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靈嶽離開蝴蝶穀,先往汴梁城外埋葬著娘親屍骨的道觀走去。


    今年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那地方她從來想也不敢想,更別說去,而一夜之間,她仿佛就積攢出了足夠的勇氣。


    離開蝴蝶穀之後,突然雪橫風狂,鳳靈嶽徒步而行,一個穿著白色衣袍的小小身影,幾乎和漫天的風雪混為一體,分不出個囫圇人來。去看娘的道路,仿佛分外難行,她一步一步,飄搖且堅定地踩在剛剛鋪了一層白的雪地上,身後的腳印馬上又被雪花填滿,就像她在這天地間,沒留下過任何痕跡,走過了,卻好像沒有來過一樣。


    冷風掀著她的馬尾,像一麵飄搖的酒招旗,臉也被吹得生疼,但這疼讓她能感覺到生機。夾襖被風吹透,遍體生寒。


    然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天地獨悠悠,歲月欺人瘦。


    直走到再也無法挪動一步了,才找地方休息,休息的時候也睡不著,隻是讓身體緩一緩,然後再接著走,日月輪轉,不知走了幾個日夜,到了那道觀所在的山下,風雪才稍稍停了。


    她見了道長,跪地伏拜。雖然她八年沒來過,走的時候也還是個孩子,但那路好像就印在她心底,清晰至極,她隻是不來,若是來,一步都不會走錯。


    鳳靈嶽跪在道觀的後院,地上豎著一塊石碑,上書一個‘親’字。娘親的墳沒有墳頭,但是她知道娘親就在這下麵,靈嶽在那碑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最後一個頭磕完抬起臉來的時候,已經是淚水滿麵,“娘啊——小七——來看你啦——”委屈不盡。


    鳳靈嶽把這些年她能記得的事情,一字一句細細地說給娘聽,時涕時笑,她看見娘有時候笑著聽她絮絮叨叨,有時候還迴她一兩句,不管她做了什麽混賬事,娘始終都不惱不怒,一直笑盈盈地耐心聽她講,她講得累了,就窩在娘的懷裏躺著,娘許多年沒有抱過她了,那一天,娘緊緊地抱著她,用手理她蓬亂的頭發,還給她哼了安眠的歌謠,她安心地睡了許久。


    第二天早上,道長在那石碑下麵把快要凍僵的鳳靈嶽背迴了屋,給她喝了祛風寒的藥,養了幾天,鳳靈嶽便告辭下山了,來時風塵仆仆,去時一身自在,鳳靈嶽買了馬,策馬揚鞭,往揚州而去。


    行了幾日,便到了揚州城,揚州春來早,柳樹冒新芽,穿城而過沒多久,到第三莊。


    鳳靈嶽在第三莊門前等門房進去通報,很快便有人來把她請進去了,仆從帶著她穿過層層院落,鳳靈嶽不禁暗暗驚訝,便是她在太師府裏長起來的,看著第三莊的氣派比太師府竟也不遑多讓,季白眉在寬敞的大廳裏見鳳靈嶽,仆人上了茶後都屏退了,大廳寬廣得仿佛有迴音一樣,倆人離得很遠,上座的主人神情很複雜,又有些倦怠。


    鳳靈嶽禮儀周全,鞠著躬叫,“見過季前輩。”讓過座,鳳靈嶽才緩緩地坐下了。


    季白眉澀澀縮縮,倒不如鳳靈嶽坦蕩,“冒昧上門打擾,季前輩見諒!”


    季白眉忙連連擺手,“鳳姑娘客氣了。”


    “那一日在蝴蝶穀,晚輩發了瘋病,冒犯了季前輩,今日來想登門當麵致歉,請前輩恕罪!”鳳靈嶽說著道歉的話,語氣裏卻聽不出多麽抱歉,走足了過場。


    季白眉無端地打了個寒顫,不由自主地往椅子裏縮了縮,那男裝打扮的姑娘,姿態竟和年年來磋磨他的陳慈悲,一般無二,再開口時,語意中已經多了三分心虛,“鳳姑娘不必抱歉,姑娘那日是突發疾病,不是有意為之,老夫……怎能跟你見怪……”


    鳳靈嶽勾起嘴角淺淺一笑,又恭謹地發問道,“今日來還有一事,那日發病,竟讓我想起了許多舊事,若沒記錯,我母親出事的時候,季前輩您也在現場是嗎?”


