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所有的一切都浸泡在金黃色的夕陽裏。


    在蛛網般密布的電線間追逐的孩童、躺在搖椅裏睡著的安詳老人,還有正在滴水的破舊內褲。


    “那就是勇伯,城寨的老龍頭,我托了很多關係,他才願意見我們的。”十三妹手扶欄杆,下巴朝前揚了揚,望著老人說道。


    陳厭舌尖在磨牙縫裏一挑,側頭啐出一絲肉筋,來之前在樓下的狗肉檔吃了火鍋,並從附近街坊嘴裏了解到了勇伯的一些故事。


    清朝的時候他是綠營的炮兵,因為擅自拉栓攻擊英軍,按軍法處置,被逐出了軍營。


    後來侵華日軍入港,他又組織暗殺隊,殺鬼子除漢奸。


    直到九龍城寨成為三不管,他又憑借以往積累下來的威勢,在那個草莽年代做了洪門的龍頭。


    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這位舊日的殘黨,在日新月異的今天還能發揮出多少能量,就不為人知了。


    “勇伯,身體還好嗎?我們今天過來看你了,還帶了你最愛吃的蘿卜糕啊!”


    “有呢份心意就好啦,唔好破費。”


    勇伯將搭在渾圓肚皮上的蒲扇拿起來,睜開雙眼,指著前方的兩把椅子,笑道:“坐。”


    “孝敬前輩應該的。”十三妹把拎著的糕點放在桌子上,對陳厭使了個眼色。


    “勇伯,我是厭仔,在聯合堂混的。”


    “我都知了,最近很多人喺吵,講你食裏扒外嘛,我知果個係點迴事,你先坐下。”


    深藏不露?


    陳厭跟十三妹剛落座,勇伯便道,“撒旦這個人我最清楚,他算我子輩,我看著他發家的,你們知道他為什麽叫撒旦乜?”


    十三妹立刻搶答:“又兇又狠,殺人不眨眼,魔鬼來的嘛!”


    “唔對。”勇伯笑了起來,“是因為他又忠又蠢,以前大家都喊他傻蛋,之後他混起來了,感覺這個綽號不威風,才換作撒旦的。”


    十三妹哈哈陪笑,充滿青春活力的體魄一起跟隨躍動,陳厭沉吟不語,欲揚先抑?


    “厭仔,你隻係一顆棋子,有人想用你去將撒旦的軍,呢種事情在龍城發生過太多次了。”


    “勇伯,在龍城敢對撒旦下手的,可沒有幾家。”


    勇伯混沌的眸子裏散發出幾分精光,“是蔡阿蘇。”


    “阿蘇佛!”


    十三妹倏地站起來,不可思議地盯著勇伯,“勇伯,會唔會係你搞錯了。阿蘇佛呢些年一直經營生意,和氣生財,佢點解會去搞撒旦啊?”


    “撒旦跟阿蘇佛有舊仇的。”勇伯壓壓扇子,示意她坐下,“你們肯定不知道,很多年前的事了,撒旦跟蔡阿蘇是師兄弟來著,當年他們可係龍城最能打的兩個新人,出道冇多久,便混出了名堂。”


    撒旦跟蔡阿蘇是師兄弟。


    這件事不光陳厭不知道,就連十三妹也是第一次聽說。


    “他們兩個師出同門,雖然品性不同,一個憨傻,一個奸猾,但在遇到阿敏前,還算得上親密無間。”


    十三妹挑眉,“阿敏,有八卦哦!”


    “阿敏……勇伯說的是撒旦的忘妻,歐陽敏?”


    陳厭翻找出一段相關的記憶,這個歐陽敏是太子昆的生母,曾經在城寨紅極一時的粵劇演員,但在生下太子昆後,沒多久便去世了。


    “不錯。”勇伯點頭,“撒旦跟蔡阿蘇喜歡去龍宮聽戲,美人配英雄,當時他們都喜歡上了阿敏,為了追女,蔡阿蘇還去扮醜,上台唱戲哄阿敏開心,傻蛋就很傻啦,冇都不會,但偏偏傻人有傻福,阿敏看上了他。”


    十三妹聞言輕歎,“問世間情為何物,唉。”


    “撒旦跟阿敏結婚,蔡阿蘇跟他分道揚鑣,之後兩個人各自打拚下一片天地,本來相安無事。但阿敏生仔死後,蔡阿蘇說是撒旦害死的阿敏,兩個人就開始火並,死傷無數啊!這樣搞下去不行,我們這些老嘢就出麵調停,讓兩個人一對一,擂台爭輸贏。”


    “誰贏了?”


    “兩個人一開始不分上下,各有輸贏,但蔡阿蘇開啟了自己藏在腳底的火箭噴射器,超大功率的,一招擊敗了撒旦,後來事件平息,兩個人老死不相往來。”


    “火箭噴射器,什麽東西?”十三妹怔怔看向陳厭。


    “鐵臂阿童木。”


    “乜?”


    “現在雖然和和氣氣,但我知道,蔡阿蘇還沒有放下,一直想要搞死撒旦,這次的事,肯定是他在背後做鬼。”勇伯又自顧自說了起來,最後從身旁摸出一封信交給陳厭,“這是我的親筆信,拿去給撒旦看,他還是會給我呢個老嘢幾分薄麵的,以後唔會再搞你了。”


    陳厭抽出信一瞧,神色立刻變得凝重,十三妹剛湊過來,卻聽一旁有人喊道:“十三姐,出大事啊!”


