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遠處烈火熊熊,但出城逃命的長宗我部國親卻沒法多看兩眼。一條和本山聯軍之所以隻讓本山家攻城是有理由的,因為一條家的重臣們與其所部有更重要的任務:截殺國親。


    加久見宗賴、立石正岩、窪川俊光以及來自兼定直屬的津野定勝正率領其部從兩麵向逃亡的國親一行人不斷逼近,持續壓縮著對方的活動空間。


    起初眾人還能逮到幾個落隊的長宗我部軍士,甚至一度追到了長宗我部軍隊的尾巴,兩軍幾乎交起戰來。但後來隨著長宗我部國親領著其部進入偏僻林地丘陵,一條家眾人就不好找了。


    可一條軍所遇到的困難卻這並不意味著被逼入山林的長宗我部方眾人的情況就可以樂觀了。


    雖然國親通過不斷留下小規模部隊遲滯拖延敵軍,進入了山地密林,但無論他再怎麽熟悉地形,夜間強行軍於山林之中依舊是兇險異常的。在一條軍即使已經被拉開了一段距離卻依舊緊追不舍的情況下,僅穿著一件單衣便在夜中疾馳的國親哪怕難得休息一陣,坐在林中空地的石頭上,也依舊憂懼不已。


    “殿下,請先穿上吧,夜寒若是染病就不好了。”吉田重俊來到國親麵前,將自己的陣羽織遞給對方。


    “重俊……”麵色蠟黃而滄桑的國親接過陣羽織卻沒有穿上。


    一路走來,一條的追擊力度超過了長宗我部家眾人的想象,甚至有人認為當時攻城的隻有本山家的部隊,而一條家的部隊已經全部尾隨在他們之後。這讓國親等人一直處在一條家追兵的陰影之下,如今的國親自己更是頗有一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感覺。


    手持著吉田重俊陣羽織的長宗我部國親對著重俊淒涼地笑道:


    “重俊,兼定小兒故意送來半滿酒水以挑動城內不滿,使朝倉這般堅城最後竟為數桶酒水所破,而我等如今亦幾無生路可言,萬般苦澀不甘真似當年國破家亡之時一般。”


    麵對自家主公的心灰意冷,吉田重俊卻並未一並情緒沉淪,而是向國親勸道:


    “殿下還請振作,如今不過是丟了朝倉城和高知城,但岡豐城依舊在本家控製之下,根基並未損傷。現在我等已入山林,敵軍即使是追擊一時半會也難以成事。”


    雖然吉田重俊極力勸慰,國親卻依舊麵色沉重地說:“敵眾我寡,縱使入林中也是缺衣少食,恐終為敵所獲。”


    吉田重俊聞言默然不語,良久方堅定地說:“我願為殿下引敵而去!”


    “重俊!”國親震驚道:“不可!縱使誘敵也應該讓他人去,你身為家中重臣怎可……”


    “殿下,於此危急存亡之秋,當一視同仁!”吉田重俊打斷道,正色說:“況且我不及其他護衛年富力強,山林中路恐怕也要成為殿下的累贅,不若為殿下誘敵,以去負擔。”


    說實話,吉田重俊一番話真得叫國親為之動容。他自年少流離,半生顛沛,自以為生死看淡。可如今處於絕境,家臣舍命相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由得歎道:


    “對抗土州乃吾莽撞之舉。早知如此,應當隱忍待時而發。如今卻要諸位忠良血親搏命求生,吾之過也!”


    土州是土佐的別稱,引申為土佐守,指一條兼定。


    “殿下切莫自責,殿下為主公,我等為家臣,竭誠奉公此本分之事。隻是主公需謹記我去後,主公之部切不可貿然南下。我恐南方之地皆為敵所占,主公不可自投羅網。當一路北行東進,繞至岡豐方可求得一線生機。”吉田重俊勉力笑道:“前段時日下雨,恰恰說明最近天氣當晴。此正是天不亡主公,要主公從山林之中逃出生天啊!”


    “父親!”此時江村親家來至吉田重俊麵前,說道:“父親可是要以身犯險?”


    親家之前的傷勢就未完全痊愈,如今夜中奔逃更是讓其顯得虛弱。


    “要勸阻為父嗎?”重俊淡淡道:“為父心意已決。”


    “我明白父親您的決定我難以改動,但是……主公!親家請也領一路為主公誘敵!”


