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經此時手也握住了這一端,與懷恩兩人暗自使力,鄭經沒想到,少林寺裏臥虎藏龍,剛剛懷智已經讓他大吃一驚,這懷恩一探之下竟然比適才懷智更勝一籌,鄭經竟一時無法將那木匣奪過來,臉上微微變色,懷恩卻還能開口說話,語氣寡淡,“不如我們去前堂,我將這事講與你聽,也請秦施主和沈施主公斷。”


    鄭經是個實心眼的,他當時若用上全力,未必不能將木匣奪過來,但他心念一時不堅,手下一鬆,那木匣就被懷恩收迴去了,懷恩彬彬有禮做了個手勢,“各位請!”


    此時夜似重墨,更深露濃。


    一行人便往前去了一處名為南禪的禪院,眾人進屋落座,鄭經屁股才一沾著板凳,連忙開口問,“師兄,還有什麽事?你快說與我聽聽。”


    “鄭師弟,你有沒有想過,若是琴譜真的出自你自己之手,為何你寫過了自己卻不記得?有沒有可能是你從前在別處見過,你那時候隻是憑記憶抄了出來,但是抄過了,便又忘了?”


    幾人有點震驚,鄭經略一思索,“當年護蘇老家主給的風水殘卷中,確實隻是一套養生武學。”


    懷恩似是清心寡欲地說,“我並非說這個,我是說,這套琴譜,我曾在師父那裏見到過。”


    鄭經大吃一驚,錯愕地張大了雙眼,滿臉的不可置信,“你幾時見過?”


    懷恩麵不變色,對著眾人說,“貧僧俗家諢名徐蒙昧,二十年前與鄭經師弟一同拜在禾山散人孟連川門下,我為兄長。”


    鄭經便也跟著想起那遙遠的往事,他和徐蒙昧剛認識的時候才十四五歲,其實他比徐蒙昧先進門,但是一直沒正式拜師。師父對他總是不溫不火,直等到徐蒙昧進門了,倆人才一起拜了師,徐蒙昧比他大一歲,便做了師兄。


    徐蒙昧年輕時候很俊俏,皮膚白,骨骼高大寬闊,人看著挺拔利落,悟性也高,師父隻教七八分,徐蒙昧便全能領略了,把鄭經比得無地自容。


    鄭經臉長得醜,比徐蒙昧矮,還比他胖,皮也是黑黃的,悟性又不行,師父教的七八分,在鄭經看來根本什麽都沒教,他看不懂,去問徐蒙昧,徐蒙昧便淡淡地對他說,“師弟,功夫這東西,光問旁人是沒有用的,你得需要自己下苦功夫,要自己一點一點悟出來。”可是鄭經一直都沒悟出來,於是隻學了個半吊子,沒多久便不學了,給自己找了一個活,仗著那半吊子的功夫,能去掙點錢。


    那段日子對鄭經來說,實在算不上愉快,以至於本能性地忘記了許多,耳邊還在響著懷恩娓娓的敘述聲,“師父在二十年前,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英雄好漢,但是師父實際上並未將他的真功夫教給我們,即使我那時候在師父麵前百般懇求,師父似乎對我們這兩個徒弟都不太認可,隻教一些尋常功夫。”


    鄭經心思一瞬恍惚,不知道懷恩說的是真事還是假事,仿佛有過,無比清晰,又仿佛十分縹緲,隻像在戲文裏見過,不知不覺就開始順著懷恩的思路走,“怎麽?師兄那時候十分靈巧,竟也沒討到師父的歡心嗎?”就鄭經那時候看來,師父對徐蒙昧簡直就是偏心至極。


    “師父心裏似乎另有中意的人選繼承衣缽,一次我曾見過有個人來拜訪師父,我沒看到正臉,隻見到穿著一身黑衣服的背影,師父拿著一套秘籍想給那個人,但那人不要,委婉推拒,師父偏要給,兩人撕扯間,那秘籍掉在地上,還脫落了頁麵,後來那人走了,師父便歎著氣把那秘籍收好,放到我們見不著的地方,但是那掉落的頁麵,師父沒留意,我撿著仔細瞧了,便是如樂譜一般,我們都看不懂的符畫,師弟,我如今已經遁入空門多年,隻能叫你一句鄭施主,你可仔細想想,你當年可在師父臥房見過這東西?”


