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成峰悄悄地進了襄陽城,這幾日白胡的蛇毒逐漸好轉,人也恢複了生氣。倆人經過烏塗山一事,不由生出一股肝膽相照的義氣來,白胡說自己索性無事,便陪華成峰在襄陽盤桓幾日。


    華成峰車馬來到歃血盟門口,老遠地撩著簾子往裏看,大門還和他記憶中一樣,十一年未見,模樣絲毫未改,雖然有些陳舊褪色,依舊莊嚴。


    門緊閉著,門口有人守,但是不認識,當然不認識。


    從前大門上邊總是飄著歃血盟的旗子,如今隻看見一杆光禿禿的旗杆,華成峰從門口經過,鼻腔泛酸,有隔世之感。眼下情況未明,他不能輕易進去,找個小破客棧,與白胡住下來。


    夜裏,華成峰獨自一人,翻牆進了歃血盟總部,感覺很怪異,守衛的方式跟他記憶中的相差很大,在洛陽的時候歃血盟住的那個小院他觀察過,那才是熟悉的守衛方式,這裏感覺不對,氣氛很壓抑。


    轉了幾圈,沒找見一個熟人,也沒看見華成雨和青萍等人,華成峰不想引起人警覺,又翻牆出去了。


    走的時候沒與青萍幾個人約定具體在哪裏碰頭,便胡亂在襄陽街頭轉,華成峰對襄陽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一日走在一處破敗街巷,碰見一個小乞丐,是個毛頭小子,頭發跟個雞窩一樣,一身的破衣爛衫,旁邊還躺著個斷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的老頭,滿臉都是灰,倆人在臘月寒風裏瑟瑟發抖,乞求行人施舍,那小乞丐見到華成峰,撲在他腳邊,抱住大腿就不讓走,華成峰仔細一看,是程風雪。


    心下納悶,這才幾天,怎麽又變成這副模樣了?程風雪小聲說,“成峰哥哥,就是在這等你呢!”那地上的老頭用一隻手撐起身子,盯著華成峰撲簌撲簌地淌眼淚,華成峰蹲下來扶住他,仔細看看,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韓師叔?”


    老頭點頭,華成峰跟著他倆離開了主城區,七拐八拐地到了一個偏僻的小院,見著了華成雨和青萍,還有十幾個穿著歃血盟舊衣的傷病殘將。


    這裏邊倒是有不少認識的,眾人跟在韓師叔身後,紛紛給華成峰行禮,熱淚不止。


    華成雨長得像李紛至多一些,隻有三份像華遠行,而華成峰,有六七分像他爹,尤其是華遠行年輕的時候,也是這麽個高大的個頭,寬闊的臂膀,盟眾們似是有些恍惚,仿佛舊盟主迴來了,還比從前年輕了許多。


    成峰一一迴禮,之後和韓師叔,成雨,青萍進了屋,此刻程風雪已經去把自己洗幹淨了,給眾人伺候了茶水,然後悄無聲息的出去了,帶上門。


    韓師叔左右端詳華成峰,一會摸摸臉,一會摸摸手,始終淚眼婆娑的模樣。韓師叔跟他講那日洛陽的情形,他是親眼目睹鄭經來救命的。外麵出了事,他跟隨李紛至一同殺了出去,來人都蒙著麵,功夫很好,對他們歃血盟的武功路數很熟悉,還好像是專門練了對付歃血盟的功夫,韓師叔攥緊了一隻好手,說,“而且有些人露出馬腳,那分明是我們自己的人!”


    “自己人?肯定是燒火老趙嘛!”