    季白眉略微有些慌神,“鳳姑娘記得沒錯,老夫是在現場,算是目擊者之一……”


    鳳靈嶽搶了話頭,眼光突然逼人起來,“就隻是目擊者嗎?前輩與我母親,是否是早年舊相識?或者說還有什麽旁的私情?”


    季白眉手上的茶盞叮當了一聲,慌忙辯駁了一句,“沒有!”季白眉壓製著抖動的手,放下了茶杯,“隻是舊時相識,沒有旁的!”


    “還請前輩幫忙想想那日母親和前輩都說了什麽話?我離得遠,沒聽真切。”


    季白眉低下頭,目光往遠處晃了晃,堂屋裏靜了片刻,屋外的鳥啼鳴聽得人心煩亂,這事一說,便牽扯出許多往事,季白眉可沒做好準備要在這個時候這姑娘麵前把過往全說出來,且在個晚輩麵前要承認自己當年做了多少錯事,還是拉不下來臉,鳳靈嶽瞧著他猶豫,又補了一句,“前輩要是有顧慮,隻告訴我我母親說了什麽,問了什麽,不必告訴我您的迴答。”


    季白眉重重地歎了口氣,才說,“你母親問我,是不是我偷了上搖仙斬妖除魔的形意劍,問是不是我陷害了他,我在薑兒那伶俐的目光麵前沒法撒謊,就全都承認了,薑兒崩潰大哭,對我唾罵不止,這些你都看見了吧……”


    “上搖仙是什麽人?你陷害他與我母親有什麽關係?”


    “這上搖仙,姑娘不知?三十年前的名滿江湖的大俠客,大宗師,大英雄,哎!是我一時糊塗,以為我拿了那形意劍,便可得了上搖仙的形意,可我終究是資質太差,比不上他們三個,我不是陷害上搖仙,我可夠不著,薑兒說的他,是神農教的教主陳慈悲。”


    鳳靈嶽一腦子霧水,“前輩,就算你陷害了陳教主,為何我母親要對你大發雷霆?他們三個又是誰?”


    季白眉說,“上搖仙一生就隻收了三個徒弟,我說與你聽,首徒賀雀,”鳳靈嶽覺得這名字熟,猛然想起,這不是當年容壽想請下胥蒙山的老仙人麽?施即休的授業恩師。靈嶽想,施即休這個水平都已經登峰造極,他的師祖該是什麽樣,那真是想也想不出來。


    季白眉接著說,“二徒秋聖山,如今是位隱士,人稱秋聖山人的便是了。”這個秋聖山人鳳靈嶽沒聽過,也不知她是鄭經的半個師父,“關門弟子便是這位神農教教主陳慈悲。”這一位鳳靈嶽見過,還動過手,連人家一招都扛不住,心道,這上搖仙該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季白眉頓了一下,直盯著鳳靈嶽,“你母親和陳教主之間的事情,她沒告訴過你?”


    鳳靈嶽不解地搖頭,迴想起母親臨終之時跟她說過所有的話,從沒提過跟這個人有關的一個字,要是她們之間有什麽關係,那必定是母親不想讓她知道,但是她想知道,她心裏又湧起來一股沒來由的不安,母親死在這事上,難道她不該知道嗎?


