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除夕,壬辰新歲。


    歃血盟剛剛在烈烈寒風中,顫顫巍巍地升起一麵蒙塵許久的旗幟,還沒來得及迎風招展,一轉眼新盟主就丟了。


    而此時汴京城的丞相府裏,一片鑼鼓喧囂,繁華熱鬧的景象,容壽每年在宮牆裏吃完禦賜的除夕筵席之後,迴到自己府裏,要再辦一場,四房太太帶著他們的子女、媳婦、女婿們全部出席,就連鳳靈嶽這樣的,也能有一席之地。


    為了這一餐,管家從剛剛入秋就開始準備,一應用的吃的,全都是最好的。百姓都說容太師府的席麵,比宮牆裏的還要好,珍扇鮑貝,龍脊鳳髓,無奇不有,肥膘的大飛蟹是秋天的時候帶著海水從黃水洋裏運過來的,專門找了養蟹的師傅養在池子裏,專等著伺候這一頓,金燦燦的魚子跟著商隊從日本遠道而來,一路冰著,別院的莊子裏,大暖閣日日養著新鮮花果,葡萄酒是幾年前從番邦請的師傅製好了下深井裏藏著的。


    高官厚祿,子孫滿堂,容壽誌得意滿,除了每隔五天要去宮裏給官家磕頭,這天底下還有什麽是他不能如意的?


    直到他瞥見了坐在角落裏的鳳靈嶽,才覺得還是有些不滿意的事。


    席間觥籌交錯,才子們比著寫詩作畫,歌頌新歲吉祥,感念丞相深恩,將軍們大冬夜裏打起赤膊,表演摔跤給相府家人們作樂,舞女長袖飄灑,腰肢搖動,青絲飛揚,看得人如癡如醉,仿佛墜入情場,紅袖樓請來的姑娘,怕是一年到頭都沒有今日一天拿的賞錢多,因此唱得更加動人心弦,婷婷嫋嫋。


    鳳靈嶽坐在離容壽很遠的地方,好像有個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她與那熱鬧喧囂,她聽不見,也看不見,更沒本事討容壽開心,不能歌不能舞不會摔跤,不用去丞相麵前說祝酒詞。


    容壽身邊陪著的,左邊是正室大娘子,高眉長眼,端莊威嚴,右邊的便是鳳小娘,鳳小娘說得對,容壽待她與眾不同,二房的和三房的也隻能坐在下麵,但是四房的鳳小娘可不是一般人,這些年來也可說是恩寵不衰,誰都沒放在眼裏過。


    要說鳳小娘跟這院裏的人,也有些格格不入,她看著清高,超凡脫俗,總讓人感覺夠不著,也得不到她的歡心,所以遭人恨,連帶著她的孩子靈嶽也常遭無端仇視。


    沒有人過來跟鳳靈嶽喝酒,哥嫂和姐姐們都像躲瘟疫一樣躲著她,鳳靈嶽隻有在眾人舉杯的時候,便跟著一起舉杯,無人舉杯的時候,她就自己喝。


    將近子時,相府上空升騰起大朵大朵絢爛煙花,鳳靈嶽抬頭看那煙花炸裂開的瞬間,照得大地如同白晝,那白光下的眾人,醜態畢露,已經失去了端莊與體麵,露出油滑和貪婪的嘴臉,鳳靈嶽也識時務地醉了,浮仙殿裏很暖和,鳳靈嶽兩頰通紅,脊柱支撐不住身體,坐在椅子上往下滑,叫丫頭去和鳳小娘稟告了一聲,便先退下去了。


    鳳靈嶽腿軟,走不了路,丫頭叫軟轎抬著,往流亭閣走,走到前院和後院連接的地方,是一片小竹林,中間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白日裏風景甚好,鳳靈嶽叫轎子停下來,從轎子裏伸出頭來吹冷風,讓丫頭去請朱敞過來。


    七小姐要找朱大爺,這事已經尋常了,相府裏現在誰也不覺得奇怪,大不了再罵得難聽些。


    眾人都能醉,隻有朱敞不能醉,他安排人手如往日樣四處巡查,自己警醒地站在容壽的身後,鳳靈嶽的丫頭來叫他,他叫手下的替了他的位置,跟著丫頭去了小竹林,在停著的轎子旁低聲說,“小姐。”


    鳳靈嶽掀簾下轎,朱敞扶了一下她的手,然後迅速撤開,轎夫和丫頭們站的遠遠的,背著身。


    鳳靈嶽還哪有一絲醉意,站在朱敞對麵,冷風吹著她額前的碎發,毛茸茸的,眼神裏亮閃閃,盯著朱敞端詳許久,“朱大哥,你吃了嗎?”