    “確實有他,但他們在還不是那些人裏最強的戰力,幫著他的人才是厲害的,因此才能在短短一刻鍾時間,打得我們毫無還手之力,我是親眼看著夫人死在我麵前的,他們砍斷了我的左手和右腿,但上天不想埋沒這個真相,所以讓我活了下來!還有四個是在洛陽活下來的,我拖著這殘軀迴到襄陽,在各個角落又撿迴來一些兄弟,多半都有傷,如今都在這個小院裏養傷。我一直叫人在歃血盟門口盯著,盯到了成雨和青萍,青萍說你近日就會到,下邊那些孩子來得晚,都不認識你,我便想自己在路口守著你來,風雪這孩子好,怕我自己應付不來,日日陪著我,照顧我,天可憐見,終於把你給等來了,成峰啊——”韓師叔說著又開始控製不住地哭,卻又想奮力地止住。


    成峰說,“韓師叔,別哭了,如今我迴來了,也該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了!如今那盟裏是什麽人?我前幾天夜裏去探了,那不是歃血盟的人。”


    “確實不是,不知道是誰的人,歃血盟的旗都摘了,但是肯定跟老趙有關係,我們日日守著,但沒看見他,若要是讓我看見他,我跟他拚命!”


    成峰把烏塗山的經曆和他們講了,幾人一陣唏噓,但青萍幾人沒有查出望家和華家有什麽關係,怕隻是受趙尋常指使,渠中原利用。


    成峰說,“不妨,待我細細謀算,一定把那些個牛鬼蛇神趕出歃血盟的大院去,就年前,都辦完,不會讓大家流落在外麵過年!”


    有他這樣的話,大家心裏都踏實了許多。成峰麵容剛毅,看著便能讓人信服,他來了,大家便有了主心骨。今日團圓,留在小院裏,與大家一同吃了飯。


    成峰晚上和韓師叔喝了點酒,旁的人或是早早退下,或是醉得不省人事,成峰和韓師叔聊了許多。韓師叔感歎,成峰不是當年的成峰了,他長大了,是個值得依靠的男子漢。成峰說,隻是可惜,我爹他沒看見,韓師叔說,我替他看了,成峰,你要信,他在天有靈!


    喝得酩酊大醉,成峰送韓師叔迴去休息,自己也準備迴房睡覺,路過華成雨的屋子,聽見裏頭有聲響,停下腳步細細聽,華成雨一股子流氓唧唧的聲音,“我的好乖乖,就你按得二公子最舒服,你那小手在我這前胸背後捏一捏啊,二公子這一宿都舒坦……”華成峰納悶,他敢跟青萍這麽說話?沒人搭腔,華成雨又說,“要不你再過來點,二公子別的地方也可以給你摸摸……”說著一陣動作聲響,裏麵傳來另一個聲音,雖然壓抑著,但是聽得出憤怒,又不大敢發作的樣子,“二公子自重!不要這樣拉扯!不要!”那腔調像是要哭了。


    正在同時,旁邊的屋子門推開了,青萍披著個棉襖走了出來,臉上也很是氣憤,沒想到華成峰在華成雨門口站著,趕緊低頭,“大哥……”


    華成峰帶著酒氣,氣得滿臉通紅,一腳踹開了華成雨的房門,房門應聲倒地,碎成兩截,院子裏其他房間亮起了幾盞燈。


    華成雨看見了華成峰,才鬆開程風雪拚命往後拽的手,華成峰衝過去一個大嘴巴震天響地甩在華成雨臉上,把華成雨從床上扇到了地上,華成雨跪在地,哆哆嗦嗦地求饒,“大哥……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饒我一迴!”


    華成峰全身顫抖,轉身對身後的青萍喊,“青萍!他這個混賬樣子,你不管管他!”


    青萍手撐著後腰,十分吃力地跪在地上,眼裏掉著淚,“大哥,我哪裏能管得了他!”


    華成峰又衝著程風雪吼,“程風雪!你也是個不會喘氣的嗎!他這麽欺負你,你怎麽不告訴我?要不是被我發現,你等著他占你便宜?”


