一聲姐姐,今日也不會把你就推到他的懷裏去,這許是我的宿命,怎麽我每一個姐姐,都栽倒在他手裏?你還記得麽姐?他是我殺父殺母的仇人。”弦月說得很平靜,卻讓人聽了心裏生寒,連鳳靈嶽這樣一向口舌利落的,都不知怎麽反駁。


    靈嶽歎了口氣,“弦月,要是這件事傷了你的心,我表示抱歉,但命運有時候——由不得人,你我皆在漩渦之中,你還是可以報你的仇,你若殺了他,我不會再來殺你,他若活一天,我便和他過一天,他要是死了,我也跟著去。”


    弦月眼角飛著刀光,“你明知道我殺不了他,但是今天殺不了,不是永遠都殺不了,你對他用情這麽深,我今日先跟你講好,要是有一天我殺了他,你別太傷心。”


    靈嶽輕輕一笑,“弦月,你我也算過過命的,你要是願意,我還是你姐姐,和從前一樣,我除了不能幫你殺他,別的事我都願意幫你做,你要是不願意,我也盼你能好,別作踐自己,好好活著。”


    靈嶽說得真誠,弦月卻勾了一個嘴角笑了,他不信她說的話,“算了,姐姐,也不必再說這些為了我好的話,幾分真情假意,無人知曉。你快迴去看看吧,我師父和他打起來了,我這不算什麽,那個才更讓你發愁呢。”弦月又笑,言語間竟有些輕蔑和嘲諷起來,靈嶽眼色一凜,對著弦月無奈地搖了搖頭,趕緊往院裏去。


    靈嶽一走,弦月覺得胃裏一陣翻湧,彎腰捂住胸肋,竟然嘔吐起來,揮起拳頭,一下一下地捶著自己的胸膛。


    靈嶽在門口出現,見那倆人各自坐在地上,像兩個野人,院子裏被洗劫過一樣,靈嶽將形意劍解下來,連同藥和吃食一起掛在門上,華成峰離門口近,一扭頭看見她,先是眼睛一閃,一點也不利索地站起來,瘸著一個腳,撲在靈嶽身上,將她抱了個嚴實。


    身後施即休也站了起來,看這景象,連忙伸手,“哎——”


    成峰一瞬又鬆了手,好像鳳靈嶽身上長了刺,那刺把他紮開來一樣。


    成峰看靈嶽的眼神和剛剛瞪施即休又完全不同,那一刻,他眼睛裏像裝下了整個玉鴦潭水,唿之欲出的委屈抑也抑不住,“靈嶽……這到底是怎麽了……”


    靈嶽還是定著,“成峰,你聽我跟你說——”


    成峰一扭頭,餘光看見施即休在身後,“咱兩個單獨說,別當著他的麵,行麽?”


    靈嶽猶豫了一瞬,“好。去屋裏坐著說。”靈嶽將成峰推進了屋裏,施即休扭身也要過來,被靈嶽擋在了門口,“你別進來,我和成峰說幾句。”


    “小七!他今天暴躁得很,你看把我打的!我不走,我得在這看著!”


    靈嶽還是不讓,“迴頭我給你擦擦,你聽話,去潭對麵,我叫你你再迴來。”


    “不去!我就在這。”即休說著就要蹲在門口。卻被鳳靈嶽一把揪住了耳朵,目光銳利,那眼睛好像在說,你不去我就要生氣了,即休腦子裏飛快地分析著當下的形勢,然後聽見靈嶽又說了一個字,“去!”


    施即休翻著白眼,歎著氣,最後說了一句,“要是他打你,喊一聲我就迴來。”長袖翩翩,踏水遠去。


    靈嶽取了剛買的點心,拿到了成峰麵前,兩人隔桌而坐,靈嶽說,“成峰,你吃點吧。”


    成峰不吃,他側臉對著靈嶽,不看她,低頭擺弄衣帶,一副氣癟癟的模樣,“吃什麽吃,氣都氣飽了,嚇也嚇死了。”這才扭過頭來,“靈嶽,從上次煙霞一別,這才兩個月,你從前一直要殺他,怎麽過了這倆月,你卻跟他好了?是,煙霞的時候我惹你生了氣,但是我心裏並沒有放下你呀,我信你心裏也裝著我,這現在……現在到底是怎麽了?這兩個月發生了什麽事?為何……我不明白,你把我搞糊塗了,我真的不懂了——”