    十三妹望一眼探出陽台的身子,訕笑道:“勇伯,你們先聊,我過去一下。”


    她起身離開,一道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就蓋到了陳厭身上,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檀木幽香。


    側頭望,是個年輕女人,如瀑的青絲隨風飄蕩,掩映一張雪白清冷麵孔,棕色短靴踏著天台上的積水,她抱著一張毛毯走了過來。


    “年輕人認識一下,這是我的曾孫女,很有出息的,剛從國外留學迴來,這個是厭仔。”


    勇伯接過毯子,頗為自豪地說道。


    “你好,左秋棠。”


    “你好,陳厭。”


    手指剛觸碰到如脂玉般的肌膚,寒毛立刻豎了起來。


    演神者同台爭鋒,信息展開。


    對方的信息被濃霧遮蓋,你無權查看。


    對方表達了善意,向你暴露個人信息如下。


    演神者:左秋棠


    階位:三階演神者


    神授:天神演義·人卷·財帛星君


    狀態:無法查看


    技:無法查看


    術:無法查看


    “你很嚴肅。”


    左秋棠將手抽離,自然地在一旁坐下,白色裙裝堆疊,落霜。


    陳厭將手放進褲袋裏,攥住魚腸劍。


    在神奇法術、兵刃的加持下,一個實力中庸的武者,都能爆發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力量。


    更何況現在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個他完全摸不清底細的存在。


    而自己,應該已經被她看光了。


    “不用緊張,我們雖位於同一個演義世界,但我們不是敵人,當然,也不是朋友。”


    “我是第一次,不懂你在說什麽。”


    蓋上毛毯的勇伯已經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左秋棠笑笑,手指摸索著頸下的珍珠項鏈,“飛熊這個封神官太不稱職了,在你來之前,什麽都沒有告訴你?”


    陳厭沉默。


    “天神演義共分五卷,人、靈、蟲、陰、魔,神明傳承多達上千,不是所有人參與演義,都要打打殺殺的,根據所獲傳承不同,演神者所要參與的演義路徑也大相徑庭,打個簡單的比方,你玩的是rpg類冒險遊戲;而我,玩的是經營養成。”


    “所以,你現在是在扮演指引npc的角色?”


    陳厭看向左秋棠,一個突兀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同類,他覺得這不是偶然。


    “你可以理解為我是在積累資源。”


    “人脈?”


    聞言,左秋棠的微垂的鳳眸一亮,讚許道:“你很聰明。對於我們這一類演神者來說,武力拚鬥是弱項,但在很多世界裏,我們需要武力的幫助來達成目標。雖然你現在一文不名,但未來某一天,或許我們可以合作。但前提是,你需要完成這次演義。”


    “如果這次失敗了,我還會重來九龍城寨?”


    “不,下一次,你會被投放入更高難度的演義世界之中。在那裏,隨便一個小角色都會要了你的命,以此往複,直到你的靈魂被折磨崩潰,魂飛魄散。”


    聽到這裏,陳厭開始感歎飛熊的優秀,一名絕對夠稱職的hr。


    既然如此,陳厭便將自己的疑問和盤托出:演義世界、遺落物、漸朽皮囊、九龍城寨裏的自己,還有……是誰主導了這一切。


    左秋棠轉頭看向沉入港城的夕陽,安靜聽陳厭說完後,開始逐條迴複。


    “三十三天位於須彌山中,每一天內都存在著恆沙數般無法估量的演義世界,這些世界以時間為維度,交錯縱橫,跨越萬古千秋。”


    “須彌山外,是汪洋無際的大鹹水海,很久以前,海水暴漲淹沒須彌,當潮水過境,便有大量寶物被帶出演義世界,流落入海,此為遺落物。”


    “低階的演義世界,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種新手副本更是如此,不用好奇你存在的意義,他過去是你,未來也是你,隻不過現在因為你的到來,這具皮囊才有了真正的靈魂。”


    “你應該是以靈魂體進入的演義,所以這具重塑的肉身,算是你的新手禮物。”


    “因為演神者在演義世界中死去後,皮囊內還殘存著一些神力,這對於神明來說,是不錯的香火,所以獻祭後,你會得到一些獎勵。”


    “至於是誰主導了這一切……”


    說到這裏,左秋棠頓了頓。


    陳厭皺眉,“飛熊?”


    “飛熊…嗬……”左秋棠輕笑,語氣中滿是輕蔑,“我們無法去形容祂的存在,你就簡單稱祂為須彌吧。”


    “須彌……”


    十三妹突然在一旁喊了起來,“喂,厭哥,走啊,出大事啊!”


    左秋棠循聲看去,見十三妹臉上掛著的莫名敵意,調侃道:“你的頭馬在叫你呢。如果明天醒來,你還活著,或許我們可以繼續聊聊。”


    謝客。


    陳厭道聲謝,起身離開,這次收獲頗豐。


    “一句忠告。”


    走到一半的陳厭停了下來,迴頭看去時左秋棠已經不在了。


    座椅輕晃,天台熱鬧卻空蕩。


    “我們是無腳鳥,停不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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