    鄭經陷入困頓的迴憶之中,懷恩說的那般篤定與詳實,鄭經已經開始在自己腦海裏搜索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背影,搜索自己何時曾經潛入過師父的臥房,翻查過師父隱秘收藏著的秘籍,越想越是迷惑,仿佛迴到當時被眾人圍困青冥山下,眾人不信他的話,他急得滿地亂走的情形。


    鄭經站了起來,一手叉著腰,一手敲打著自己的頭,不時自言自語,“師父的書房?小廚房?不對不對……”“黑色衣服?夏天還是冬天……”


    秦書生看著情形不對,鄭經仿佛就要癲狂失智,趕忙出言,“方丈大師,弟子請教,當年武林大會公審魔琴,您可是明知道,琴譜一定不是出自扈老家主的風水殘卷?”


    懷恩搖頭,“當時並不知曉,那時候我們都還沒見過琴譜,我也不知那竟然是師父一直收藏著的秘籍,當時也不知曉風水殘卷之事,一心隻以為是鄭施主著實是自己鑽研出的功夫,隻不過是害人的功夫。後來在青冥山下,聽鄭施主講了風水殘卷之事,也私心以為,那套功夫當是出自風水殘卷,因為就貧僧的了解,我當年的鄭師弟,當沒有這麽高的天分,能寫出這樣驚世駭俗的功夫。”


    “那大師是何時知曉,這居然是尊師的秘籍?”秦書生再問到。


    “初拿到琴譜之時,也還沒有反應過來,待到之後收到的琴譜越多,便越覺得熟悉,仔細迴想之下,才猛然想起真相。”一席話讓秦書生也難辨真假,這許多事都無從驗證,懷恩講的信誓旦旦,證明不了他是對的,但是也證明不了他錯,懷恩從頭到尾都是謙虛的神情,寡淡的語調,那副得道高僧的麵容,讓人不由得要信他。


    突然間鄭經發了狂,手足間噴出一股巨浪,真氣翻湧而出,像千萬根細小的針朝著人麵前撲過來,屋裏的人連忙抬手抵擋,懷恩自是功力不錯,以一臂之力擋下了排山倒海般的真氣,隻是一隻胳膊被打得生疼,像被火燒過一般。


    沈翎金後退幾步,雖也抬手格擋,但卻被那真氣掃到了臉頰,一張俊臉上頓時出現火紅的一條印記,而秦書生則幹脆被那真氣掀翻到了門外,衣衫都碎了。


    屋裏鄭經低著頭,雙目冒火,怪臉抖動,兩手緊緊握著拳頭,聲嘶力竭地大喊,“為什麽?你們如此見不得我自己寫出了琴譜,一個兩個的都要過來爭?你們見不得我鄭經這樣粗鄙淺陋的人能寫出這曠世絕學!幾番迫害!我告訴你!徐蒙昧,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你拿去了也沒用!”


    說著鄭經就要動手,秦書生見狀不妙,連忙從懷裏掏出了一隻木質的小雀,悄悄鬆手,那小雀在地上搖搖晃晃蹣跚了兩步,蹭地一下竄上了天。


    鄭經揮拳朝著懷恩砸過去,原本照秦書生沈翎金的預計,懷恩不會是鄭經的對手,但過一招,他們就不這樣看了,鄭經劈過去的手,竟被懷恩一個旋風似的招式困在懷間,進退不得。


    懷恩竟然還能開口說話,話語間也還是淡然,“鄭施主及各位若不信我適才所說,我也可以證明,那套秘籍,需得以師門獨門心法才能練習,而貧僧這幾年,也已經參透了。”懷恩這才離了座位。