    “前輩若是方便,可否指點一二?”季白眉聽著她這句話裏,倒是帶著幾分懇切,那倆人的事情,他知道許多,苦主的後人坐在這裏問,他不能不說。


    季白眉敘述,“薑兒姑娘她一個大官家的小姐,端莊優雅、賢良淑德,不知道陳慈悲使了什麽齷齪手段,竟能讓她那樣死心塌地地跟著他,那年她與我出來見麵,竟隻為了問一句姓陳的他是否清白,咳!姓陳的那時候聚了一大圈子人,占了山頭,自封為王,成天做些個打家劫舍的勾當,還以為自己行俠仗義,救危救困,殊不知給多少尋常百姓帶來了苦痛。據他自己說,他是在一次逃難的時候偶然間誤闖進了薑兒的閨房,薑兒非但沒有出賣,反而救了他,從那才好上的。”


    鳳靈嶽聽到這一句,突然覺得胸口的血往上湧,她兩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掐得自己指尖青紫,她全部的注意力像集中在一個針尖上一樣,那針尖就是季白眉口裏吐出來的一個個字,季白眉卻似全無察覺,接著說,“迴來跟我們一頓吹噓,哼!他不照照鏡子看看他自己個,他哪來的底氣覺得人家姑娘就喜歡上他了?但無奈呀,有時候蒼天真的瞎眼,本我們也以為,那不過一次豔遇,不過是給陳慈悲拿來吹吹牛的,過了就算了,誰還記得?他不是也沒敢再去知府家裏找薑兒嗎,誰料到過了小半年,我們一群人,竟然在街上遇到了薑兒。”


    鳳靈嶽聽到這,覺得五內都顫抖了起來,眼角眨著淚花,她顫著聲小聲接了一句,“她坐著轎子。”


    季白眉沒聽清,隻顧著自己說,“姓陳的十分粗野地將薑兒從轎子裏擄了出來,嚇得薑兒花容失色,不過……”季白眉那神情,仿佛仍然不相信自己多年前看見的那一幕,薑兒坐在陳慈悲的馬背上,陳慈悲狂浪地將薑兒攬在懷裏,仰天大笑,好像占盡了這世間的瀟灑風流,而在短暫的一瞬驚恐之後,薑兒竟然,“她笑了。”季白眉說。


    那一年飛花揚柳,少年輕狂,蒼天未老,山水多情。


    “就這樣把薑兒帶迴了那個破爛嘍嗖的山寨——”


    “季前輩!”鳳靈嶽突然打斷了季白眉,季白眉正想得投入,竟然好像被她嚇了一跳,季白眉盯著她,鳳靈嶽強壓著哭腔,“別說了,季前輩,我不想聽了。”


    鳳靈嶽心裏颼颼倒灌著冷風,三春不暖,寒意侵骨。


    季白眉不解,剛剛不是還很熱切地想聽麽,“鳳姑娘,這才剛講了開始——”


    鳳靈嶽低頭苦笑,“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提也罷。”語意冰涼,拒人於千裏之外。


    季白眉隻好不再說,心裏想,這一冷一熱的勁兒,跟姓陳的也像,喜怒無常,上一秒還在和你談笑風生,下一秒刀子就捅到了你的心口,但是姓陳的究竟是不是這姑娘的爹,老墨也隻是猜測,誰知道呢,這話可不敢說,說多了,怕傷著自己。


    鳳靈嶽品著嘴裏的眼淚,苦鹹苦鹹的,哎,墨師父如此這般煞費苦心,究竟是為何?還說什麽此心非心,到今日才算明白,那不就是慈悲二字嗎?當時怎麽就沒反應過來?她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母親不告訴她這一段過往,站在今時今日,她知道了,如何麵對?


    那陳教主是個殘疾,一個幹瘦的小老頭,她仔細迴想,怎麽也想不出,就那副尊容,當年是如何讓傾國傾城鳳薑兒神魂顛倒,死去活來?


    鳳靈嶽還像不死心一般,問了一個置自己於死地的問題,“季前輩,那陳教主,可有什麽綽號沒有?”


