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樊月牙原來是代郡的素城人。


    被遼東的商隊帶迴遼東之後,她在永寧的福利院裏接受身體與心理上的雙重治療。


    也在那裏讀書識字。


    安靜平和的環境慢慢撫平了她內心的創傷。


    她在血脈相連的親人那裏得到了最深刻的傷害,卻又在一群陌生人裏得到了無與倫比的善意。


    也許那道伴隨她一生的傷口永遠不會痊愈,但她逐漸不再自厭自棄。


    永寧城裏最負盛名的鐵匠大師蒲也,親自為她打造了一隻手臂。


    一支絕無僅有的“機械手。”


    她戴著這份“殊榮”,於十七歲那年,跟隨“商隊”南下,在陳縣落腳。


    說是書商,其實是暗探,負責收集與傳遞消息。


    這份工作不算太危險,隻需要小心謹慎。


    戰亂四起之後,一些小縣城的暗探陸陸續續撤迴了遼東或者南方。


    但陳郡是中原樞紐之一,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撤離。


    眼下,李慎之喪心病狂地水淹陳縣,平淮王不管是為了麵子還是為了人心,都不可能再按兵不動了。


    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所幸,暗探們撤離的應急預案是早就做好的。


    就像那隻鐵皮箱子,裏麵提前備好了可供兩個人在野外安全生存三天的物資——還是在環境惡劣,無法獲得任何補給的情況下。


    所以樊月牙絲毫不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她與同伴商量了一番後,隔日一早,便帶著桑蘭母女翻越丘陵往南走,去往淮陽縣。


    這裏依靠縱橫密布的水網,同樣四通八達,也因此被敲定為撤離的最終地點。


    他們到了淮陽,自有人接應,送他們登船,將他們帶去目前安全且距離最近的彰郡。


    但在他們翻越丘陵的時候,有人悄悄地綴上了他們。


    樊月牙很快發現了鬼鬼祟祟的那人,準備一刀了結,卻被桑蘭製止了。


    “等等。”


    樊月牙皺眉:“你認識他?”


    桑蘭動了動唇, 不置可否。


    樊月牙明白過來了:“他是你的……丈夫?”


    桑蘭還是揪著手指,並未吭聲。


    樊月牙便收起架在男人脖子上的刀,語氣微冷地對桑蘭道:“我給你一刻鍾的時間,你自行決定去留,隻有一刻鍾。”


    其實用不著一刻鍾。


    當樊月牙收起刀退到一旁,男人便意識到樊月牙不打算管他的“家務事”,於是他立即又來了精神。


    三兩步衝到低著頭的桑蘭跟前,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破口大罵。


    “好你個賤人!遇到貴人了,就隻想著自己跑路!”


    “若是我沒有無意中發現你的身影,你準備和別人跑到哪裏去?”


    方才跟著的時候,他就發現與桑蘭同行的人裏頭還有個男子。


    桑蘭走路趔趄,那男子偶爾還會伸手扶一把桑蘭。


    他看得怒發衝冠,此刻忍不住咬牙切齒地低聲道:“你是不是陪人家睡了?否則別人怎麽願意帶你這麽個累贅?你這個不守婦道的賤人,早晚讓你浸豬籠。”


    他狠狠罵了一通,怒氣發泄得差不多了,才恨恨道:“你是我的女人,睡了你就是占了我的便宜。你跟那人說,把我也帶上,否則你們誰也別想走。”


    他也隻敢對桑蘭放狠話罷了。


    真對上樊月牙與那同行的男子,他是一個字都不敢冒出來的。


    可誰讓桑蘭向來對他逆來順受,唯命是從呢。


    他可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這輩子都得忠於他、敬順他。


    男人掐了桑蘭後背一把,推搡著她往前走,“快去,跟他們說帶上我。”


    桑蘭全程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她慢吞吞挪到樊月牙跟前,抬頭看到樊月牙冷冰冰的臉蛋,又看向被月牙抱在懷裏的女兒。


    女兒身體弱,昨日挨了打,又受了驚嚇,夜裏就發起了燒。


    幸虧樊月牙的鐵皮箱子裏備了救命的藥,今早起來女兒的燒已退了,就是人還昏昏沉沉的。


    早晨又吃了一次藥後,就一直在樊月牙的懷裏安穩的睡著。


    桑蘭摳著掌心,麻木的眼神落在月牙右手握著的短刀上,“我、我力氣小,你能再幫我一次嗎?”