    “早些時候吃過了,怕相爺有吩咐,要照應地方多。小姐可吃好了?”


    “我這幾年沒在家吃,比小時候記憶中好吃得多。”


    “咱們相府一年比一年好了。”


    鳳靈嶽歎了口氣,“哎!是呀,都比從前好了,朱大哥,過了年,你幾歲了?”


    “我,二十……二十五了,小姐怎麽問這個?”


    鳳靈嶽一笑,“二十五,早該是成家的年紀了。”


    一道煙火花閃過,朱敞臉一紅,“過完年……我沒什麽本事,也沒什麽錢,我身家性命都是相爺給的,但是我會……會……這一生都隻——”


    “朱大哥!”靈嶽趕緊堵住朱敞那馬上要說出口的誓言,“我恐怕,要背棄承諾了。”


    朱敞臉色突然一暗,大驚失色,“你……你要走?”


    鳳靈嶽點頭,“對不住。”


    “你——”朱敞驚異中,思索著用詞,“你為何?你就是為了——不想要和我那一樁事嗎?”


    “不是!朱大哥!”鳳靈嶽立馬反駁,仰頭盯著朱敞的臉,看著他漸漸暗下去的雙眸,“我試過了,這事曾經是我願意留下唯一的理由,但是……這地方就像牢籠,我終究會困死在這裏,在這裏的這個人,根本不是我,你懂嗎?朱大哥,沒有人能幫得了我,你也幫不了。”


    朱敞不懂,一時靜默,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小姐不喜歡這錦衣玉食,不願意做深閨貴婦?”


    鳳靈嶽眼神掃過朱敞麵龐,“我寧願去外邊死,也不想在這活著。”


    還好還好,他也還沒有用情太深。在那天太師爺說這事之前,他從來沒有動過一絲不本分的心,但有了這事,他也歡喜,接觸下來,七小姐並不像傳言說的那般刁鑽,至少對他,一向坦誠,他覺得將來會好,此時鳳靈嶽說要走,他也沒覺得多難過,隻是覺得難堪,但也沒太大關係,過些日子就好了。


    朱敞從來都是這樣,好像命運給他什麽,他都不抗爭,好的壞的,照單全收。


    “我不懂小姐什麽意思,你要是打定了主意,也不必和我說抱歉。”朱敞嗡嗡地說,“你放心,有人問起,我就說一概不知——”


    “我還要帶一個人走。”


    “誰——”朱敞剛說出一個字,鳳靈嶽突然伸出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朱敞半張著的唇舌間滾進來一個小丸子,鳳靈嶽另一隻手迅捷地拍在朱敞胸膛,朱敞沒有反擊,往後退了兩步,那東西咽下去了,隻覺那東西像綿密的糖一般,在肺腑裏化開,漫至手足四肢。


    “你這是幹什麽?”朱敞頓覺手足無力,說話聲音都抬不起來了,站也站不住,唿通一聲倒坐在地上,鳳靈嶽手裏拿著兩個小木棒,繞到朱敞身後,兩個小木棒分持在兩手中,一根極細的線貼在了朱敞頸上,“朱大哥,你別怕,這藥效四個時辰就自動退了,不會對你造成傷害,這天玄劍絲的傷我也不會勒得太深,但是也不能太假,你可能要休養一段時日,有了這些,太師就不會怪罪你。”


    朱敞覺得喘息費力,哼哧哼哧的,“你要帶走秦書生!”


    “嗯。”


    那天玄劍絲離得越來越近,朱敞上氣不接下氣,隻剩氣音,“你這樣,迴頭路就此斷了!”