    懷恩這幾年沒參加掌門人大會,眾人不知道,他武功進境竟至如此了。他與鄭經手掌相接,臂膀對撞,腿腳交錯,看得人眼花繚亂,南禪院瞬息被拆了個七零八落,兩人動輒拆了百招以上,竟不分勝負,秦書生在一旁急得跳腳,可是這才一刻鍾,即休應該沒有那麽快來。


    戰局焦灼,院裏聚集了一寺中大半的人,眾人不知發生過什麽,隻是看著鄭經麵色猙獰,而懷恩卻一臉的慈悲,似在降妖伏魔。


    小和尚們議論,這人是誰呀?旁邊的說,不知是誰,隻是和師父說什麽琴譜來著。


    這一句倒好,有個高個的瘦和尚,捂嘴驚叫道,“琴譜?那不就是魔琴?”


    小和尚們聞言色變,就是那個時常要滅人滿門的魔琴?一時間哭聲一片。


    這時懷智經過半宿的調息,幾乎恢複了戰力,趕了過來,見掌門師兄正在和那人對峙,便想出手相助,沒成想卻被一個氣浪翻出圈外,連懷智都插不進去手,沒有別的人能進得去。


    鄭經如翻山猛虎,爪牙鋒利,懷恩那裏險象環生,一時要被鄭經的手爪抓了喉嚨,一時要被虎腳踹斷了氣;那招招致命的打法,旁觀人嚇得驚唿不斷,但是鄭經也沒吃到什麽甜頭,頭頂被懷恩雙指點到,不知是個什麽功夫,兩行熱血淌下來,從額頭順著鼻翼兩側流下,有似血淚。


    山頂上突然躍下一人,身著夜行衣,三兩個筋鬥翻到了戰場裏,秦書生大叫一聲,“成峰怎麽在這裏?”


    華成峰翩然落地,對著秦書生和沈翎金施了一禮,便問起這打起來的什麽情況,秦書生簡要講了,又問成峰,成峰說,“老禿驢慣會說謊!”一聲語調高昂,成峰拉過金公子的手,“我是上來搬救兵的,封南大俠和扈氏老家主被這禿驢鎖著,就困在這少室山下。”


    成峰這句聲音不大,但是沈翎金驚得頓時花容失色,這樣就通了,怎麽早沒想到?隻有沈闔被人困住了,逼不得已,才會寫信告訴他帶青石來,又不在信裏說明白,沈翎金一拍腦袋,拉著成峰,“華掌門快告訴我在哪裏,我去救父親出來!”


    那廂懷恩也聽見了華成峰的話,下手頓時就有點偏,眼角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殺意。


    成峰說,“金公子不必著急,沈大俠現下性命無憂,我們這樣去,也救不了他們,他們都被極重的鎖鏈綁著,我們需得找些利器。況且,”成峰頓了頓,伸手摸向腰間的鋼鞭,“我待要殺了這兩人!先為我父我師報仇再說!”成峰說著鏜啷啷一聲,鋼鞭蹦著火花甩在地上,蹬地搖鞭而上,沈翎金在身後本打算拽住他,也拽了個空。


    成峰先是揮了幾鞭擋住衝出來的真氣,再一閃身,便進入了打鬥圈內,尋找時機。


    若能在他兩人真氣對峙之時,迅速出鞭,那一鞭同時要了兩條命也不足為奇。成峰繞著兩人轉來轉去,一邊防著他們誤傷了自己,一邊瞪著虎目,一個細微的動作都不肯放過。鄭經見是成峰過來,分了心,一邊打鬥,一邊說,“成峰!華盟主確實不是我殺的,歃血盟滅門之事也確實與我無關!你待我與你講講詳情。”


    話音未落,一條長鞭對著鄭經劈頭而落,鄭經忙跳開躲閃,成峰語氣裏透著怨毒,“眼見還能為虛麽?”趁著這長鞭落下,鄭經閃身瞬間,懷恩一記重拳朝著鄭經腰腹見空隙揮過,鄭經再無可避,便挺起腰腹,暴喝一聲以肉身接下那一拳,懷恩隻覺得打在了銅牆鐵壁之上,拳頭好像都碎了,眼一驚,待要撤時,又一條長鞭朝著自己麵上抽過來,成峰嘴裏叫著,“老禿驢!陳年舊賬,今日一筆算清楚了吧!”