    程風雪癱坐在一旁,隻會哭,不會答,心底裏一片冰涼中,卻詭異地升起一把小火苗,讓她心裏有點暖。她多怕華成峰發現這事,怕華成峰和旁的人一樣,為了維護歃血盟已故華盟主的二公子,讓她自己多擔委屈,畢竟她一個窮途末路的女子,能做什麽呢?華成雨威脅過她,說他們是親手足兄弟,告訴他大哥也沒用,你算什麽?不過是他路邊撿迴來的野丫頭,還帶著三分宿仇的,到時候華成峰真的那樣要求她,她不也得答應?如今多好,她想錯他了。


    華成峰拎起華成雨一隻胳膊,跟提溜個小雞崽似的,把他拖到了屋外,“跪著!”華成雨本來在屋裏都脫了,隻剩中衣,還想著今天要把好事辦成呢,華成雨心裏還不知悔改,隻道大意了,忘了今天大哥迴來了。


    華成雨哆哆嗦嗦地弓著身子跪在地上,嘴裏不停的討饒。


    四周門裏伸出觀望的腦袋,兩個年長的跑出來,試探著說,“成峰啊……”


    華成峰暴喝一聲,“都給我縮迴去,誰敢求饒,我連他一起打!”那兩個人趕緊迴去,圍了一圈的腦袋也紛紛縮迴去了,剛亮起的燭火又噗噗地熄滅了。


    華成峰抽出鋼鞭,一點力道都沒收,啪的一聲落在華成雨背上。


    華成雨哇哇大哭,叫爹喊娘,“爹娘有靈!大哥他要打死我誒,爹娘救命啊!”


    華成峰說,“叫誰也沒用!二十鞭,你給我受住了!”一鞭一鞭劈劈啪啪落在華成雨後背,華成峰沒用內力,否則華成雨最多三下就會死,華成峰隻是用外力,都是皮肉苦,但是華成峰力大驚人,華成雨殺豬般嚎叫,聽得屋裏的人都覺得疼,這大公子對二公子,可是真打啊,從前老華盟主打華成雨的時候,多少都有點不忍心,但是華成峰可不是,看來老盟主唯一的缺點——心軟,大公子完美的一點都沒有繼承到。


    華成雨背部抽出了血,滿院子連滾帶爬,華成峰追著打,叫大哥饒命沒用,哭爹喊娘沒用,喊青萍,讓青萍給他求情,青萍不做聲,喊韓師叔給他求情,但韓師叔屋裏的燈都沒亮過。


    韓師叔也心疼,華成雨雖說品行不端,卻也是他看著長起來的,說當自己的孩子也不為過,日日裏恨鐵不成鋼,但是,此刻,他不能出來,要是沒有像華成峰這樣一個人,歃血盟可能就真的完了。


    二十鞭子打完的時候,華成雨已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華成峰還沒解氣,“程風雪,給我端盆冷水來!”


    程風雪也不知道他要幹啥,趕緊去端了一盆冷水,華成峰將那冷水嘩啦一聲澆在了華成雨的頭頂,寒冬臘月,激得華成雨一個聚靈,醒了過來,又開始哭嚎,華成峰揪著他的後領,“在這跪著,跪倒天亮!”華成雨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他身體控製不住地抽動,冷水在頭發絲上,一會就結了冰,寒冷刺骨,身上被抽得火辣辣,卻不敢再動一動。


    成峰把所有人趕迴去睡覺,第二天早上,才叫了兩個小兄弟,把華成雨拖迴房間,給他料理傷勢。


    華成雨從前以為大哥像他父親一樣,總會對他多少有點不忍心,那畏懼也是三分真七分假,經曆了這一夜,他算知道了,華成峰真的敢殺他。


    早上成峰便迴那個小破客棧去了,卻不見白胡,問了掌櫃,說白公子的東西被人偷了,正追出去呢,掌櫃給成峰指了方向,成峰趕緊跑過去,當街正中間,圍了一圈的人,成峰過去看,那白胡被圍在正中間,臉上的顏色赤橙黃綠。


    一個須發全白的胖老頭坐在地上,兩頰豐滿紅潤,能看到一絲一絲的血色,在薄臉皮下麵遊動,一身衣服倒是不糙,雖然髒了些,但看著不是流浪漢能穿的。


    老頭死死地抱著白胡的腿,扯著白胡的袍子,白胡氣憤地對那老頭說,“趕緊鬆開,把東西還給我!要不是看著你一把年紀,我早就不客氣了!”白胡溫溫吞吞,貌似乖巧,即便是生氣,那語調也不顯得疾厲。


    老頭隻顧著吧唧嘴,仿佛完全聽不懂白胡在說什麽,自顧自地說,“孫子!孫子快給我搞點吃的來,爺爺餓死了!”