    “朱大哥,我就是要斬斷退路,我再也不迴來了。”話音落,天玄劍絲沒入朱敞頸間,但在傷及要害之前,鳳靈嶽鬆了手。


    遠處的丫頭沒忍住迴頭看了一眼,夜光下那倆人好像抱在一起,滾在地上,丫頭心裏咒罵著,卻又嚇得心都要從嘴裏蹦出來了,趕緊再轉迴去。


    抱在一起,滾在地上,世人都想要,但是看見別人這樣,卻要罵。


    鳳靈嶽拿走了朱敞腰帶上拴著的牌子,朱敞此刻已經手腳癱軟,沒有任何的反抗之力,頸間流著細密的血絲,鳳靈嶽用盡力氣,將朱敞拉起來,推進了轎子裏,站在轎簾外邊,壓著嗓子對朱敞說,“朱大哥,我有許多種辦法可以欺騙你,利用你,但是我選擇把這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訴你,你自己決定,你對你的太師爺說多少。”


    朱敞出不了聲音,鳳靈嶽說,“往後你也多為自己考慮,不要誰叫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鳳靈嶽仿佛歎了口氣,口鼻掩在簾子後麵,對著丫頭和轎夫招唿,“送我去環兒湖邊上醒醒酒。”便隱在了黑暗竹林之中。


    轎夫們走過來,抬起轎子,覺得好像比剛才重了點,按著丫頭的指示,一路把轎子抬到了環兒湖邊,停住不動。


    鳳靈嶽飛簷走壁迴了流亭閣,換了一身護衛的衣服,簡單搭了個包裹,按著摸好的位置,往西院地牢而去,今夜守衛不多,都在輪流喝酒,她穿著守衛的衣裳,沒人攔,直走到關押秦書生的地牢,拿著朱敞的牌子,叫人打開牢門。


    朱敞的牌子大家都認識,這牌子輕易不給旁人,若是給了,那便如同統領親臨。


    護衛冬日裏的頭盔遮得嚴,基本上隻露著眼睛鼻子。


    關押秦書生的牢房在最裏邊,今日過年,丞相發慈悲,給秦書生也置辦了一桌好酒好菜,想必他已經吃完了,還喝了不少,拱在一堆爛草裏,唿唿大睡,形象十分不雅觀。


    鳳靈嶽走進去,照著秦書生後腰就是一腳,秦書生受痛翻身而起,隻覺得對麵這個人身形熟悉,卻又想不起來,書生的脾氣上來,帶著怨怒,“幹什麽?大過年的,還折騰啥?”


    鳳靈嶽啞著嗓子,“統領提審,出來!”


    “不是昨天剛審過嗎?怎麽還審?我沒有謀反呀!你難道要屈打成招。”


    秦書生想反抗,被鳳靈嶽一腳踢翻在地,拉著他衣領子就往外走,秦書生一路嘰嘰哇哇。朱敞手底下的守衛,也不都是蠢蛋,在這兩位快要離開地牢之前,終於有兩個攔住了鳳靈嶽,他們覺得這位來提人的,過分矮小了些,“這位兄弟,眼生啊,哪個營的?”


    “統領近衛。”鳳靈嶽頭也不抬,繼續往前走。


    秦書生在後麵不配合,大喊,“兩位兄弟,救我一救,他到底是不是你們的人那!我怎麽感覺這個是來殺我的?”


    倆人果然橫在路上,擋住了去路,鳳靈嶽歎了口氣,將秦書生扔在地上,腳用力踩了下他的腹部,疼得老秦手捂著肚子弓起了身,一時跑不了,就趁著這個功夫,鳳靈嶽抬起手裏的天玄劍絲,三招,兩個高大侍衛還沒來得及哼一聲,竟被那天玄劍絲穿頸而過,軟趴趴倒在了地上,秦書生嚇得沒了聲音,被鳳靈嶽拖著,離開了地牢。


    相府院子大有大的壞處,鳳靈嶽早已摸透了哪裏是護衛們防控的死角,一路把秦書生拎到了個僻靜地兒。


    秦書生抱住頭怕得很,不敢抬頭看人,鳳靈嶽摘了盔,不再壓著嗓子,譏笑他,“我還以為秦書生是個英雄,嚇成這個樣子,鼠輩!”


    秦書生聽聲音熟悉,猛一抬頭,髒臉上滿是驚喜,“靈嶽妹子!怎麽是你!”


    鳳靈嶽說,“救你出去,別吱哇亂叫,聽我指揮。”


    秦書生點頭如搗蒜,“妥妥妥,快走快走,我都要在那裏邊憋死了!”