    懷恩仍是不動怒,似平常般說道,“華成峰佛門叛徒,今日老僧要清理門戶!”說著竟然一手擎住了甩過來的長鞭,頓時虎口淌血。成峰借著那勁道,翻身而起,腳竟是朝著鄭經去的。


    這戰局奇怪,三個人,每個人都是一打二。


    那腳被鄭經大力格開,鞭子此時被懷恩用力一拽,成峰倏地被甩出圈外,摔在地上。


    剛甩開成峰,那倆人四掌相接,響聲震天,兩人內力碰撞,懸在半空,分不出勝負。


    成峰眼角靈光一閃,此刻正是時機!一手撐了一下地麵,立馬反彈迴來,就此刻,叫他倆一鞭斃命!成峰那兇狠的姿態,像曠野上兇惡的野狼,嚎叫著撲過來。


    而鄭經和懷恩,此刻若是先收手,便死在對方手裏,若不收手,便死在成峰鞭下。


    電石火光之間,成峰覺出兩個身影同時從兩側撲了過來,耳兩邊同時響起“成峰住手!”


    尚來不及反應,便被一股巨大力道抓著後領提了起來,拉到了一邊,扭頭一看,竟是怪大哥。再扭頭看另外一側,竟是滿身血汙的淨慧,橫著手擋在懷恩身前,若不是即休將他拉住,這狠厲的一鞭,定然全數落在淨慧身上。


    淨慧縱使一身的血跡,但是看著還是個幹淨的人。


    懷恩和鄭經還在對掌,淨慧放下了橫在懷恩身前的手臂,但是仍然站在他身邊。


    成峰大叫,“怪大哥為何攔我?快放開!”


    即休隻是不放手,成峰又朝著淨慧喊,“淨慧你真是腦子被驢踢了你!他把你打成這樣,你還要救他?”再看懷恩,一臉的淡定,絲毫沒有因為剛剛淨慧救他流露一絲感激之情。淨慧也是淡淡地說,“淨慧隻要一日還沒死透,這條命,便隨師父拿取!”


    華成峰急得要跳腳,“你跟著老禿驢,別的沒見你學得好,這個拿腔拿調的樣子倒是叫你學了個足!你這時候倒是看透生死了,你不看看自己死的值不值?”


    說話間,鄭經的怪臉已經在微微變色,那廂懷恩突然大力了起來,臉也變了樣,開始浮現出一種狂喜又陰鷙的神情,嘴角咧開,眼睛眯起,鄭經大叫不好,卻已經被懷恩掀翻,鄭經急忙閃躲,但還是受了傷,口中吐出一口鮮血。


    即休這時候才鬆開成峰,趕緊上前一步扶住鄭經,口裏叫著鄭經大哥!


    懷恩的喜色越來越烈,僧眾看著可怖,紛紛後退,鄭經在即休耳邊輕聲說了句,“徐蒙昧好像走火入魔了!”


    懷恩一抬手,仿佛便引起個千斤重的漩渦,一揮袖,便帶著亙古未歇的颶風。


    一瞬間狂風大作,飛木走石,懷恩兩手一拍,竟然騰空而起,兩掌向兩側發力,如無形之箭矢,一側的小和尚們倒了一大片,哀嚎聲不絕,另一側淨慧忙舉起雙臂,原地畫了個圈,聚出一掌,對上懷恩掌風,救下了許多僧眾,他自己卻被那掌風壓得單膝跪在了地上,那原本就已經是死裏逃生的脆弱生機,又淡了一層。


