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月牙沒有等來淩遲,她等來了一支路過的商隊。


    商隊的人掀翻了草棚,砍了草棚裏的買賣雙方。


    商隊裏甚至還有醫工,醫工掏出隨身攜帶的藥匣,細致地為她處理傷口。


    冰涼的液體觸碰到傷口時,她徹底昏死過去。


    失去意識前,她用最大的力氣向他們祈求:不要救我。


    可她還是得救了。


    樊月牙再度醒來的時候,是在一輛狹窄的小馬車裏,身旁守著一個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


    女孩見她醒了,便慌忙去叫醫工。


    醫工進來摸了摸她的額頭,查看了一番她的傷口後,鬆了一口氣:“幸好及時退熱了 ,傷口也沒有持續發炎惡化。”


    樊月牙對醫工的話充耳不聞,她自醒來,便呆呆地盯著馬車頂。


    為什麽要救她呢?既然救了她,為什麽不早點來?


    如果他們早些出現,妹妹……


    妹妹……是她親手殺了她妹妹。


    她這樣的人怎麽配活著?


    她應該去死!


    樊月牙猛地坐起來往外衝,醫工和那女孩連忙合力攔住她。


    她拚命掙紮,包紮好的傷口再度裂開,鮮血直流,她卻感不到一絲疼痛。


    醫工見狀,隻得一個手刀,將她打暈,歎著氣重新包紮。


    一旁的女孩子看了看昏過去的樊月牙,又看看任勞任怨的醫工,小心翼翼地開口。


    “年叔,您別怪她,她肯定不是不顧念您的救命之恩,隻是心中太難過了,實在不想活了,所以才如此激動……”


    年旗作為醫工,自然不會和遭受重創的病人計較。


    他耐心地為樊月牙重新包紮好,順勢在車裏坐了下來,看向對麵那習慣低著頭摳手的女孩。


    這個女孩名叫唐宜,是商隊裏的護衛林無眠救迴來的。


    唐宜乍一看沒受傷沒生病,實際病重程度大概和樊月牙一樣。


    她總是摳手,摳起來還沒輕沒重的,指節被摳得血肉模糊了,也不會停下來。


    她明明餓了許久,可用飯的時候,也隻能吃下一小口。


    她願意跟著林無眠走,是因為她母親死前說的那一句話:活下去。


    可事實上,她同樊月牙一樣,不想活了的。


    因為她母親是因為次次都將口糧省下來留給她吃,才餓死的。


    年旗在公主殿下開設的醫工進修班裏聽過相關的知識理論——這叫創傷後應激障礙。


    任何親身經曆了重大災害的幸存者,都有可能出現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症狀。


    其中一個症狀的具體表現就是幸存者不會為自己的幸存感到慶幸,反而認為自己的幸存是不合理的,將自己的幸存歸為苟且偷生,並因此而產生濃濃的負罪感。


    這種負罪感會持續地引發其自我厭棄的情緒,繼而誘發自殺傾向。


    唐宜用她內斂的性子掩蓋了這種傾向。


    迴了遼東,這兩個同病相憐的小姑娘得一同被送進福利院。


    福利院裏有專門負責心理幹預與心理治療的醫工。


    曾經,年旗認為殿下開設的心理治療課有些虛無縹緲。


    人能活著就好了,哪裏有那麽多的心理疾病?這不是矯情嗎?


    現在他不由得再一次感歎殿下高瞻遠矚、思慮周全。


    到遼東之前,樊月牙又醒了一次,依舊處於崩潰的情緒中。


    年旗無計可施,隻能將藥匣裏壓箱底的寶貝掏了出來。


    ——他給樊月牙打了一針鎮靜劑。


    殿下名下的每個醫工所攜帶的藥物種類十分繁多,其中鎮靜劑的數量是最稀少的。


    隨商隊出行一次,殿下發下來的鎮靜劑份量頂多能用兩次。


    殿下說了,鎮靜劑的副作用不小,必須謹慎用之。


    坦白說,這還是年旗第一次在病人身上使用鎮靜劑。


    唐宜看著再度昏睡過去的樊月牙,不由得微微瞪大了眼睛:“年叔,這是什麽藥?”


    “這叫鎮靜劑。”


    雖然唐宜不一定能聽得懂,年旗還是詳細解釋了一番。


    唐宜懵懵懂懂的,聽得卻很認真,又問:“那之前年叔給她用的、說是可以防止傷口發炎感染的藥又是什麽?”


    “那叫青黴素。”


    年旗見她主動追問,於是解釋得更熱情了。


    若是能讓她對某件事或者某個領域產生濃厚的興趣,那麽會更利於她的心理治療。


    “給病人使用青黴素之前呢,必須先給病人做皮試,確認不過敏,才能給病人用。”


    “咱們這個青黴素還是經過稀釋的。原來的青黴素單位太高了,像咱們這些從來沒用過青黴素的,一萬單位的就夠了。”


    “稀釋、單位什麽的,有點聽不懂對不對?沒關係,年叔慢慢給你講啊。”


    年旗拿出了誨人不倦的態度,一路給唐宜做醫學知識的科普,由表入裏,由淺入深。


    不管她聽不聽得懂,主打的就是一個填鴨式教育。


    教育的話語中時不時地暗示她,生命有多寶貴、活著不是一種錯誤、活著是至親生命的變相延續等等。


    年旗洗腦式的暗示似乎有一點作用,至少在樊月牙情緒失控的時候,唐宜偶爾會主動地承擔起安撫的工作。


    隻是唐宜終究與樊月牙不一樣,她的母親是自發地將口糧省給她吃,她是那個被動的接受者。


    而樊月牙卻是主動地殺了她妹妹——雖然本質原因是不希望妹妹受淩遲的苦。


    可無論出於什麽理由,“殺了妹妹”這個事實,本身就會令她痛不欲生。


    樊月牙也許需要用一輩子去治愈這個創傷,亦或許這輩子都無法治愈。


    不過年旗相信,隻要在遼東安頓下來,她總能迎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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