    大院中間的煙花還沒放完,上演了一場更精彩的演出,叫飛天舞,細腰長腿的姑娘,身著彩衣,高高地用絲線吊著,煙花一綻,姑娘們便在半空中起舞,舞姿曼妙,絢麗多姿,雖然有兩個姑娘好像跳錯方向了,人家都越跳越近,她倆越跳越遠,在夜空中翻飛了幾下,不見了。


    丫頭在轎子邊等了很久,叫了小姐好幾聲,都沒人應,前院的宴會都已經歇了,咱這還沒動靜呢,丫頭又困又累,猶豫了幾次,終於鬥膽掀開簾子,一看胸前一大片血跡的朱敞,嚇得登登登倒退幾步跌倒在地上。


    汴京城今夜不閉城門,城裏城外的百姓都湧進來,不停地進進出出,吃喝玩耍,共賀新年。


    鳳靈嶽換上了一套男兒郎的裝扮,白色的夾襖外麵披著個黑色的繡龍的披風,趕著一駕小馬車,裹在人群裏,出了城。一直行到年初一的清早,進了個小鎮,停下來買點吃食再出發,趕緊離汴京越遠越好。


    秦書生吃了東西精神好了些,掀開馬車門簾子,坐在鳳靈嶽身後,“靈嶽妹子,這迴多謝你救命了,要不然我老秦就交待在那鬼地方了。”


    “秦大哥別客氣,順手的事。”


    車往北走,天下了雪,越往北,雪越大,兩人迎著北風,被吹得眯著眼,大聲喊著說。


    “妹子,你是咋找到我的?我原本還以為這迴要等著偌偌來救我,這破地方,我的兄弟可都找不到。”


    “我……”這個問題不好答,難道告訴他,是我爹把你抓起來的?還沒等著鳳靈嶽編出理由,秦書生已然覺出了不尋常。


    “我覺得你好像跟容太師府有什麽關係,救我出來好像不難啊,你是太師府的什麽人?”秦書生盯著她。


    “太師府護衛。”


    “不可能!”秦書生根本不信,“太師府怎會找一個小女孩做護衛?除非你是個絕頂的高手。”


    靈嶽隻得繼續往下編,“我父母是太師府裏家養的奴才,護衛隊裏收我一個怎麽了?”


    “還是不可能!你爹娘父母把你嫁給個護衛還差不多,你能護衛啥?”秦書生還是咬死不放。


    鳳嶽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怎麽不可能?”心裏說,我當年和華成峰說的時候,他可是一點都沒懷疑。


    “若你是一個普通護衛,你怎麽進得了那地牢?那朱統領可是把我藏得十分隱秘。怕是你連裏麵關的是誰都不知道!再者說,你把我救走了,你爹娘怎麽辦?你忍心讓他們被容壽打死?”秦書生瞪著眼,臉上全是汙垢,衣裳也是皺巴巴,有些濕,還帶點味道。


    “我……”靈嶽一口氣梗在嗓子裏,秦書生得意地笑了,晃動著亂糟糟的頭,“所以說,你在騙我。”


    鳳靈嶽手裏的韁繩一撂,那拉車的馬也陡然停住腳步,差點把秦書生閃到地上去,鳳靈嶽冷著臉對秦書生說,“就是太師府的護衛,怎樣?你不滿意我再把你送迴去?”


    秦書生消停了,貓著腰往馬車裏爬,嘴裏念叨著,“對不起,好妹子,我多嘴了,你愛誰誰,我謝謝你救我,”一屁股坐在座椅上,“我閉嘴行了吧!”


    聽著外邊鳳靈嶽帶著怒氣叫了聲,駕!馬車又顛簸起來。


    消停了一日夜,車馬未停,基本上已經跑出京畿地界了,兩人餓得不行,到路邊一個吃麵的小店,停下來叫了兩碗肉湯麵吸溜,秦書生覺得這麽一句話不說也太尷尬,琢磨了一會,試探地開口問,“那個,咱們這是要去哪呀?”


    “去胥蒙山。”


    “那是啥地方?”


    “隆德府壺關縣窯鎮。”


    “哦……那離我蝴蝶穀還有點遠,妹子,你能送我到蝴蝶穀嗎?在濮州。”


    鳳靈嶽啪的一下撂下筷子,“不送!”白了秦書生一眼,看秦書生沒敢做聲,又拿起筷子吃起來,吃了兩口,“你沒長腿?馬車給你,自己迴去。”


    秦書生弓著腰,周圍看了下,湊近些小聲說,“不是,我這有點擔心,他們現在都盯著我,你給我放在壺關,我沒兩天就又被他們逮迴去,你不是白救我了嗎。”


    鳳靈嶽嘲笑一聲,“秦大哥,你可以做首詩嚇退他們呀。”


    “你這小丫頭,莫取笑我。”秦書生虎起臉。


    嘲笑迴來一句,鳳靈嶽才感覺舒坦點了,正色道,“要不這樣,你傳信給你無影門的人,叫他們到壺關接你,切勿聲勢太大,那是玄雅堂宋依稀的地盤,跟我還記著仇呢。”


    鳳靈嶽說完這句,眼見著秦書生臉上黑了一片,“你這不是把我拎出了火海,又下油鍋麽!”