    在追擊的一條家軍中,津野定勝、加久見宗賴、立石正岩、窪川俊光等人正在聽取軍中的斥候迴報:


    “長宗我部軍中有兩隊人馬從大隊中分離,一路向西,一路向東,但大隊依舊向北方的山林前進!”


    窪川俊光聽完後擺手道:“行了,你下去吧。”隨後轉身與在場的各位同僚商議道:“各位大人,此必國親誘我等分兵之策,不必理會。我部繼續追擊即可。”


    加久見宗賴卻皺眉道:“國親陰鷙多詭詐,若是其知我等以為他以此誘敵,反而故意借此逃脫,我等豈不誤了禦所殿下的大事?”


    立石正岩聞言恍然大悟,便用點頭道:“加久見大人的話有道理啊!鄙人願做先鋒追擊!可……長宗我部軍分了兩支,我等應當追擊哪支呢?”


    加久見宗賴道:“自然是東行的那支,敵軍向東必是欲逃往岡豐城。”


    窪川俊光輕笑道:“若是真像加久見大人所言國親這般算計,那反而要追西邊那支了。他們未必不可能向西然後又繞迴東方。戰場並非合議,與其這般多疑,不如一鼓作氣攻克其本陣,縱使元親真跑了,拿下其本陣大部旗本眾的首級也不算此行徒勞無功。”


    立石正岩猶豫道:“嘶……窪川大人的話也有道理……嗯……我軍若是能拿下本陣也不錯啊!這樣!我也願做先鋒!”


    “不可……”


    眼看著眾將要吵起來,津野定勝頓時嘴角抽了抽,他雖沒什麽作戰經驗,但沒有什麽政治負擔的他,再不快點決定怎麽辦對方都要跑掉了,便起身“啪啪”地拍了拍桌麵,道: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我眾敵寡,何須爭吵決策?既然敵軍分兵那我軍也分兵便是,何況禦所殿下隻要我們圍堵長宗我部國親而已,並未說一定要擒獲或者斬首。”


    雖然窪川俊光等人都是合議眾的成員,但畢竟津野定勝是津野基高之子,同時更是禦所殿下直轄的軍目付。所以哪怕年紀不長,說話依舊有些份量。


    見眾人沒有接話,津野定勝索性道:“我自領兵西向,窪川大人請追擊西去之敵,加久見大人和立石大人還請繼續圍堵前方敵軍本部。”


    說完也不待眾人分辯,就直接出營,著盔提槍,略點親衛數騎便躍馬揚鞭向東而去。


    而向東誘敵的正是江村親家,此刻他正輕裝簡從而行,因為擔心自己跑得太快反而失去了誘敵的作用,所以三騎走走停停,一時間竟也沒了亡命的氛圍。


    隻是突然後方傳來一聲大喝:“吾乃一條家軍目付津野定勝!遠處何人?報上名來!”


    聞言江村親家又驚又喜,直接催馬疾馳起來。


    津野定勝本為能這麽快追上敵軍而感到意外,如今見對方這般卻急迫要走,心下更覺不對勁。但他也不打算放過對方一行,領著自己這邊數騎也是緊緊咬住對方不放。


    兩隊人馬你追我趕,很快便過了平地丘陵來至林中雙方速度才慢了下來。此時長宗我部家的幾位畢竟一路亡命勞頓,更加上江村親家舊傷未愈,早已體力不支,便終於被追趕上來。


    津野定勝抓住時機策馬追到親家身側,隨後揮槍便刺,親家見狀也咬牙拔出佩刀要與定勝在馬上較量一番。隻聽得兵刃碰撞聲響,親家勉力吃下一擊,卻感覺身體晃動得厲害,眼前世界似要變得黑白,趕忙集中精神盯住定勝長槍,準備要迎下第二擊。誰知定勝卻直接將長槍脫手,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直接打飛親家手中的佩刀。還沒等親家緩過神來,定勝便狠狠向江村親家撞去。親家雖因勇氣可嘉而換上了國親的坐騎,但終歸已經意識模糊,馬雖未倒人卻被撞至地上。而定勝則順勢勒住親家馬匹的韁繩,那馬畢竟是國親坐騎,也是良駒,猛烈掙紮之下好險沒把定勝也扯下馬來。


    原來是定勝試探之下發現以對方兵法並非等閑之輩,可見之麵色蒼白便知其必然體力已經不支,故有此策。


    那邊長宗我部方其餘兩騎見狀下意識地趕緊勒馬要查看親家的狀況,這邊一條家數騎便抓住機會將三人兩馬圍住,斷了他們的去路。


    江村親家雖然被撞到在地,卻也並未就此昏死過去,猶拄著刀鞘勉力起身,怒道:“吾乃秦忌寸長宗我部國親,汝既擒吾,便將吾首級割去領賞!”