    一句話差點讓華成峰笑噴了,他從人群中走出來,白胡眼裏望著這個救星,喜上眉梢,華成峰卻說,“白胡,你這做得不對啊,趕緊給你爺請起來去吃飯。”


    “他不是我爺!”白胡瞪著華成峰,“不知哪裏跑來的,偷了我的折劍,跟著我叫了一天的孫子,你快救我!”


    華成峰湊到白胡耳邊低聲說,“你的身手,這點小事還解決不了,打死了算呀,我看這老頭也活得夠本了。”


    白胡一驚,“那怎麽成?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他隻要把折劍還我即可,怎麽能殺人。”


    “白胡,你看老頭這一把白胡子,說不上真是你爺!哈哈哈!”


    白胡怒瞪著他。


    老頭仿佛聽見了他們說話,抬頭望著倆人,“我今年一百零三歲啦!”


    成峰蹲下來,“老仙翁高壽啊!你一百零三歲,為何還在大街上坐著耍賴,不害臊!”華成峰點著自己的臉示意。


    老頭卻似完全聽不懂,盯著華成峰眼睛突然一亮,“兒子!你可算來了,這孫子不帶爹去吃飯,餓死我老頭啦!”圍觀眾人哈哈大笑,華成峰也笑得跳腳,指著白胡道,“哈哈,沒想到老人家火眼金睛啊,我姑且替他認下你這個兒子!”


    白胡氣得臉發白,傾身過來就要劈華成峰一掌,華成峰嬉笑著躲過,出手沿著白胡手臂一撥,輕輕化去他的力道,說,“好了好了,別在這惹人笑話了,帶老人家去吃個飯怎麽了,走!”


    白胡攤攤手,示意自己無能為力,華成峰蹲下身拉那老頭的手,“老頭兒,別鬧了,起來帶你去吃飯!”


    老頭無動於衷,反而抱緊了白胡,華成峰連拉帶拽,老頭還很滑手,無論如何就是不肯起,成峰無奈,對著老頭耳朵大聲喊了一句,“爹!走吃飯去!”


    老頭一骨碌就起身了,由著華成峰和白胡倆人拽著,到了他們住的那個小破客棧叫了些吃食,老頭一邊吃一邊吧唧嘴,一會叫兒子一會叫孫子,不亦樂乎。


    拿著吃的把老頭哄好了,問他折劍在哪裏,老頭總是答非所問,倆人對了個眼色,突然起身各架住老頭一條胳膊,把他按在了桌上,空出一隻手來在老頭懷裏摸來摸去,也沒找到折劍,老頭並不覺得被人捉了難受,臉貼在桌上還使勁噘著嘴想去撈盤裏的饃。


    華成峰懨懨地坐迴來,“你折劍怎麽能被他給偷走呢?我看他也沒什麽功夫啊,要真的是他,這半瘋半傻的,說不定給你隨手丟到哪裏去了。”


    白胡低聲說,“昨天早上洗澡的時候,老是感覺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偷看,我光顧著拽簾子擋著浴盆了,哪知道他是朝著這個來的!”


    華成峰嗤笑,“白公子還挺害臊,我洗澡的時候巴不得有人來看呢!沒想到老頭還有這個癖好,你怎麽確定折劍是他拿走的?”


    “我第一迴追上他的時候看見過,就在他懷裏,但是沒拿迴來,再往後就沒見著了。”


    成峰說,“你說這老頭跟了你一天一夜,要是扔了你肯定能看見?”


    白胡點頭,成峰說,“我看指不定他還藏在身上,”附到白胡耳邊,“咱倆給他弄上去,給他扒幹淨了看看!”