    懷恩突然變得力大無比,即休和鄭經互相對了一下眼色,連同成峰、沈翎金,一瞬間一同翻身而起,從四個方向上對住了懷恩。


    縱使懷恩再天縱英才,施即休和鄭經聯手,加上兩個後起之秀,不到十個迴合,懷恩便被壓了下來,那四人像是一同扯著一張巨大的篷布,任那篷布之下巨浪翻湧,終究在還沒真正成勢之前便給他掐滅了。


    即休就著成峰的鋼鞭,將懷恩捆了起來,懷恩盤膝坐在南禪院中的地上,漸漸冷靜下來,他的神情,不像被打敗了,不像被捆著,也不顯疲憊,坐得筆直,口裏還不出聲念著佛號,嘴唇輕微的一張一合,他好像心甘情願地被綁著。


    淨慧跪在他身後,一聲不出,兩人誰都沒提剛剛發生了什麽。


    場麵一片混亂,懷智這時候也闖了進來,大聲喧嘩,質問眾人為何綁著方丈,說著就要上前給懷恩解開,懷恩卻嘴角微微一笑,“不要鬆,師弟,就綁著。”懷恩此刻十分清醒,緩緩道,“師兄可能是出了點岔子,綁著吧,怕傷到弟子們。”懷智眼圈含淚,低聲不住地叫師兄。


    懷恩不再吭聲,仿佛入定。


    秦書生和鄭經在禪院裏看著懷恩,成峰拉著即休和沈翎金進地下泉洞去救人。如今即休來了,再也不用什麽利刃,即休比什麽利刃都好使。


    成峰適才在洞裏,想了許多辦法,仍無法解開那鎖鏈,隻得出來求助,誰知道那山底下數條密道,宛如迷宮,因此耽誤了很久才出來。不過好歹是把路摸清了,這一番帶著倆人迅速來到地下泉洞,沈翎金見著了一年沒見的老父親,撲了過來,咯嘣一聲脆響跪在沈闔腳邊的泥水裏,全然不顧那一身金線織就的光滑錦緞,恭恭敬敬磕了個頭,眼圈掛著紅,極力平穩著語調,“兒有罪,兒來晚了,爹受苦了!”


    沈闔眼圈也發紅,臉上卻笑著,伸著顫抖的指尖輕輕拍沈翎金的頭,“我兒來了就好,不晚,快起來。”沈翎金站起身,比沈闔高了一塊,沈闔又捏捏翎金的胳膊,“好孩子,又健碩了些,這一年,你沒有偷懶。”


    沈翎金忙說,“家裏……”


    沈闔卻笑著打斷他,“不必說,翎金,我知道,家裏你一定打理得好,玉兒你必定也照顧得好。”


    一旁看得華成峰眼圈發紅,心裏氣著,看看人家這爹。


    即休扒拉了他一下,“華成峰,別愣著,來幫忙。”


    成峰這才反應過來,幫著即休一起,將拴著兩人手腳的八條鐵鏈纏繞到了一起,即休嘀咕著,“這老和……這懷恩還真的狠,這鎖鏈竟是直接焊死的,是打算將他倆人困死在這裏。”


    纏好了鎖鏈,即休叫成峰退開,又叮囑被鎖著的倆人提防等下重力受傷,即休雙手握住那鎖鏈交纏處,大叫一聲發力,瞬間見那些鎖鏈抖動著互相碰撞,巨響一聲,斷裂成碎塊。倆人果然受重力,幾乎跌倒,沈翎金背起了老父親,成峰扶著護蘇老家主,幾人開始往上走,卻沒看見,即休在他們身後蹲了下去,手捂著那昨日才破裂過的傷口,指縫裏滲出血跡,臉色有一絲慘白。


    眾人迴到地麵,聚集在南禪院中,和尚們都出來了,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都學著懷恩的樣子,戚喳喳坐了一地,朦朧的月光下一片光亮亮的腦袋。


