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條家對長宗我部國親的包圍圈中,吉田孝賴看著連個露營地都算不上的簡陋的臨時軍營,隻有遠處的主帥住處勉強搭起了臨時營帳。至於其他人,莫說是足輕了,就是武士也隻是歪倒在地上,爭分奪秒地休息。不久前他們還會從河裏捕魚然後直接生吃起來,但幾次一條家的突襲讓許多士卒被魚刺卡死加上疲憊和饑餓已經讓士卒沒了去捕魚的膽子和力氣。


    更要命的是隨著時日遷延,天氣愈發炎熱。原先在林地作戰,還不覺得多麽炎熱,可後來卻被一條家逐漸驅趕到荒地,直麵驕陽曝曬,以至於饑餓和過勞已經不再是殺死士兵的唯二大頭,口渴也加入了競爭的行列,


    而讓孝賴感覺諷刺的是,讓部隊傷亡的多項原因裏一條家部隊的襲擊造成的傷亡卻似乎是最少的。雖然每次對方都在自己這邊吃飯、休息、換班等關鍵時刻發起攻擊,卻每次都隻是蹭蹭,沒有真正展開致命的衝鋒。


    雖然奪命的死神多多,可最近長宗我部部隊留下的屍體卻越來越少......


    因為全軍已經沒有多少人了......


    造成減員最多的也再不是一開始的傷亡,而成了逃跑和投敵,如今隻剩下最後一點點嫡係部隊守護在國親身邊。


    孝賴長長歎了口氣,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卻發現袖子早已經破爛。原來是之前過林地時衣袖便被樹枝劃爛,索性直接撤下作傷口包紮用。


    一想到,如今連以袖拭汗都成了不可能,孝賴不由得搖了搖頭,提著手中的帶著缺口的瓦罐,越過一個倒在地上,不知究竟是累倒還是已經去了三途川的武士,走向唯一的營帳。


    掀開破爛的帳簾,孝賴便看見躺著休憩的長宗我部國親,與趴一旁打瞌睡的長宗我部親益。


    “孝賴大人!”聽到簾動的聲音,親益頓時迴過神來。


    “親益殿下繼續休息便是,我隻是為主公尋了些水來。”


    孝賴將瓦罐放下,又看了看身旁掛著深深黑眼圈,麵黃肌瘦的親益。想起來多虧了親益在來的路上撿到了這個瓦罐,先前將他們逐出林地的那次一條家的突襲來得非常猛烈,大家為了逃活命都將水袋拋下,到了就算找到了水源,裝水也不方便了。


    然而又想到當初徒步走來營地附近,幾近虛脫的親益,孝賴又不禁感歎這位小殿下的堅毅。雖然他能過了一條家的包圍多半隻是對方有意為之,可依舊是了不起的壯舉,甚至還為全軍帶來了數天沒有襲擾的喘息機會,隻是不知道究竟隻是巧合,還是一條家再次刻意為之。


    ‘也許這位殿下更適合掌舵長宗我部家嗎?’


    看著親益浮想聯翩的吉田孝賴不由得冒出了這麽一個念頭。


    畢竟元親讓親益往包圍處跑,心思雖然毒辣,但未免......未免太毒辣了。


    “孝賴大人?”


    被對方看得有些不自然的親益,小心翼翼地問道。


    “額,不,沒什麽。親益殿下你去休息一下吧,上次一條家的襲擾你也沒睡好吧?”


    親益雖然確實很累,卻搖頭道:“不必了,我......我能頂住。比起那個,孝賴大人,一條家喊的關於岡豐城和兄長的事情......您覺得是真的嗎?”


    被親益這麽一問,吉田孝賴頓時沉默了下來。他雖然很想說這些都隻是一條家打擊他們士氣的手段,可理性告訴他這不過是他在自欺欺人罷了。


    就在孝賴沉默之際,虛弱憔悴的聲音在小小的營帳中響起。


    “孝賴,你覺得是真的嗎?”


    那正是因為聽到一條家喊話而暈倒的國親從精神打擊中蘇醒。


    “主公!”


    “父親!”