    白胡皺著眉,像是有點沒這種愛好,但是也沒法,折劍畢竟跟命根子差不多。


    華成峰給老頭叫了一壺酒,老頭笑得咯咯響,直叫好兒子,唏哩唿嚕下了肚,就有點暈乎了,倆人架著老頭給他拽到了房間裏,堵死門,把老頭棉袍裏衣都給脫了,仍然不見折劍,老頭一點都不反抗,隻是眯著眼笑,好像在一場美夢之中,一群姑娘在給他脫衣裳。


    老頭露出前胸後背白花花的肉,有點異樣,華成峰忍不住咦了一聲,白胡也過來看,覺得驚奇,老頭身前身後和腿上爬滿疤痕,那感覺就像老頭曾經被人大卸八塊,手臂和腿腳都被砍掉了,軀體也刮分了四大塊,然後再重新組裝在一起,用線縫起來的樣子。


    分開肢體各個部位的細長疤痕,兩側步著密密的小圓點,和疤痕一樣有點凸起,暗紫色,在老頭的白肉上顯得特別的不和諧。成峰指著那疤痕,“你看這疤痕的走向,好像在描繪老頭身上的主要經脈。”


    白胡稱是,成峰心裏浮上了一團疑雲,竟想得有些呆了,白胡扒拉他才迴過神,伸手扣了一下老頭的手腕,全無內力。


    白胡指了指老頭最後一條褲子,華成峰閉了眼,咬了牙,一把將老頭大褲衩也給拽下來,才聽見當啷一聲,折劍掉在地上。


    成峰說,“白胡,你折劍在老頭褲襠裏呆了兩天,你還要麽?”


    白胡一臉的嫌棄,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成峰一邊唿喝著老頭,一邊動手幫忙,再給他把衣服穿好,老頭栽倒在床上,借著酒勁,打起鼾來。


    成峰嘴裏抱怨,“你是貴公子,幹不了這醃臢活。”說著拿了一塊布,包裹著折劍,取了水衝洗幾遍,再擦幹,遞給白胡,白胡連連道謝,並問他,“適才看你神情有些不對,可是有什麽問題?”


    成峰搖頭,“說不好,隻是覺得奇怪,他那些疤痕我好像有些熟悉,但是細想,卻想不起來。”成峰聳聳肩,“算了,等想起來時候再說吧。”


    老頭睡了一個多時辰便醒了,醒來後就滿客棧裏找兒子,找孫子,找到了就黏過去,像個跟屁蟲,走一步跟一步,要是倆人分開,他就跟著華成峰。華


    成峰這幾日裏帶著白胡和老頭在襄陽城裏吃吃喝喝,好一副天倫之樂。


    有好些他小時候去吃過的館子,都換了店麵,但是還是樣樣都好吃,成峰不念舊,過去沒什麽可懷念的,現在的好吃就行。


    晚上老頭要睡在華成峰房間裏,華成峰不忍心讓他睡在地上,便讓老頭睡在榻上,自己打了個地鋪,燈熄後,華成峰見老頭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問他,“老前輩,你身上的傷是怎麽迴事?可還記得?”


    老頭說,“什麽?你不認識我?我姓望啊!”


    一下子把成峰驚起來,爬到榻邊,搖著老頭的胳膊,“你姓望?你叫什麽名字。”


    老頭說,“也不是活了很久,一百多歲嗎,今年就準備要死了!”成峰再問,老頭開始不說話,背過身去在那數數,數到一百零三,再迴去重新數,任華成峰再怎麽問,也答不出一句像樣的話。


    以後幾個日夜,再也問不出什麽了。直到臘月二十八的晚上,襄陽下暴雨,天空中驚雷滾滾,把睡得正香的老頭驚醒了,老頭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渾渾噩噩之外的神色,華成峰一個骨碌起身問老頭怎麽了。


    隨著一聲巨響,老頭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兩手抓住亂糟糟的頭發,往床板上低頭磕。成峰拉他,卻被他大力掙脫,光著腳跳窗就往外跑,跑得飛快,華成峰在身後緊追不舍。