    成峰幾個人剛剛下去的時候,懷信也來了,與懷智兩人分坐在懷恩兩側,懷恩的右後方跪坐著淨慧,都不說話。


    懷信向來不理寺中事務,隻是專心研究自己的經書和藥石,去年闔司繳殺華成峰的時候,懷信也沒出現,似是感應到今夜有所不同,並沒有人去叫他,竟自己來了。


    華成峰看著坐了一地的和尚,心裏不禁感歎,懷恩若沒有這些烏七八糟的心思,這些年少林寺被他管理得非常好,信眾持續壯大,寺裏修葺也無遺漏,廣開善堂,濟世救人。


    成峰心裏盤算著,除了滿寺的和尚和他,剩下的都是外人,更何況,報他自己的仇,今夜也隻得他出這個頭了。


    成峰已經將這一切在心裏理出了頭緒,他清了清嗓子,抬手拍了個巴掌,小和尚們看他,總有三分怕,聽見他拍巴掌,夜色裏頓時肅蕭了起來,嘀咕聲都沒有了。


    成峰站在那些和尚前麵,懷恩的對麵,高聲說,“請教懷智師叔,根據少林寺的戒律,偷習其他門派的功夫,罰多少?”


    懷智斜著眼瞪他,“你你你……休要問我討打,你已被少林寺逐逐逐……逐出寺門,我們打不著你!”


    “說得好!”成峰暴喝一聲,緊接著懷智剛落的話音,“這第一,去年少林寺逐我出門,定的罪名是說我汙蔑方丈,而如今,這罪名是否還成立,且須與師叔重新探討探討;這第二!方丈大師適才與人動手,用的是何派的功夫?我不知,懷智師叔你親眼所見你最該清楚,眾目睽睽!”


    懷智不說話,臉憋得發黑,氣鼓鼓的樣子。


    “好!師叔不說,我來說,隻是師叔身為戒律院首座,如此賞罰不分明,同罪卻不同罰,今後如何管束門人?”成峰咄咄逼人。


    懷智梗著脖子,兩隻眼控製不住地往一起對,粗聲大氣地說,“無論何何何人,隻要犯錯,一律同罰罰罰罰!”


    “哈哈,有師叔這句,我就放心了,敢問懷智師叔,當年說我汙蔑方丈,翻遍後山也沒有找到的程氏母女,如今已經安安穩穩住在你們眼皮子底下了,便在那慈音堂中,我剛剛上來的時候去看過了,時隔一年,程風雪!”說到這個名字,華成峰陡然又提高了音調,“程風雪一點兒都沒變樣,我斷然不會認錯,不如懷智師叔,或者懷信師叔,將那程氏母女拎過來,大家當麵對質如何?方丈大師如今膽也大了,竟將姘頭直接放在寺中養起來,你讓人家當少林寺是什麽?方丈大師忘了?舉頭三尺,神佛凝視!”華成峰高舉一臂,伸指向天,聲若鍾鳴。


    懷智和懷信都不知道怎麽接,他們心裏不是沒有過懷疑,隻是道破真相遠比假裝愚昧要難得多,若是沒有此番的事情,那姑娘病好了,隨著其他百姓流民一起送出去,也許有一天,大家都可以當做沒有這麽個人來過,什麽事也沒發生過,可是如今,這真相就被成峰赤裸裸地懟在他們麵前,該怎麽麵對,他們都沒想好。


    “嗬。”懷恩笑了一聲,嘴角向上勾著,抬眼望向華成峰,“華成峰。”


    懷恩道,“不必叫人過來對質,程風雪是我的女兒,一年前,就是我將他母女藏在後山洞中,是我時常去探望,送醫送藥,也是我叫他們來寺裏,來慈音堂診病,如何?”懷恩的語調平穩不亂。


    四周驟然響起議論聲。


    華成峰道,“方丈大師這是承認去年冤枉了我?如此看,不該趕我出門,懷智師叔,如今怎樣?我可領得你的罰了?等天亮,我便與你去領罰,如何?”這華成峰也是奇怪,他心心念念想要認迴他的少林寺身份,他要用這來標明自己的清白,他要讓大胖和尚知道,他分寸也不曾辜負。


    懷智還在適才懷恩那一番話的錯愕之中,嘴裏隻道,“你……你……你你你……”卻你不出來。


    成峰再問,“方丈大師,忝為一寺主持,破色戒、淫戒、妄語、貪嗔癡疑、喜怒怨憎,懷智師叔,該如何罰?”