    “怎麽說?”


    “那宋依稀……要是抓住我,肯定會活剮了我!”


    “為何?宋依稀是你的……舊情人?”鳳靈嶽打趣他,沒想到秦書生點了點頭,鳳靈嶽這才開心起來,又嘲笑道,“我聽聞這天下一半的女子都跟秦大哥牽扯過,你何止是壺關不能去?惠山你能去嗎?洛陽往後恐怕也不能去了吧?還有哪能去的?”秦書生臉漲得通紅,“這事也不能怪我,總是造化弄人。”


    靈嶽哈哈大笑。


    倆人吃飽繼續往前走,天黑前能趕到下一個鎮子落腳。


    跑了沒一會,鳳靈嶽累了,叫秦書生趕車,秦書生撩起手臂和褲腳給鳳靈嶽看,數處青紫的痕跡,血跡斑斑,鳳靈嶽隻得作罷,趕上車又走了一會,秦書生聽著鳳靈嶽在外麵喊,“秦大哥,你在太師府挨打了?”


    “咳,可不是!今日這個打,明日那個打,非讓我承認我造反?我一介書生,我怎麽造反?打還不算,沒下手太狠,估計他們打算關我個天長地久呢,天天熬我,不讓睡覺,還給我下了瀉藥,瀉就瀉吧,還不讓我出去解決——”


    “行了,別說了!”鳳靈嶽喊迴來打斷他,她可不想聽那些惡心事,“都誰審你呀?”


    “主要就是一個朱敞,還有一個容正言,那容正言最不是個東西!”秦書生啐著,聲音突然高起來,句句悲憤,“可憐我秦神秀十五年寒窗苦讀!滿腹詩書,冠蓋京華!如今卻落得一介江湖草莽,還要這般任人宰割,這世上哪有天理?!還說我造反,我看天底下第一號反賊,就是他姓容的!”


    嚷了一會,突然沒動靜了,鳳靈嶽隱約聽見有抽泣聲,過了一會又低低地說,“當年我三次參加會試,不是我文采不好,也不是我策論不如人,是我沒錢給姓容的黨羽送禮,他手握天下權柄,玩弄天下學子的仕途於股掌之間,天下學子啊!那是疆國的未來!多少都毀在他手裏,他們這是什麽?他們這是逼良為娼!逼民為盜!禍國殃民!”秦書生邊說邊哭,許久才停。


    鳳靈嶽覺得秦書生說的有道理,所以她就更不能站在窮苦人的血肉之上,鍾鳴鼎食,歡歌笑語,那樣她覺得她在吃人肉,喝人血。


    待秦書生好些了,鳳靈嶽又問,“你怎麽會被他們抓住呢?不是怪大哥和你一起走的嗎?”


    秦書生挪到車門口,掀起簾子,坐在鳳靈嶽斜後方,兩條腿掛在車板下悠蕩,“這事長,我得過來跟你細細講。”


    秦書生說他與施即休和劉玄妙迴蝴蝶穀的路上,聽到了一個消息,虛眉派辦葬禮,左近的門派都請了去,也巧碰上秦書生,便叫秦書生也去,到了才知道,死的是柳花明的媳婦兒,周道奇的獨生女周炳柔。


    鳳靈嶽立馬就聽進去了,手上趕車的動作都慢了。


    虛眉的靈棚搭得十分奢華,秦書生到的時候,柳花明穿著一身素衣,兩眼像被黃蜂叮了一般,數次哭暈在靈堂上。


    周道奇夫婦兩個遠道從永州過來虛眉派所在的太原府,路上要走許多天,秦書生去的時候他們還沒到,喪事有條不紊地辦著,一邊辦一邊等周道奇。


    又等了兩天,湘南大派的人才來,隊伍還沒進門,就聽見門口傳來仰天長嘯,“我的柔兒啊……我的心肝寶貝……”