    樊月牙一頓,“你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


    桑蘭點頭。


    樊月牙忽然笑了,把懷裏的小姑娘塞給同伴,“抱著孩子走遠些。”


    然後她轉頭,朝尚且不明所以的男人走去,幹淨利落地一腳將男人踹倒在地。


    接著一刀紮在男人膝蓋上。


    伴隨著男人的痛唿,她問桑蘭:“要用刀嗎?用刀的話別砍脖子,那會讓他死得很痛快。”


    桑蘭搖搖頭,撿起早就看好的尖銳石頭,對著男人的臉龐和腦袋狠狠砸了下去。


    他從前就是這樣對待她的,要麽扇她耳光,要麽揪著拽著她的頭發,讓她的腦袋撞向牆麵。


    她每砸一下,就會想起未出嫁前,讀過一點書的父親與兄長義正嚴詞地說:父者,家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亂。


    所以災荒之時,父親僅僅因為三瓜兩棗將她給別人做媳婦,她也不能有怨言。


    她嫁了人,即便所謂的丈夫總是東遊西逛,一分錢都掙不迴來,她還是要恭順聽話,勤儉持家。


    因為她犯了錯,錯在沒有未丈夫傳宗接代,生個能繼承門楣的兒子。


    雖然她也不知道家中到底有什麽門楣可繼承。


    她見過城中有性情剛烈的女子與丈夫鬧和離,鬧到了縣衙之上。


    縣衙的官爺言之鑿鑿: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行違神隻,天則罰之;禮儀有愆,夫則薄之。


    為人婦者,不公順,本就是大錯,怎麽還有臉和離?


    為人婦,就必須做到“直者不能爭,曲者不能訟”。


    桑蘭不明白為什麽從古至今,用來教育女子的道理層出不窮;條條框框的律法好似也隻對女子格外嚴苛。


    男子通奸,不過叛三年徒刑;女子不軌或者私行改嫁,則必叛死罪。


    桑蘭砸得一下比一下重,她的“丈夫”從嚎叫到無聲無息。


    他死了。


    她親手打死了她的丈夫。


    她冒了天下之大不韙。


    可她並不害怕。


    也沒有報複的快感,就隻有一身輕鬆。


    她終於捏碎了趴在她身上、吸食她骨髓的蟲子。


    桑蘭重重地喘著氣,血肉模糊的石塊從她脫力的手中滑落。


    她跪坐在一旁,好久都沒能動彈。


    樊月牙也不催促她,安靜又耐心地等著。


    過了好一會兒,桑蘭的力氣恢複了些,忍不住又哭又笑。


    樊月牙這才蹲下身來,給桑蘭遞了塊手帕,淡淡道:“當初我把我爹大卸八塊的時候,也像你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桑蘭愣住了,恍恍惚惚地看她。


    她繼續波瀾不驚地說:“我生在代郡素城,來陳郡前,途徑素城時,特地在城中尋了尋。”


    “我爹竟然還活著呢,雖然已不成人形了。”


    “我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


    “他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一樣,求我給他一口吃的。”


    “於是我就砍了他的手,喂進他嘴裏。”


    “當年太川王的章漢大軍破城後,他就把我賣到了菜人攤子上——我的手就是這麽沒的。”


    樊月牙站起身來,挽起嘴角一笑,“故事講完了,你也有力氣了吧?起來吧,咱們該走了。”


    桑蘭從地上爬起來,人還是有些渾渾噩噩。


    看到女兒之後,眼神慢慢清明堅定了些。


    到了淮陽縣,他們順利地登上了離開的船隻。


    女兒的病也徹底好了,在船上活蹦亂跳的。


    桑蘭一邊有些憂心忡忡,一邊打定主意將那日發生的事情藏得嚴嚴實實,絕不讓女兒知道。


    直到有一天她做了噩夢醒來。


    女兒像小大人似地抱著她,輕聲哄:“娘親別哭。你沒有做錯,你和月牙姐姐一樣勇敢。”


    “我真高興做你的女兒。”


    這一夜,無法宣之於口的噩夢終於消散在了滾滾江水裏。


    兩個月後,她們在彰郡落腳。


    而她們曾經的故鄉,則早在一個月前,便於大水中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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