    “不曾破色戒淫戒。”懷恩淡淡接了一句,見無其他聲響,他接著道,“十五年前,貧僧曾還俗於塵世,那年遇見河間府滄州朱女彩霞,動了凡俗之心,上不想對不起蒼天佛祖,下不想對不起塵世一人,便還了俗,做個逍遙世人,甚至拋下剛七八歲的淨慧。”懷恩仰望著巽夜長空,仿佛人已經離開這。


    淨慧也隱約想起,小時候是有那麽一兩年時間,師父沒在身邊,跟太師父問起,太師父隻說師父雲遊去了,有一天會迴來。


    懷恩說,“師父賜我俗名程德心,說徐蒙昧這名字不好,與朱女彩霞喜結連理,生下小女程風雪。”懷恩在這裏停了一停,眼神往下落,盯著眼前的地麵,“但總歸還是負了她們,佛祖感召,小女剛剛十個月的時候,我便重迴少林寺,從此謹守禮法,不敢須臾越界,日日誦經,悔過此心。此番,若不是小女身患重疾不愈,也不至於如此。這許是佛祖對我的懲罰,我既然選擇了修佛,便不該再動凡心。如今風雪已經好了,程氏母女二人,從此與我,再無幹係。”懷恩又停了停,“然程氏彩霞,隻是凡塵俗女,嫁給了自己的心愛之人,並無過錯,程氏風雪,亦無從選擇,被帶到這世上來十幾年,日日受苦,亦不應責。各位施主還請對她們寬仁。”


    這一院子的人,一時間竟然鴉雀無聲。


    許久成峰打破了那寂靜,語氣鎮定,“程氏無錯,那便隻有方丈大師錯,方丈大師可是想說,為了救程風雪的性命,因此才一力搜尋琴譜,甚至不惜將兩位武林前輩拘押在少室山底,這,又是犯了什麽戒?”


    秦書生也走上前來問了一句,“六年前護蘇氏滅門慘案,和之後的清河道、玉茶粱滅門之案究竟是何人所為?歃血盟滅門慘案又是何人?”


    華成峰突然虎軀一震,天靈蓋上像被撒了一把冰,在這寒夜裏涼徹骨髓。歃血盟滅門這幾個字將他心裏僅存的虛幻霎時震得灰飛煙滅。


    他望向鄭經,鄭經望向手上腳上還有鎖鏈殘餘的扈川疆,扈川疆坐在一把椅子上,低著頭,越來越多的人看過來,“不錯。”扈川疆的黑眼珠轉轉,“除了歃血盟,都是我。”扈川疆層層黑皮的臉上漾起一抹笑,那笑裏全是無盡的苦澀和深不見底的孤單,眼裏洗盡鉛華。


    “老家主!”鄭經撲倒在扈川疆麵前,眼角晶瑩,然後再也說不出來什麽,隻是跪坐在那裏,怪臉扭曲著。


    扈川疆曾在他最卑微最齷齪的時候收留了他,還迫使整個江湖都不得看輕他,扈川疆曾親口對他說過,若護蘇氏無人,許他承繼護蘇氏的世家之名,但是也是他,非得要奪了他親手所創的琴譜,並且在那個夜裏,奪走了他心愛的迴珠姑娘的性命。


    愛恨不能。


    “鄭經,你告訴我一句實話。”扈川疆定定看著麵前跪著的鄭經,他好像明明知道那個答案,但是他非要再問一下,“那風水殘卷中……”