    定勝聞言笑道:“某雖不識大人何人,卻知國親殿下並非這般長相。大人雖為某所獲,但身體抱恙的情況下還敢為主誘敵,膽識過人。且禦所殿下有令生擒大過獻首。於公於私,某皆不願亦不能殺大人。”說著便命隨行的武士將江村親家等人捉住。


    這邊東麵的雙方雖然追逃得激烈,但卻很快便分出勝負。而在西麵的情況就沒有這麽容易了。


    在窪川俊光一眾人追趕之下,吉田重俊數騎雖然也極力逃命,但吉田重俊畢竟上了年紀,武事又非其所長,故而沒疾馳多久便在顛簸下感到體力不支。在窪川俊光的追擊下很快與相隨的數騎失散。


    與津野定勝不同,窪川俊光雖然從一條家追擊部隊的本部中出來得晚,但卻帶了不少兵士。其中的步兵足輕們雖然與主隊騎馬武士們脫節,但趕上來後依舊能在搜山檢地上發揮很大作用。很快與吉田重俊隨行的數騎便盡數為窪川俊光部下所獲,吉田重俊也被逼得走上林密道崎的山路,馬匹已經難以行進。


    經過一夜的折騰,起初是馬馱著吉田重俊,很快不久就變成吉田重俊牽著馬而行。如今吉田重俊不僅灰土土臉,身上的甲胄更是為了跑路而丟棄在半路了。


    看著遠處天光漸亮,後麵的追兵卻還沒有追上自己,吉田重俊知道自己暫時多半是逃出生天了,但很快他卻又擔憂起國親的情況來,不知道追兵是否迴去繼續圍堵自家主公。


    身心俱疲的吉田重俊拖著疲憊的身軀和喘著粗氣的馬匹費力地來至一條小溪邊,俯身下去捧水飲了兩口,讓自己昏沉的大腦清醒了不少。可涼水下肚讓他的饑餓感更加強烈。


    感到腹中饑餓難耐的吉田重俊,掏了掏自己懷中原本放著幹糧的地方,卻發現那裏已經空空如也。重俊眉頭一皺,心道:壞了,多半是脫甲胄的時候太慌亂,讓幹糧掉出去了。


    思緒越發鬱悶的重俊茫然地望向自己之前牽著的馬匹。


    與重俊的無奈不同,馬兒倒是喝完溪水後開始慢慢悠悠地吃起了溪邊的青草。感到被盯著,馬兒抬頭看了看盯著自己的重俊,一邊看一邊嚼著草,不一會兒又低頭悠閑地吃起草來。


    想到自己後麵的路大概率還要用上它,重俊隻得壓下想宰馬吃肉的衝動,牽著它沿著小溪向下遊走去。


    在身體的饑餓、精神的疲憊與地形的複雜交加之下,雖然重俊已經走了一天卻也終究沒走多遠。但好在由於之前長宗我部家的堅壁清野,地方村人都流離失所了,忙著逃命去了,所以本地倒也沒有落武者狩,重俊還算是安全。


    在太陽要落山之時,重俊終於隱隱約約看到了房屋的輪廓。可很快他就發現那不過是空蕩蕩的斷壁殘垣罷了,村人們早就不在了。


    無奈的重俊隻得尋一隱蔽處係上馬匹,再找了一處勉強可以過夜的屋子草草睡下。隻是腹中空空的重俊在破爛的草席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黑夜之中強烈的饑餓感刺激著吉田重俊的神經,他也隱隱約約感到過恍惚,隻是他清晰地明白這是饑餓帶來的虛弱而非真正的困意。


    他突然想念起了那天在中村城中吃到的美味的炸物與那甜美的蛋糕,那是他此生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在這迴味、虛弱與疲乏中,他終於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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