    華成峰被銅豆般的暴雨砸得睜不開眼,艱難地縮短與老頭之間的距離,跑到了城郊山坡上,老頭突然被一個大石塊絆住跌倒,旁邊有個急坡,就坡就要往下滾,華成峰逆風頂雨跳過去撲在地上一把拉住老頭,坡下邊黑漆漆的,不知道是啥,一百多歲的老頭掉下去怕生死難料。


    老頭被華成峰拽著,止住了下滑的勢頭,仰頭眯著眼看著華成峰,“你是誰?”


    華成峰哂笑,“我不是你兒子嗎?你忘啦!”


    華成峰用力將老頭拉起來,看他仿佛比剛剛冷靜了些,老頭一邊爬起一邊狐疑地問,“我兒是襄陽望家家主望天臨,你是何人?為何冒充?”


    華成峰一喜,“老前輩,你清醒啦?”拉著老頭三步兩跌地跑到一個殘破的驛亭下麵,好歹遮著點雨,使勁擦擦臉,擰擰衣擺,“老前輩不是前幾日一直追著我叫兒子嗎?我還請你吃過酒吃過肉都不記得了?”老頭揉了揉腦袋,過了一會,眼睛裏閃了閃,說,“是你,好像想起來一些。”


    華成峰施禮,“前幾日看老前輩神誌不太清晰,還舔著臉跟您叫過幾聲爹,僭越了。沒想到前輩竟然是望家的家祖,那望春心與前輩是什麽關係?”


    老頭一驚,“你認識心兒?”


    “日前從厲縣迴來,有幸結識了望春心姑娘。”


    “心兒現在怎麽樣?”老頭目光突然柔和,朝華成峰靠近,盯著他。


    “尚……尚好!生了個大胖姑娘!”


    老頭突然笑了,拉著華成峰的手拍,“好!好,你是心兒的朋友?”


    成峰點頭,“算是,曾守望互助。”


    老頭說,“心兒是我的孫女!她如今生了孩子,我們望家又添了一代人呀!哈哈哈!”老頭自顧自高興了一會。


    成峰說,“前輩既然清醒了,晚輩心中有一個疑惑,不知前輩能否幫忙指點一二。”


    華成峰問老頭身上的傷,老頭目光突然變得深遠起來,仿佛迴到很久以前。


    老頭名叫望鶴仙,他兒子望天臨是望氏現任家主,江湖上要是有五十年前的人還在,定聽過望鶴仙這個名號,少年成名,正值壯年時候卻突然銷聲匿跡了,好在留下大片家產,望家從武林名門變成了如今的生意能手。


    老頭說,“這一身的傷啊,是在我四十幾歲的時候啊,與人爭鬥落敗,被一招名叫碎閻羅的招式所傷。”


    華成峰問碎閻羅是什麽功夫,老頭說,“是以氣傷人的功法,有兩種打法,中招之時初始不覺,甚至沒有任何疼痛,其中一種打法是立即斷人心脈,但不是立即發作,中招後兩三日,才知心脈碎裂,便七竅流血而亡,另一種是那噬氣鑽進人體內潛伏,若無誘發,永不爆發,若經誘發,那噬氣裹挾著中招之人的真氣一起,攻擊自體,中招者越是功夫高深,爆發時便越是無藥可醫,最終將被自己的內力頂破軀體斷裂而亡。我中的便是這第二種,所幸爆發當時遇到一位高手前輩,使得一手化功掌,出手迅速化去我三十年修煉的內功,救了我一條命。”


    華成峰臉上嘩嘩嘩地往下淌著雨水,刺骨冰涼,像一副鬼樣。


    老頭的眼睛閃著光,接著說,“我那時身體已經開始斷裂,裂處湧血,得救之後,身上便留下這些傷痕,久不愈合,拿線縫過。可惜我這一身的功夫呀,就此沒了,那碎閻羅的功法如今還在我體內,隻不過我已經沒有可供他利用的真氣,這些年來,倒也相安無事。”老頭歎了口氣,“年歲大了,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但清醒的時候,時常還是能感覺到這碎閻羅的功法,痛貫肺腑,還是迷糊的時候好啊!”