    “果真隻是一套調養的武學秘籍,老家主,我可以將破譯過程一一講與你聽,你便知道我說的不是假話了!”鄭經還是和從前一樣,執著於自己的辯解。


    但這一次,扈川疆信了,他又輕又緩地吐出一口氣,似是終於了了這一樁陳年舊願,“不必講了。”扈川疆伸手摸了摸鄭經的頭,“是護蘇氏的氣數盡了。”扈川疆起身,手上和腳上粗糙的鐵鏈聲劃破靜謐的夜空,扈川疆踱到庭院當中,叉著兩腿站定,左手扣在右手手腕上,垂立身前,昂首挺胸,“諸位!六年前護蘇氏滅族,清河道、玉茶粱滅門,皆是我一人所為,與鄭經無關,是我心生妄念,非要練琴譜之功,妄想通過魔琴神功,恢複我護蘇氏往日榮光,重迴江湖巔峰,實際上不得法門,直練得自己走火入魔,忘乎所以,全家七十三口……”扈川疆的胸口突然抽痛,仿佛是碰了那日日潰爛的傷口,“……七十三口,被我親手送往無間地獄。”扈川疆抬起一隻手,用力地壓在胸口,“清河道、玉茶粱滅門皆與他人無關,今日!為鄭經正名!”


    鄭經仍然跪坐在扈川疆身後,鄭重地叩了一個頭。


    到此也該真相大白了。扈川疆接著說,“護蘇氏出事後,懷恩大師找到我。”


    懷恩若有似無地直了直後背,隻聽扈川疆說,“懷恩大師與我說,看我的練法已經有了七八分模樣,需得再仔細鑽研鑽研,便能破解琴譜法門,我那時候真是鬼迷心竅,竟然不記得全家都死在我手下,隻顧著與懷恩大師一同鑽研,我們深信,琴譜定然是樂譜,我們將琴譜破解為樂譜,並找到各種琴來嚐試,但我又一次走火入魔了,衝到清河道王家,不問緣由,大開殺戒,那一次我甚至記得自己是怎麽殺的人,但是,琴聲一直迴蕩在清河道的上空,影響著我,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控製,直到將清河道目所能及之處,全部毀掉,人,全都殺了,院子也燒了,沒留下一絲痕跡,第三次便是玉茶粱邛家,為何那琴聲徹夜箏鳴,攝人心魄,懷恩大師,你沒有什麽要與我解釋的嗎?”


    扈川疆目光如火炬般盯著懷恩,懷恩稍微扭動了一下,輕聲念道,“往事已矣,施主何必苦苦糾纏。”


    “方丈大師!”秦書生開口,“三大家族門派共約三百條人命,在大師口裏,就隻值‘往事已矣’這四個字嗎?”秦書生瞪著懷恩,“大師可真是慈悲心腸啊!那麽在武林公審鄭經之時,大師明明已經知道事情真相,錯,明明是大師主導了這一切!大師還是遊說整個武林把鄭經當做公敵,還是遊說我們五大門派,攜各家高手,深入雪山,九死一生!大師可知道那一次有多少人沒迴來?”秦書生情緒激動,步步緊逼懷恩。


    懷恩隻是安靜地低著頭,仿佛說的不是他,既不辯駁,也不反抗,良久才平靜地說,“世事無常,若要重迴當年,貧僧也希望在當時就有人攔住我,也不至於,造下這許多殺孽。”


    “哈哈哈,真是笑話,漫天神佛,也拉不住你作惡,誰還能勸得住你向善?”華成峰笑說。


    一旁懷智似是憋悶了許久,突然暴喝一聲,“一派胡胡胡言!全是汙蔑!方丈師兄不會做這樣的事!”語句竟然通順了許多。


    無人答言,懷恩也不答,隻是看了一眼懷智,示意他噤聲。夜色朦朧,誰也看不見,身後的淨慧,虔誠跪坐,滿身血色,淚水滂沱。


    “我再問你一句。”秦書生說,“青冥山下,先是答應了讓鄭經交出琴譜換命的是你,反手又要趕盡殺絕的也是你?我代惠山派掌門惠無雙問一句,殺了段浮仁的也是你吧?”


    懷恩垂首靜靜迴答,“沒有證據的事,不能亂認。”


    “拜你所賜,青冥山下除了秦某,全都死了,死不瞑目!”夜裏起了一絲風,越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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