    見二人驚喜地要行禮,國親擺了擺手,示意二人不必。


    “父親,您喝點水吧,孝賴大人剛為您打的。”


    親益小小的雙手捧起瓦罐遞到了國親嘴邊,國親看著這個被自己忽視已久的私生子,如今自己的子女裏卻隻有他陪在自己身邊,慈愛的眼神中雜糅著複雜的心思,隻是喝了兩口之後,國親卻又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親益一時不知所措,出生以來便謹小慎微的他也不敢動作。孝賴見此連忙上去給國親捶胸敲背。


    平複下來的國親勉勵支撐起疲憊的麵色,慈愛地對親益道:“彌八郎,你過來......”


    聽到自己父親這麽稱唿自己,親益先是一愣,隨即便驚喜不已,腳下卻忘了動作。


    當年自己因為出身原因,父親為掩蓋是非,讓自己年幼便草草元服,也沒機會用到長宗我部家的幼名,一直用的都是自己原先在島家的。故而如今被父親稱唿一句象征真正接納的“八郎”意義匪淺。


    “父親!我!我!”


    國親見狀微微笑道:“過來,八郎。”


    一邊說著,國親一邊在孝賴的攙扶下起身,拿起身側自己的血跡斑斑的頭盔。


    “八郎,當年我為你元服過於潦草,為父今日為你重新及冠。”


    話音一落,國親將大大的頭盔戴到親益小小的腦袋上,一瞬間親益淚水便湧出眼眶。


    “父親!我......若是母親也能在這裏也會很高興的......”


    國親笑道:“若是能迴豐岡,我以後一定多去看你母親。”


    “嗯!”


    國親正室雖已經不在,但仍有許多沒有名分的侍妾,親益之母完全隻是因為有親益這個意外產物才接到豐岡,此外基本上不聞不問更不去,關注還沒有對親益的多。


    “好了,八郎你先出去吧,我和孝賴還有話要說。”


    待到親益離開,吉田孝賴才神色複雜地對國親說道:


    “恭賀主公和親益殿下解開心結......”


    疲憊的國親伏著身子低沉道:“我虧欠他……他們母子的太多了。國親、親貞、親泰......沒想到如今卻隻有這孩子還陪在我身邊,唉……”


    “主公......”


    國親長歎道:“我不過是亡羊補牢罷了。唉,孝賴,岡豐的淪陷我早有預料,元親那孩子走到那個地步也怨不得他人。隻是……”


    吉田孝賴聞言會意,也歎道:


    “隻是主公您終究心有不甘。”


    國親閉上流出淚水的雙眼,沉重地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我每每入睡便要做夢,每每做夢都看見長宗我部家一統土佐乃至四國為天下一方諸侯。可又每每被一條家的突襲所驚醒,方知這一切都如鏡中花,水中月,終歸化為泡影……”


    似乎是剛剛蘇醒,光是說話就頗為耗費體力,國親深吸了一口氣。


    “嗯……可自從在絕望中昏迷之後的這一覺卻睡得無比舒適。”


    抬起頭來的國親,慘笑一聲,看著麵沉如水,淚水默淌的孝賴。


    “孝賴!我不甘心呐!不甘心呐!”


    說著說著此生漂泊,起伏不斷的國親掩起麵來低泣,一時間帳內君臣二人涕泗橫流。


    年幼時國破家亡也好,年輕時寄人籬下也罷,後來幾次被敵人逼入絕境也不曾這般。


    良久國親才收起悲哀,卻又突然精神起來,對孝賴問道:


    “孝賴,軍士們情況如何。”


    孝賴被突然這麽一問,也如實匯報,一如當年剛剛光複領地時的樣子。


    “死走逃亡十之八九。”


    “軍糧還餘幾何?”


    “早已全盡,淡水也無。”


    “我軍現處何地?”


    “高峰腳下荒地。”


    國親聽完,短短沉默,緩緩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孝賴,拿筆吧。”


    吉田孝賴見國親的精神大落之後陡然大喜現在又落了下去,已經心知肚明,顫聲道:


    “是......”