    “當年江湖人稱鬼麵烏鴉,不過這些年無人敢叫了。”


    鳳靈嶽心碎成了冰碴子,都沒來得及道個周全的別,慌亂地逃離了第三莊。


    第三莊的守衛沒用,半夜裏鳳靈嶽又鑽了迴來,跑到了季長安的閣樓裏,把那季長安從睡夢中喚了起來,抱住季大小姐,哭了好大一會,才漸漸覺得氣順了好多,細想想,不過就是母親年輕的時候有一段舊情麽,後來世事變遷,兩人許是感情生了變故,就散了,母親嫁了人,那姓陳的必定也娶了別人為妻,如今母親人都不在了,這還有什麽大不了的。


    自己氣順了,卻沒注意到這季小姐被她摟抱得翻了白眼,門外小玖聞聲而來,一見一個穿著公子衣裝的人竟然在摟抱著她家的小姐,一時沒反應過來,一巴掌唿在了鳳靈嶽後腦勺上,鳳靈嶽要不是悲傷過度,怎麽可能被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玖得手,猛然迴身,季小姐上半身失了力,竟然唿通一聲仰砸在繡床之上。


    鳳靈嶽一見這,也顧不得和扇她巴掌的人發火了,她驚訝地看著季小姐,小玖撲在床頭,一邊撲一邊喊,“誰家的登徒浪子!”並朝著屋外,“快叫人——”卻被鳳靈嶽一把捂住了口鼻,“小玖,是我!長安她怎麽了?”


    小玖這才分辨出來,眼淚蒜瓣子一樣往出掉,“鳳姑娘!你這可下手輕點!你是要要了小姐的命嗎!”


    那季小姐躺在床上,幾乎一動不動,兩片眼皮仿佛想用力睜開,卻做不到,手指用力攥著,但鳳靈嶽握著她的手,感覺她力氣在流失,鳳靈嶽急了,“小玖,你倒是說,她這究竟是怎麽了?”


    小玖卻一咬牙一瞪眼起身出去了,聽見她在門外安撫其他的丫頭婆子,叫不要聲張,沒什麽事,過了一會兒,小玖端了一碗醬色的湯子進來,慢慢地扶起季小姐的上半身,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口一口地喂她,季小姐吞咽仿佛也有困難,一半都撒在了衣衫上,鳳靈嶽拿出帕子,配合小玖擦著季小姐的嘴角。


    那昔日的大美人,現下活像顆離了土放了一個月的大蔥,無色無味,一層灰皮。


    喂完了,小玖將人放下,季長安額角上出了些汗,眼角順滑下來兩行淚,鳳靈嶽才覺得握著的手上傳來了一絲力氣,季長安聲音滯澀地叫了聲,“靈嶽啊……”


    小玖在一旁抽搭著眼淚,“小姐她……她……”


    季長安的聲音啞得像七八十歲的老婦,“要是有來生,早些認識你,就好了。”


    上次有人和她說來生,還是華成峰要命喪黃泉的時候,鳳靈嶽發了怒,瞪著小玖,“你這丫頭吞吞吐吐的幹什麽?還不快告訴我!也許我有辦法呢!”


    “小姐她從打在蝴蝶穀迴來,一頭就病倒了,吃不下東西去,覺也睡不著,整天整夜地睜著眼,身上哪哪都疼,老爺是個死心眼的,他竟然說小姐是裝病的!與小姐嘔著氣,不叫郎中來給看,隻等了七八天之後,是大公子覺出了不對勁,才叫郎中來,郎中診了脈,對公子和老爺說,沒見過小姐這樣的病,叫不出是什麽名字,隻能開點藥吃吃看,那藥吃了也沒用,人不吃飯光吃藥有什麽用?換了幾個郎中都不中,一日日拖下來,最後一個郎中的藥,便是剛剛吃的那一碗,隻能換迴小姐片刻清明,怕是……怕是不中用了……”


    靈嶽問她,“不中用了?季前輩也不管了嗎?他家財萬貫,什麽樣的名醫請不來?”


    “自然請的來!甚至從汴京城請來了一位老太醫,給小姐看了……”小玖哭得霎時猛烈起來,“老太醫說,小姐心裏全是死意,什麽神醫也救不了!老爺氣的胡子都翹起來了,小姐病成這樣……竟然在病中還挨了他一頓打……”


    “他這是怎麽當的爹!”


    “老爺說,小姐這麽想死,便隨她去!他就是讓小姐死在這,也絕不讓小姐被那個姓秦的壞了名節!”