    鳳靈嶽聽到這不知為何,眼角竟然濕了,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在冷風中被吹得疼。


    周夫人撲倒在周炳柔的棺槨上,一口氣憋住就暈了過去,大夥趕緊給拉下去救治。


    柳花明跪在周道奇腳下,泣不成聲地懺悔,說他往洛陽去剛走兩天,周炳柔便也走了,沒人跟著,走的時候說去洛陽找柳花明。


    周炳柔功夫不錯,家人也沒太在意,便讓她去了,直等到柳花明從洛陽迴來,周炳柔卻沒跟著一起,才知道周炳柔根本沒和柳花明碰上麵。


    柳花明動用了虛眉所有的人手,把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全搜索了一遍,兩個多月過去,沒有任何動靜,甚至還派人偷偷去了湘南,周炳柔沒在,但是沒敢驚動周掌門和周夫人,偷摸地又迴來了,直到半月前,在窯鎮附近被人發現了周炳柔的屍體。


    太原府在隆德府北邊,虛眉離胥蒙山不遠。入冬時窯鎮有農民放火燒荒,竟然在爛樹叢裏燒出來一口大木箱,送到了官府,官府貼了告示,被虛眉門人看見,去見了,才知是已經腐爛了半個身子的周炳柔。


    柳花明將周炳柔的屍身接了迴來,趕緊通知嶽父嶽母,迴去辦起了喪事。


    秦書生說,哎呦,那柳花明被周道奇打得,素衣染了個透紅,周道奇仿佛變成了個魔,眼睛紅得要滴血,質問柳花明,你怎麽能讓她失蹤了這麽久卻不告訴我?你早說一天,也許我就能把她找迴來!那是我這大半輩子唯一的寶貝閨女,你怎麽能這樣對我!我十幾年含辛茹苦!捧在掌心!你怎麽能這樣對我!


    反反複複質問,柳花明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能挺著挨打,周夫人醒了,拉住周道奇,說就算打死柳花明,閨女也活不過來了。


    周道奇要開棺看他閨女,柳花明抱著他的腿,喊師一聲父喊一聲爹,說都爛了,看不成了。周道奇一把掀開柳花明,說就算剩個骨架,就算隻剩一把灰,我也要看,看了我就知道,那是不是我的炳柔。


    到底還是開了棺,爛成了一攤腐肉,那可不就是他的炳柔,胸膛前利器穿透的傷口還在,還剩下點沒爛完的肌膚,滿是各種各樣的傷痕,好像有刀傷,有鞭傷,還有棍棒傷,死前定然受盡折磨,周道奇那一刻放聲大哭,那悲聲,像有人拿刀子生剜了他的心。


    周道奇在周炳柔靈前指天發誓,要是給他查到了是誰殺了她,定滅他滿門。


    秦書生被抓走之前知道的最後一件事,周道奇夫婦還有個侄女,親的,想再送過來給柳花明續弦,但是柳花明拒絕了,字字血聲聲淚,說炳柔屍骨尚溫啊!她香魂猶在人世,也許夜夜要來探望,你們讓我娶別人?


    秦書生感歎,“在洛陽的時候未曾細細接觸柳掌門,沒想到他竟是這樣重情重義之人,世間竟有人能癡情至此,若是嫁得這樣的郎君,便是死了也值——”


    靈嶽一扭頭,目光惡狠狠,“呸!值個榔頭!你懂個屁!”


    秦書生還在枉自深情,突然被罵了,滿眼迷糊,心說這丫頭一天十八變,實在是粗俗可怖。


    鳳靈嶽心裏兜兜轉轉就一個念頭,周炳柔是柳花明殺的,那是個道貌盎然的衣冠禽獸,隻是可惜她手裏現在沒有了那殺人的證據,否則現在就要衝到永州去找周道奇告上一狀,戳破他女婿的虛偽麵目,讓他能夠手刃仇敵,眼下,還是先保住自己這一條性命,以期來日能為周炳柔的冤魂做點什麽。


    鳳靈嶽悲憤許久才緩過來,見秦書生正在一旁望著遠方出神,推了一把秦書生的肩膀,秦書生如大夢初醒一般,“幹啥?”


    “你不是要講,你是怎麽被抓的麽?”


