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薑迎吃到了竺笑心心念念的炸串和芋頭奶茶。


    炸串在黃澄澄的熱油裏滾了又滾,脆得掉渣;芋頭奶茶裝在白色瓷碗裏,喝完了,要把瓷碗還給店家。


    薑迎一邊為奶茶那牛乳與茶香交互纏繞的香味而驚唿,一邊又暗暗驚詫店家竟然用白瓷裝奶茶!


    哪怕到了朝不保夕的戰亂時刻,一些富貴人家出逃時都要將名貴的瓷器帶上。


    因為不論什麽時候,都有些頂級貴族、世家仍舊安穩地活著,並且願意用金銀或者糧食換取少見的瓷器。


    謂之“收藏”。


    他們高高在上地活著,活在軍士們用生命換來的短暫安寧裏,繼續醉生夢死,及時行樂。


    可被官僚貴族視為身份象征的瓷器,在這裏居然被用來盛奶茶!


    雖然奶茶的確很好喝就是了!和瓷碗也沒什麽不匹配的!


    薑迎努力接受著東越所有的不同尋常。


    在綿軟暖和的被褥裏睡完第一個安穩覺後,她同家人一起,去了城外,給父親和兄長送行。


    他們要去餘台嶺做工了。


    東越有很多可以做工掙錢的地方,城外新房的建築工地正缺人手;


    造船場常年招工;


    餘台嶺和陽山關正修建軍事要塞,民夫越多越好;


    再遠些的,便是駱越靈川江與湘寧江之間的運河開鑿,那裏更需要大量的民夫。


    各縣的募兵營也永遠對外敞開。


    除開應征入伍不談,隨著做工的距離越來越遠,給的工錢和補貼也逐漸拔高。


    當然,一切奉行自願原則——具體要做什麽,自身決定。


    有的人本來家底就不豐厚,迫切地希望在新的地方安身立命,自然而然也就奔著掙錢去了。


    於是父親和兄長選擇了餘台嶺。


    送走父兄後,薑迎沒有什麽時間傷春悲秋,也開始了忙碌但令她欣喜的生活。


    她進學堂了!


    從最初始的識字學起。


    課堂上有很多比她年幼的孩子,可她並不因為年紀而感到羞愧。


    放學後,她與竺笑、同學們結伴迴家。


    路上總是嘻嘻哈哈鬧作一團,她一開始還會害羞,漸漸也就融入進去了。


    她也因此明白了竺笑那開朗健談的性子是如何養成的。


    不進學堂的時候,竺笑就會拉著她去做各種零工。


    主要是在商業街上的各種店鋪裏打轉,給人家洗碗、打掃衛生、招唿客人,還給炸串店的食材串過竹簽。


    也曾起早貪黑地去掃大街、去果園做臨時采摘工。


    薑迎還想去城外的工地上做搬運工,竺笑卻說不行。


    “童工不允許做重體力活哦,咱們得滿了十六歲,才能做這些活。”


    “可是做零工的錢不多,那些無依無靠的孤兒不能做重活,要怎麽養活自己呢?”


    “縣裏有福利院呀。”


    竺笑隨口說著,眉開眼笑地數著今日賺來的零花錢。


    然後一拉薑迎的手腕,豪氣道:“走,我請你吃小蛋糕去!”


    薑迎動了動唇,反手握住她,“好, 那我請你喝芋頭奶茶。”


    竺笑卻不讓她請,“不用不用,我知道你在存錢。等你存了夠多的錢,再請我嘛。”


    “沒關係的,已經存了一些了。”


    見薑迎態度堅定,竺笑想了想,便沒有再謝絕。


    兩人買了蛋糕和奶茶,就坐在街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


    這是薑迎第一次迴請竺笑,她覺得非常開心。


    可是迴了家,一直潛藏在她心裏的擔憂,化作了現實——


    十五歲生辰快要到了,母親和祖母開始和她的“未來婆家”商量她的婚事了。


    逃婚嗎?往哪裏逃?


    她也不舍得逃。


    她喜歡現在的生活,可以讀書,有合得來的好朋友。


    所以她最近努力地存錢,希望可以存到足夠她獨立生活的數目。


    可是時間太緊迫了,再有一個月就是她的生辰了。


    來不及了。


    這晚,薑迎忍不住在被褥裏無聲痛哭。


    竺笑睡得迷迷糊糊,隱約察覺到了異常。


    睡眼惺忪地開了燈,就見薑迎手忙腳亂地擦了擦通紅的眼睛。


    竺笑一下子清醒,“你怎麽哭了?遇到不開心的事了?跟我說呀!我一定盡力幫你!”


    竺笑的眼神過於熱烈誠懇,薑迎再覺得難以啟齒,還是艱難道:“我、我要嫁人了。”


    “嫁人?”


    竺笑驚唿,“你還沒滿二十呀!嫁什麽人!”


    “滿二十?”


    薑迎又迷茫了,“不是年滿十五嗎?”


    “當然不是!在東越,女子滿二十才能出嫁,這是主公規定的!”


    “主公說,未知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所以,嫁娶不能太早。”


    竺笑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薑迎還掛著淚痕的臉蛋,“哎呦,我一直覺得婚姻之事離我們還遠,就沒想起來和你說這些。”


    薑迎又驚又喜,頓了頓,還是難掩憂愁,“可是婚約是我幼時就定下的,到了二十歲,我還是要嫁給那人的。”


    “你不喜歡那人?”


    “不喜歡。”


    “那就解除婚約呀。”


    竺笑語氣輕鬆,神情卻很鄭重。


    她盤腿坐下,扶住薑迎的肩膀,認真地告訴她,“你不喜歡、不願意就可以不嫁。”


    “因為在東越,所謂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妄語。”


    “僅以奉祀祖先和傳宗接代為目的的婚姻一律不被允許。”


    “婚姻成立的條件是男女雙方的互相認同。”


    “迎迎,你要記住,你已經是東越的百姓了。這裏有新的規則,你要利用這些規則保護自己,扞衛自己。”


    在這樣一個被絕望和眼淚包裹的夜晚,薑迎從同齡的夥伴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安全感。


    她不由得再一次確認:“真的嗎?”


    竺笑肯定地告訴她:“真的。”


    於是,薑迎隔日便再次向祖母和母親提出了解除婚約的想法,結果依然是被罵了一頓。


    然後她就果斷地向衙署反映了這件事。


    緊接著衙署分別派了負責未成年人保護事宜和婚姻事宜的官吏上門來。


    先是公事公辦,把東越有關婚姻的規章製度講得清清楚楚;再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大概是受百姓懼怕官老爺的本性驅使,祖母和母親麵對這樣的陣仗,輕易地妥協了。


    她們妥協,不代表打心底的認同。


    甚至覺得薑迎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大張旗鼓地將婚姻之事鬧到衙署,實在丟盡臉麵了。


    待衙署的人走後,薑迎毫不意外地又挨了一頓罵。


    她雖不還嘴,卻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母親氣極了,最後冷冰冰地甩下一句,“你的名聲算是毀了,你這般任意妄為,我以後再也不管你了。你好自為之吧。”


    好自為之就好自為之。


    薑迎拚命咬住唇,把眼淚逼迴酸澀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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