    “他……”鳳靈嶽一時愣住,片刻才說,“他愛名節,竟能勝過自己閨女的一條命?秦書生可真的有這麽不堪?”


    小玖怎麽答得上?鳳靈嶽盯著季長安沉暗暗的臉色,“你也是!怎麽就非他不行?這天下大好的男兒數不盡,怎麽就非得是他呢?真的為了他,命都不要了嗎?”


    說這話的時候,鳳靈嶽腦袋裏突然浮現出母親的樣子,她從小看慣了母親好像什麽都不放在眼裏,雲淡風輕的一個人兒,寵辱都不能驚動她,鳳靈嶽小時候耍混,但是不管造成什麽樣,母親都沒有和她生過氣,總是笑意盈盈地包容了所有。


    唯獨那一次,在繚花台,母親好像失去她端了半輩子的體麵,對著季白眉咒罵不休,鳳靈嶽心口窩像被蛇咬了一口,那姓陳的在母親心裏,竟然這麽重要麽?就像那姓秦的在季小姐心裏一樣?這就是為什麽墨師父見了季小姐,就想起了當年的鳳薑兒和鬼麵烏鴉?


    季長安卻看不出鳳靈嶽這心裏的百轉千迴,仍是那樣的一副聲音,“若不是他,這人間還有什麽意思?”


    “你——”鳳靈嶽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愛不得,就要死麽?然而鳳靈嶽又沒法像旁人一樣罵她不知廉恥,她隻是恨她怎麽隻知道折磨自己,那簡直是這世上最無用最懦弱的辦法,但眼前這人,明明又勇敢到拿命豪賭一場,便隻是歎息著說了一句,“你怎麽這麽傻呀!”


    罷罷罷,鳳靈嶽抬手摸著她的額頭,又劃過她的臉龐,定定地望著她,“真要死,別死在這,我帶你走,去蝴蝶穀,死在他麵前,可好?讓他這輩子都忘不了你。”


    季長安眼裏突然閃過一絲光,嘴角露出一抹笑,眼角劃出一行淚。


    鳳靈嶽說,“你去找秦書生,我去找施即休,答應我,你一定頂到蝴蝶穀!”


    季長安無聲地點頭。


    要死就去死在他懷裏去。


    小玖幫著給季長安梳洗了,簡單打了包裹,鳳靈嶽背著季長安,連夜翻出了第三莊,到了揚州城裏,小玖買了車馬,三個人又上了路,二探蝴蝶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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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那些人走了之後,秦書生就一直心神不寧,時常半夜驚醒,醒了推開窗望望夜空,沒有一絲響動,明星圓月,亙古尋常,隻是人怎麽一個也不迴來。


    直等到過了大半個月,進了三月頭,如城手下的人送來了一封信,言簡意賅,信上隻有三行字,秦書生讀了,一個跟頭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那信上寫著:施二哥已被奸相殺害,屍身從汴京城頭上搶下來的,不日便送他歸家。


    蝴蝶穀裏男女老少都來看秦書生坐地痛哭,從沒見過秦書生這麽痛苦,不知這次是跟哪個姑娘分手了,十郎過來拉他,“爹,你快起來!你出這個醜作甚!”


    秦書生當真淚水滂沱,“十郎啊!你師父死啦!”


    十郎從未睜開過的小眯縫眼一瞬間睜開了,他哼一聲,“不可能!我師父天下無敵!他怎麽會死?”


    秦書生也想不通,施即休是銅皮鐵骨,天底下鮮有敵手,是可雕的朽木,能扶上牆的爛泥,是不沾手的泥鰍,殺不死的蚯蚓,便是斷了四肢他也能挪騰著迴來,他毫無氣節,逃跑的功夫更是一流,誰能逮住施即休?更別說殺了他,但是防如城十年一日,從未謊報過一次軍情,那究竟是誰出了差錯呢?