    成峰被凍得聲音發抖,“那碎閻羅如何誘發?”


    “若大動真氣,便要誘發。”


    “前輩是被何人所傷?”


    “仇家早死了,沒我活得長,記不住了。”


    成峰說,“雨太大了,望前輩,咱們迴去吧,休息一夜,明日送你迴家。”


    老頭點點頭,剛要走,腳下一滑,啪嚓摔倒在地,老頭光著腳,想再跑迴去,也難了,成峰矮下身,說,“望前輩,我背你迴去。”


    老頭在華成峰背上,問華成峰為何對他傷勢感興趣,成峰說,“沒什麽,看見了,覺得嚇人,就愛打聽打聽。”


    老頭又說,“年輕人,你心善,我老頭子平常都在望家大院裏不出來,這次可能是發病,怎麽迷迷糊糊跑出來的,自己都不記得了,虧了遇見你,要不今日怕死在這了,給你添麻煩啦。”


    成峰說,不麻煩。


    成峰把老頭背迴去,洗漱了,讓老頭睡下,他一個人坐在地鋪上,點了一盞小油燈,兩眼鷹一般盯著那一個豆大的燈芯,一動不動。


    小油燈將成峰伏地而坐的輪廓,投在他背麵的牆上,像一個高大的巨人,反而顯得他真正的軀體,小得可憐。


    天亮時分,雨停了,響晴,要不是地上的水窪,都看不出下了一夜的大雨。


    白胡過來問,見成峰兩眼通紅,嚇了一跳,問他怎麽了,成峰嗓音喑啞,“沒睡好,老頭昨夜發病,我追出去給救迴來了,老頭清醒了一會,說他叫望鶴仙,白胡,你知道嗎?”


    白胡一拍大腿,“我說怎麽覺得這個望姓這麽熟,早些年聽老人們講過,望鶴仙五六十年前,是一個叱吒江湖的好漢,隻是正在壯年上,竟沒了動靜,江湖代有才人出,新人不停地起來,他也就成了江湖記憶裏的一個模糊的印記了。”


    成峰歎了一口氣,“是呀,一茬一茬的出名,一茬一茬的死,再一茬一茬的起來,哼,都圖的是什麽。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白胡,我們今天便將老人家送迴去吧,也免得他家人擔心。”


    兩人等老頭醒來,將他仔細梳洗一番,老頭又變成迷糊狀態,什麽都答不出來,但身子骨還真行的,昨天被大雨那麽澆,竟然啥事沒有,倒是華成峰,有點咳嗽,流鼻涕,說話嗡嗡的。


    兩人將老頭送到望家大門口,門口的家丁過來看,喜極而泣,大聲喊著,“確實是老祖宗,快叫家主來!”成峰推著老頭,讓往裏走,老頭不去,直等到望氏家主望天臨喊著爹出來接,才硬把老頭拉離開成峰身邊。


    望天臨對成峰和白胡千恩萬謝,要請他二人進府喝茶吃飯,華成峰說,“不用了。”


    話起時,突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受到了什麽召喚一般齊刷刷地都豎了起來,本能地將望氏父子往前推了一把,再伸出胳膊罩住背後白胡往後退了一大步,適才站立的地方篤篤篤插上了一排黑箭,箭頭入土三寸,稍晚一步,便被釘死在這裏。


    白胡也反應過來,立馬戒備,望氏的人拽著老頭,急火火地往院裏跑,望氏大門頂上突然騰空而起十幾個身穿水藍色勁裝的弓箭手,在大門樓上搭起了人塔。


    華成峰嬉笑一聲,這陣型,這弓箭,這衣服,雖然換了個顏色,但他還是很熟悉。成峰紅眼怒瞪,露出獠牙,大叫一聲,震天響,“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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