    成峰果然一臉的糊塗,難過。


    換鳳靈嶽低下頭,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成峰,這世間事,哪有都那麽明白的,情之一字,更是說不清楚,也不知是為何,總之是到了今天這一步,誰……也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嗎?沒有辦法嗎?你有辦法的,你離開他,跟我走,好不好?沒有他,我們也可以很好啊……”


    “成峰,沒有迴頭路了,我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了,望你諒解。”


    成峰像心口撞在一座冰山上,被那冰錐紮透了心髒,不可置信,“你……你對他用情有多深?”


    鳳靈嶽沉默了一會,她表露心跡,也為了讓成峰死心,“猶勝我命。”


    成峰手捂著胸口,眼淚瓢潑而下,他死咬著自己的嘴唇,連鼻尖都在顫抖,“那我呢?我又做錯了什麽?”華成峰從前,別說在女人麵前,但凡在個人麵前,他都不肯輕易落一滴淚,一定要撐住自己硬漢的形象,可此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是,沒有辦法。


    他心裏告訴自己不要在她麵前哭,但是做不到,他告訴自己至少不要哭得這麽可憐,還是做不到,華成峰一個八尺大漢,哭得幽幽怨怨,楚楚可憐。


    “成峰,你沒做錯,我也沒錯,他也沒錯,這隻不過是——這就是世事吧。”靈嶽站起身,走到成峰身邊,想要安慰他一下,成峰卻一把摟住她的腰,將頭埋在她腰間,聲嘶力竭地哭喊,“是誰告訴我的這江湖上快意恩仇?這愛也不能愛!恨也不能恨!不痛快!太不痛快了——”


    靈嶽輕輕拍了拍成峰的肩頭,任憑他哭個夠,成峰哭了一會,突然站起來,跳了兩步,把鳳靈嶽推在了牆上,成峰眼睛這會已經有點腫了,用他又高又壯的身軀,將鳳靈嶽困在自己兩臂之間,兩人近在咫尺,靈嶽驚愕地問,“成峰!你要幹什麽!”


    成峰竟然低頭要親她,“我哪裏不如他?怎麽他個後來的能抱你能親你?我怎麽不能?我今日就要把這便宜都占盡了,我讓你們倆中間,永遠都隔著我!”


    華成峰的眼裏閃耀的是憤恨,是求不得,便要同歸去,靈嶽用力地掙紮著,成峰用胸膛壓著她,一隻手就去扯她的衣衫,鳳靈嶽滿眼的驚慌,眼睛瞪得像銅鈴大,“華成峰!你瘋了!我一喊,他可就迴來了!”


    “你喊吧!他迴來也晚了!”華成峰手腳不停,鳳靈嶽覺得要被他壓碎了,一片衣袖被成峰撕開了,弦月該是聽見了屋裏的動靜,但是他沒進來。


    鳳靈嶽長吸了一口氣,突然放棄了掙紮,這倒是把華成峰嚇了一跳,他也停了下來,兩人近距離對視著,靈嶽說,“成峰,你要是非爭這一口氣,我便應了你,但我仍信你是個正人君子,你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不要做將來讓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事。”靈嶽目光灼灼,燒進華成峰的眼睛裏,他腦子逐漸地清晰了,還用等將來?現在就有點瞧不起自己了,心說我這幹的是什麽事?我這不是個畜生麽!


    成峰險些被自己一口氣噎著,他鬆了力,緩緩後退了兩步,“當真再無可轉圜了嗎?”


    靈嶽無聲息地搖了搖頭,成峰抹了兩把眼淚,眼裏看不太清神色,“那就此——別過吧。”而後鬆開手,一瘸一拐地跳了出去,一邊喊著,“弦月!走!迴家!”幾滴淚飄灑在空中。


    即休迴來的時候,成峰倆人已經沒影了,屋裏收拾的整整齊齊,沒有撕扯過的痕跡,灶屋裏已經煮起了草藥,嫋嫋藥香,靈嶽換掉了那件被扯破的衣裳,正在院裏收拾被那倆人砸壞的物件,施即休進來,奪過靈嶽手裏的東西,“他走了?有沒有打你?”