    送屍迴來的隊伍悄麽聲沒個動靜,如城已經置辦了棺木,叫人抬著迴來的,秦書生和秦十郎迎出二裏地去,見了人群,撲上去,推開棺木。天氣還涼,人沒怎麽爛,秦書生痛叫一聲,伸手要去摸那屍體的頭,卻被手下人一把攔住了,那人滿目悲痛地說,“掌門別碰!身首異處,一碰就歪了……”秦書生又一次痛倒在地,朝著天喊,“偌偌啊!你能耐呢?你怎麽能拋下我一人啊……”


    十郎也不得不信,父子倆人都哭得直不起腰,叫人拖著迴來的。


    看來這一次,如城沒出錯,是施即休出了差錯。


    蝴蝶穀裏搭起了靈棚,滿山遍野掛起了白布白幡,秦書生坐在靈棚裏起不了身,嘶聲大喊,“你魂靈早歸鄉,莫在外遊蕩……迴來看看哥哥……”


    施即休本來在蝴蝶穀沒什麽人緣,他不怎麽和人打交道,這一場喪事,是他在蝴蝶穀人氣最旺的一次,大爺大媽雖然想不起來施即休都做過什麽事,卻一個個在他靈前抹著眼淚,互相訴說著,“小施是個好人那!”


    秦十郎戴著當兒子的重孝,撐起了整個喪儀,秦書生能做到的隻是趴在施即休靈前不舍晝夜地飲泣,哭累了,睡不著覺,一雙眼熬得像鷹,便給自己灌下烈酒,強行醉倒,才勉強休息一會心神,不知的,以為秦書生是死了老婆。


    喪儀大辦七日,這一日完事後,施即休的棺木就要抬出去燒掉了,連著裏麵的屍身,那是施即休曾經交代給十郎的,要是有一日他死了,要化成灰,送到玉鴦潭,隨風散在潭水裏,千萬可別叫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睡在陰冷的地下,用一副方寸大小的棺木,百十年地困著他的肉身。


    即休愛自由,讓他隨風飄撒,想去哪就去哪吧。


    可偏偏這天下午,鳳靈嶽趕著車,拉著季長安,到了蝴蝶穀。


    鳳靈嶽一見那鋪天蓋地的白幡就慌了神,誰死了?竟然要辦這麽隆重的喪事,攔了兩個老人問,說是施即休死了,鳳靈嶽瞪著眼搖頭,罵那兩位老者不積德,口裏朝著那老人惡狠狠地叫著,“不可能!不可能!老畜生胡說什麽?”說著拔腿就往穀裏跑,季長安和小玖給扔在身後不管了。


    鳳靈嶽心裏也是這麽想的,施即休怎麽可能死呢?天下人都死光了施即休也不會死。


    天公不作美,鳳靈嶽竟然被石頭絆倒了好幾次,在地上滾了好幾滾,下巴都嗑破了,流著血,她渾然不覺,一口氣跑到那遠遠就能望見的靈棚中,心底一層一層地凍住,她看見秦十郎穿著大孝子的衣裝,眼睛腫的像魚眼,靈棚的正中間停著一口白色的,端莊的棺木,那棺木幹幹淨淨,工工整整,一點都不像施即休沒個正形的樣子,那棺木後麵,轉出來手裏端著酒罐子的秦書生。


    秦書生一身的酒氣,頭發胡子亂糟糟,旁人哭得眼發紅,秦書生不知怎麽,倆眼是個綠色的,秦書生對著鳳靈嶽怪異地笑了一下,臉就拉下來,怒喊了一聲,“你個催命鬼你還有臉來!”


    鳳靈嶽撲上去,抓住秦書生的兩個手臂,用力地搖晃,咬著牙問他,“誰死了?說!誰死了!”


    “誰死了?”秦書生冷笑著反問,他掙了一下,竟然掙不動,“施偌!施即休,死了!”


    “我不信!!他不會死!你為什麽騙我?”鳳靈嶽推著秦書生步步向前,直到秦書生後背抵在了那棺槨上,風把鳳靈嶽的頭發吹得蒙住了眼,吹到她嘴裏,鳳靈嶽發狂了般大叫,“你騙我!”