    “哦,是了,”秦書生挑起袖口擦了擦眼睛,“出殯前一天晚上,偌偌突然失蹤了。辦完喪事後,我就一個人往南走,遇到了一夥穿著鎧甲的歹徒,輕鬆就把我帶走了,輾轉了很久,吃了許多苦頭,才知被關到了太師府的地牢,那下手的就是容正言!”


    鳳靈嶽心裏譏笑,那慫貨!又問秦書生,“劉玄妙呢?你雖然稀鬆,但是她功夫還不錯呀,怎麽會被人輕易抓走?”


    秦書生垂下頭,一副自憐自苦的模樣,“鬧掰了,我往南去,本來就是想去追她,沒想到啊。”


    鳳靈嶽嗬嗬笑,“怎麽鬧掰了呢?這段仔細講講。”


    秦書生歎著氣,“她那個人啊,兇得很!那天在虛眉派,看著周炳柔那般慘,我哭了幾聲,晚上被她給打了一頓。”


    鳳靈嶽笑,秦書生接著說,“我說,劉玄妙,平常你就天天管著我,不讓我看旁的女的一眼,看一眼就打一頓,我也不是要看別人,遇到了江湖同仁,總要打打招唿,出去街上走走,也不能閉著眼,總會看到,如今你越發厲害了,那周小姐都入了黃泉,我替她哭兩聲,讓她黃泉路上聽見,再迴頭望望這世間,難道也不行?咳!越解釋越不聽,拿著她那細棍子,唿唿地打,彼時還在虛眉派裏,那麽多人看著,我好歹是堂堂無影門的掌門,臉都丟幹淨了。她不通人情,蠻橫潑辣,當初真不該信了她的邪,她像滾燙的火,她熱情上來我扛不住,怒火上來我也扛不住啊,之前有這樣的事,我裝裝可憐,苦苦求饒,她也就放過我了,第二日還是一般恩愛,可是這一迴,她就像收不住了一般,打了我還要走,還說了那樣要與我生離別的話,我待她那樣真心,她卻說那樣的話,真是……真是傷透了我……”秦書生兀自搖著頭,涕淚交纏。


    別人再怎麽可憐,也不如自己可憐十之一二。


    “你既然如此被辜負,怎麽還往南邊去追她?”


    “我畢竟許諾過她八抬大轎,紅燈花燭,我寧天下女子負我,我秦書生不負一人。”


    鳳靈嶽說,“可是秦先生,你半生結交了那麽多紅顏知己,怎可能不辜負一人?你奔往了下一個,必然就辜負了前一個,你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情債了。”


    “我沒!我與她們每個人交往,都是全心全意,一心隻想著她們好,我怎麽受糟蹋都沒關係,怎奈世事多變,到後來,總是好事難全。”


    “要是你沒有被抓,你找到了劉玄妙,她還是天天打你,你還願意娶她嗎?”


    “當然!我曾許下承諾,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有諾必信。”秦書生信誓旦旦。


    “要是沒碰見劉玄妙,你會娶惠掌門麽?”


    “當然!我二人情投意合,無雙善解人意,最是體貼,她是這世間頂好的女子。”


    “那要是沒有碰見惠掌門,你會娶宋依稀嗎?”


    “我……”秦書生語塞了。


    “秦大哥,你又何必去怨別人?何必去怨世事?我看你才是這世上最最薄情之人,誰知她們不是因為你的薄情才受傷離去的?我倒真想問問你,可知什麽是恆久真情?”


    秦書生自嘲似的,“真情?這世上哪有恆久真情?你抓心掏肝,溫柔盡付,到頭來,不還是大夢一場空?這世上的人,哪有一個真心實意的,都隻是一時,哪有長久?”


    鳳靈嶽說,“秦大哥你自己不懂長情,旁人當然對你寡義,人都道秦書生風流之名,哪個願與你長相廝守?你貪她的一日歡,她討你的一時笑罷了,要我說,你自己該先有個一世深情,盡付一人的心。”


    秦書生愣了,他自己從來沒這樣想過這個問題,他一直以為當人生得意,愛過不悔,秦書生念著,“一世深情,盡付一人。”


    秦書生望著前方,殘雲收住了北風和暴雪,天幕垂垂墜落,星河無限,天高地遠,山水蒼茫,一時間竟忘了身在何處,無意識地吐出一句,“我不會呀,那該如何?”


    鳳靈嶽輕輕地搖著韁繩,仿若呢喃,“我也不會。”


    除了馬蹄和思緒,夜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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