    靈嶽停手,仰頭看著他,“他敢打我?倒是你,怎麽能被他給打成這樣!你本事呢?”


    “哎!他不懂事,我還能跟他對著打嗎,我受他幾下,讓他出出氣。”


    “進屋我給你擦擦。”


    靈嶽拉著即休進了屋,讓他坐好,為他擦去麵上灰塵,換下髒衣,用冷水敷那腫了的臉,即休撒嬌,“你給我梳梳頭,你看這頭發裏邊都是土。”


    靈嶽笑笑,“好——”拉著長調。


    靈嶽將梳子沾著水,給即休細細地梳洗他的頭發,即休說,“現在可算是能光明正大的讓你來梳頭了,原來在煙霞的時候,想讓你給梳梳頭,還得編一大堆瞎話。”


    靈嶽說,“你可算承認了。”


    即休又說,“七啊,你給我講講,成峰都跟你說什麽了?你一句一句學給我聽聽。”


    靈嶽便把倆人的對話從頭說了一遍,唯獨沒說那句猶勝我命,她怕施即休聽了驕傲,沒講最後成峰險些發瘋那段,他怕即休受不了那個刺激。即休聽了歎氣。


    靈嶽的手指還在他的發間穿梭,時而十指扣在他頭頂,輕輕地摩挲,靈嶽問,“即休,我問你,弦月與我講過的那段,可是實情?”


    即休撇撇嘴,“是實情,但那都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了,我那時候隻是受命辦事,哎,就算沒有那張通緝令,我也不會再替太師府做事了,太傷天理,但從前年紀小啊,不懂是非善惡。”


    “你受的命一定是殺光他全家,你怎麽手軟了留下兩個?”


    “那姐弟倆很可憐,我沒殺過那麽小的孩子,真不忍心,哎,當年錯的,何止是這一件。小七,我也害怕,我殺了那些人,要是都來找我償命,我怕是抗不過這兩個月。”即休神情落寞,靈嶽沒想過,那些事對即休也有這麽沉重的影響,要不然他為什麽要躲起來這麽多年,靈嶽想讓他不要再想這些事,就逗他,“我聽說,人王家的姐姐,當年也是對你芳心深許,弦月說你在他家院子裏,和人家姐姐住了半年,你倒是給我交代交代,那半年,你都幹啥事了?”


    即休掙紮著想站起來跑,卻被靈嶽一把拉住了頭發,“別慌,慌什麽?就這麽說,我聽著呢。”


    “小七啊,你這不是為難我麽……這怎麽好和你說……我要是說了,你該生氣了……”


    靈嶽手上加著力氣,即休覺著頭皮發緊,靈嶽說,“你不說我也生氣,還是說吧。”


    “額……小七你輕些……多少年的事了……我這麽和你說吧,我跟她……哪都沒有和你好……”


    靈嶽笑一聲,頭發梳好了,“當真嗎?”靈嶽手放在即休脖後頸上,做出要掐住他的動作,即休聲音僵硬地說,“當……當然!”


    靈嶽拍拍他肩膀,“藥好了,來吃藥!”


    即休喝著苦藥,一聲也不敢抱怨,扭著臉往裏咽,靈嶽好笑地看著他,他要是不好好吃藥,那就來交代交代王紅參的事情吧。


    半夜鳳靈嶽從噩夢中驚醒,即休起身抱緊她,拍著她的後背,“小七不怕不怕,做夢了是吧,我在這呢,別怕。”


    靈嶽伏在即休胸前嗚嗚痛哭,“即休,我是個壞人,成峰是個好人,不該這樣傷他。”


    即休勸著,“沒事沒事,你是壞人,我比你還壞,大不了咱們就做一對壞人,你就盡情地當個小惡魔,盡情地……行兇作惡,我護著你,有什麽可畏人言,有什麽風刀血雨,朝我來,我都擔著,我心裏又沒有什麽江湖道義,我誰也不怕!”


    半晌,靈嶽才在即休的懷裏安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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