    秦書生也歇斯底裏喊迴去,“誰騙你!施即休死了!而且還死在你手裏!你來幹什麽?你要看看他死沒死透嗎?我早告訴他別接近你,你就是個喪門星!他不聽,他非得要死在你手裏,哈哈……我的傻兄弟呀……哈哈哈……”秦書生也不知是哭還是笑。


    鳳靈嶽鬆開一隻手,甩了秦書生一個嘴巴,“姓秦的你發什麽瘋!”


    “我沒瘋!我看是你瘋了!施即休屍體是從容太師府抬出來的!身首分離,掛在汴梁城的城牆上,被風吹了三天三夜啊——”秦書生手指著虛空之中,劇烈地顫抖,“難道不是你太師府的惡毒手段?”


    鳳靈嶽縱使千般不信,秦書生說的那景象還是進了她腦子裏,那個瘦削單薄狹長的身形,被吊在城牆的旗杆上,就像一麵旗子一樣迎著風飛揚,鳳靈嶽覺出了錐心之痛,他終究是死在容壽的手裏了嗎?鳳靈嶽一把掀開了秦書生,撲在那棺木上,“開棺!我若是不親眼見到,我不會信你!”


    秦書生一掌壓在棺木上,“不許開!他活著的時候日日被你禍害!死了你也叫他不得安寧嗎?”


    鳳靈嶽與秦書生對峙著,“開!讓我看!”


    “不許!他已經安息了!”


    鳳靈嶽揮出一掌,秦書生躲閃不及,被直拍在了胸口,中掌之處,火一樣灼熱,十郎趕緊過來扶,秦書生大叫,“兒子!給我攔住她!別讓她驚了你師父的靈!”


    鳳靈嶽正用力推著那棺木,秦十郎旋身上前,鳳靈嶽隻得迴身接招,一招便接出來了,這小子是施即休的傳承,但他的招式要比施即休用起來沉重很多,很受那一副肉身的限製,沒了即休的輕靈,速度也慢很多,但是仍能感覺到即休的韻味。


    鳳靈嶽接了幾招,臉上已經布滿了水霧,模模糊糊地看著,好像即休迴來了,鳳靈嶽神誌恍惚,才十合,竟被那秦十郎壓住了臂膀,拖到了秦書生的麵前,秦書生才剛從地上勉強支撐著站起來,鳳靈嶽雙眼都糊著淚水,撲通一聲跪在了秦書生的身前,聲調裏都是苦苦哀求,“秦大哥——你就讓我看他一眼——”


    那一聲撕心裂肺,穿入雲霄,搗碎了人的肝腑,秦書生在那聲音裏聽出了萬般深情不舍,他怔了一瞬,整個繃緊的身體好像突然放棄了,鬆懈了下來,他轉過身去,對著十郎示意了一下。


    十郎放開了鳳靈嶽,轉身對著棺木磕了三個頭,然後用力,吱扭扭推動了那沉重的棺蓋,鳳靈嶽撲到了那棺材沿上,那臉已經爬上了屍斑,但是眉眼口鼻依舊看得出,不是施即休又是誰?棺槨裏散發著腐屍的氣味,鳳靈嶽仍是不肯死心,一把撕開了屍體胸前的衣裳,那胸口的一個小紅痣還看得出,痣的旁邊,一條寸寬的劍傷,剛剛結了痂不久,又腐爛了。


    那是她親手下紮下去的,不會錯。而且那屍體的胸側,還貼身放著她遺落在他手上的短劍。


    鳳靈嶽仰天長嘯一聲,一口暗紅色的血從口裏噴湧而出,灑滿了棺木,雪白的棺槨上,腥紅點點。


    秦十郎趕緊過來為即休擦那血跡,卻被秦書生拉住,“十郎,別擦了,你師父盼著她那一口血呢,就讓她陪著他吧。”