    半個時辰後,在國親一聲充滿悲涼的大叫中,親益淒慘的哭聲響起,軍中將士也有泣聲響起,唯有吉田孝賴帶著一封沾血的信紙,騎上國親的戰馬向一條家的圍軍的方向離去。


    而在另一側一條家的軍營裏,津野定勝也才剛從睡夢中起來。


    他倒不是昏迷,隻是前段時間連夜追擊襲擾他都親自出動,貫徹禦所殿下“敵疲我打”的策略,這段時間岸禦所殿下的說法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要徐徐圖之,他也趁此補起了覺來。當然,也是給長宗我部家的部隊一些喘息之機,讓國親不至於被自己這邊逼死。


    但他可不是睡到自然醒,而是被下屬叫醒。


    “大人,立石大人求見。”


    津野定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翻了個身子道:“讓傳話的人進來說話便是。”


    那下屬猶豫道:


    “大人......不是傳話,立石大人親自來了。”


    聽到屬下的匯報,定勝如彈簧般瞬間從床上起身。


    雖然立石正岩和加久見宗賴目前因為定勝是兼定直屬,所以在聽他指揮,而且立石正岩前不久還差點釀成大錯放跑了長宗我部國親,可他們三人畢竟名義上還是互相協助,更何況這兩人都在合議眾裏任職,和定勝老爹津野基高屬於是同僚。立石正岩如今給定勝來這麽一出,定勝可是不敢接,連外衣都沒穿就直接出去與立石正岩相見。


    這麽一見,立石正岩倒是楞道:


    “定勝,你這麽不衫不履的......”


    看著對方衣甲齊備,定勝便知道有正事,便也不顧及對方錯用成語,趕忙問道:


    “立石大人,是發生什麽大事了嗎?”


    不得不說立石正岩自從知道上次自己確實險些鬧出大問題之後,態度確實好了很多,也不擺老一輩的架子,而是老老實實跟津野定勝說道:


    “長宗我部軍有人來投降了。”


    話雖這麽說,但這段時間長宗我部軍投降的人太多了,立石正岩趕忙補了一句:


    “代表他們全軍投降。”


    定勝聞言這才恍然大悟,想來能讓立石正岩親自來找自己,那多半是長宗我部國親親自來投降的。


    想到那讓自己追了這麽久的困獸如今終於不鬥了,定勝笑道:“長宗我部國親親自來投降真是難得。”


    立石正岩發現定勝想岔了趕緊糾正道:


    “定勝你......情況有些複雜,你先跟我去那吧,加久見大人在那看著呢。”


    及至定勝衣甲齊備正式地來到長宗我部家來投降的地方,卻發現看守的軍隊並沒有歡唿雀躍,加久見的家臣武士也麵色凝重,加久見本人更是滿臉憂愁。此時定勝心中已經隱隱約約覺得不妙了。


    “你就是津野定勝?”


    如佛像一般端坐在馬上的人見到一條家圍追部隊裏最後一位年輕小將終於來了,這才再一次開口說話,原先他隻是將投降之意和長宗我部本陣裏的情況告訴了一條家的部隊,之後便在那不動了,像是跟敵軍比賽瞪眼一般,眼睛都紅出血來了。


    “我是。嘶,你是......吉田孝賴大人?”


    津野定勝看對方憔悴的模樣好一會兒才認出對方是當初險些領軍殺穿包圍圈的吉田孝賴。


    對方也不迴話,隻是默默滾鞍下馬,端正跪坐在地上,如同在正式的室內一般,從胸前掏出一封書信,在草地上恭敬遞上。


    “在下替秦忌寸長宗我部國親向一條禦所殿下獻上請罪之書,望一條殿下能上表朝廷,寬恕本家罪孽,從輕發落。”


    定勝下馬上前正要接過書信,卻發現信上染著紅色的痕跡,像是剛染上不久的。頓時眉頭緊皺,內心猛顫,用力咽了口唾沫,試探著問道:


    “額......嗯......那個,那個,額......長宗我部國親,我是說國親殿下怎麽不親自來?還有,還有這書信上的紅跡,請罪之書豈能這般?”


    聞聽得對方慌張胡亂的話,吉田孝賴毫無感情地迴應道:


    “迴大人,這是鄙先主公的切腹之血。”


    “啊?!”


    定勝聞言頓時腿軟,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萬幸又近侍攙扶才沒摔在地上。


    稍稍穩住,定勝便追問道:“此言當真?!”


    吉田孝賴仍是那般無悲不怒的聲音:“鄙先主公屍首仍停在軍帳之中,身側有親益殿下哭泣,大人去找很容易就能找到。”


    “明明說了隻要投降就既往不咎!你們怎麽!”


    定勝驚極則怒,衝上去直接薅起對方衣領怒吼。


    然而那冷漠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


    “朝敵之罪,不死不足以謝天下。”


    “你!”


    憤怒的定勝用手指著吉田孝賴“你”了半天卻沒了下文,立刻上馬疾馳向長宗我部軍的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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