    秦書生拉著十郎緩緩地退去了,那靈棚裏隻剩下白燭,紙錢,鳳靈嶽和棺槨。


    鳳靈嶽趴在那棺材沿上,“山洞裏的事我想起來了,海底下你和我說的話我也都記得,想來告訴你一聲,你怎麽卻走了——你怪我沒早點記起來這些事嗎?你活過來責怪我呀——”


    鳳靈嶽像在對風訴說,她伏在靈棚裏,哭了一整個下午。那一日,是她過去的十八年最苦的日子,比娘走的那一天還苦,比師父被關在高昌死牢裏的時候還苦。


    秦書生一臉悲戚地往迴走,路上被一個姑娘攔住了,秦書生不耐煩地趕人,姑娘拉住他不肯讓他走,“秦先生!你真的這麽無情?小姐要死了,求你來看她一眼吧!”


    秦書生這才停住,臉已經沒了色,“季小姐?季小姐要死了?”


    姑娘拉著他往馬車那跑,掀開了車簾子,秦書生看著季長安躺在那車上,在秦書生眼裏,季長安還是美的,但是此刻,那是消亡的美,破碎的美,他俯身過去拉住季小姐的手,“長安那!怎麽這樣了——”滿眼的心疼。


    小玖哭著訴說季長安的病情。原來指望鳳靈嶽來幫她說說話,誰想到鳳靈嶽到了這自己先失了魂落了魄。小姐現在說不出來話,小玖努力學著鳳靈嶽的語氣,來的路上鳳靈嶽教過她幾句,“秦先生,小姐她要死了,她想來看你一眼,小姐說你不要勉強自己,她知道你心裏沒有她,是小姐自己心甘情願,你就圓了她最後一個心願,臨走的人了,你就別在她眼麵前兒再傷害她一次了。”


    秦書生聲音柔得像含著春水,“長安那!我哪是心裏沒有你?我心裏全是你啊!我隻是怕你跟著我受苦,怕你斷了父兄情誼,怕天下人笑你呀!你這樣為我,便是再有千般苦楚,我也不會再放開你,有什麽苦難,我來為你扛!”


    季長安眼角無聲地淌著淚,那雙虛弱的含情眼,嬌柔地眨了眨,仿佛應下了秦書生的許諾,這一世深情啊,雖然曆盡苦楚,但總算沒有錯付。秦書生輕輕地將季長安從馬車上抱下來,兜在自己的臂彎之中,那人輕得仿佛沒有了一絲重量,“長安那,求你別死!別讓我這再添一口棺材了!”


    秦書生抱起季長安往坡頂的祥風苑緩緩走去,小玖看著他那寬大,堅實的背影,高興得大哭起來,小姐往後,如果不死,該過上她想要的日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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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慈悲從汴京先去了第三莊,他也想當麵問問,薑兒臨了都說了些什麽,但是等到了,還沒張口問,卻得知了靈嶽剛剛來過這裏,還拐帶了人家的女兒往蝴蝶穀去了,現如今正生死未卜呢,季白眉手用力地捏著椅子扶手,咬著牙說,“別管她死了活了,從此我隻當她死了!”


    陳慈悲見季白眉被靈嶽氣得翹胡子,心裏還暗暗欣喜,想著你當年欠下我的,如今都被我閨女給要迴來了,如此情景,陳慈悲還哪裏顧得上要跟季白眉爭一爭二十年前的對錯?現在趕緊走,也許能見著閨女,便同墨良辰和鳳揚兒一起,趕緊又去往了蝴蝶穀。


    到了蝴蝶穀,見了秦書生,又得知鳳靈嶽那孩子前兩日剛剛哭過施即休,眼下也不知去了哪裏,陳慈悲嘴裏恨怒著,“這個傻孩子呀!”


    總是慢了一步,陳慈悲立馬又折返去了胥蒙山,同時傳信叫胡千斤來跟他會麵,胥蒙山也沒有找到鳳靈嶽,便傳了令,叫胡千斤,要不惜任何代價,要把鳳靈嶽給找出來,並且要毫發無損地帶到他麵前。


    可這令從胡千斤口裏傳給蔣玄武的時候,就變成了,不管用什麽手段,要把鳳靈嶽給抓迴來,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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