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坐在念君的對麵,把玩著手中已經冷掉的杯子沒有出聲。


    說心裏話,從他的主觀意願來講,焚隱這種宗門他其實並不想待。雖然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這屬於必然,但相比於其他宗門而言,焚隱雖是聖地,但內部太過冷血,隻有森然的等級和無數想爬到更高處的野心家。


    從橫跨宇宙踏足千界不久,他就被動的與焚隱產生了糾葛。雖然非他所願,但因果已經結下這是不爭的事實。


    在得到第二道身之前,他最關心的問題是能找到解決自己腦子有病的方法。如今偶得太初道蚯的尾巴,雖然困擾了他幾十年的情感問題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但最起碼他已經算半個正常人了。


    當然了,他自己是這麽感覺的。


    如果有的選,他其實更願意當一個旅行家,去周遊整個千界。


    去親眼看一看這個與地球完全迥異的世界,看一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種族,而不是窩在一個沒有感情的地方跟一群成天喜歡算計別人的老硬幣們搞爾虞我詐的那一套。


    隻可惜啊,還沒等見到念君之前,他的馬甲就先一步被白瑾那個碧池給扒了。


    從這次突然遭到襲殺就可以看出,對方很清楚他的身份。


    因為遇襲時他的第一反應其實是以氣機術鎖定三十九打算帶著她施展秘術詭行的。


    但對方顯然提前做了布置,那劍氣劃破虛空的過程中,周遭的空間盡數被封鎖。身懷空間秘術的十三能夠清晰的判斷出這種封鎖和那道劍氣是完全分開的兩股力量,所以他才隻能在開啟青蓮守禦和救下三十九之間被動做出選擇。


    這說明,他的身份已經暴露了,想再像之前那樣藏在其他宗門顯然是不可能了。


    “我和秋夏從南天的載具上逃離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


    半晌後,十三抬頭注視著念君。


    “是。”


    念君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


    “從你被帶去試煉之地開始我就一直在暗中看著你。”


    十三眉梢微挑。


    這麽長時間以來,他從來沒覺察到一絲一毫的窺探感。隨即,十三突然又想到了什麽。


    “那個‘湮’字是你留下的?它代表著什麽?危險?”


    “是,你猜的沒錯。”


    “隻不過,我也不知道最終有沒有改變它。”


    嗯?


    十三無法理解念君的這句話。


    “你說的‘有沒有改變它’…它指的是什麽意思?”


    念君抿了抿嘴,突然抬頭看了一眼石窟的穹頂,那被遮掩的容貌之下,清冷的眸子內突然閃爍出一道特殊的神采。


    片刻之後,她再次開口,輕聲吐出兩個字。


    “命運。”


    隨著這兩個字的出現,穹頂上那散發著柔和星光的星輝石突然開始細微的閃爍起來。


    “這個問題到此為止吧。”


    念君抬起右手對著石窟的穹頂微微一劃,幾息之後,星輝石再次穩定下來。


    十三默默注視著對方的動作,命運二字也讓他心下閃過無數念頭,隨即他輕輕點了點頭,結束了這個問題。


    “沈既微當初追查過我,是你給了他誤導?”


    念君搖了搖頭。


    “我沒有給他誤導,我隻是告訴了他你在焚隱中的身份。”


    “什麽身份?”


    十三聞言下意識的正了正坐姿。


    “婆娑門,“淵”主。”


    “怎麽樣,喜歡嗎?嗬嗬。”


    念君溫柔的朝他笑了笑。


    十三沉默了半晌,最終略帶歉意的對念君搖了搖頭。


    “我想,那應該並不是我所追尋的。”


    “我早猜到了。”


    念君的語氣中透著一種不以為意的感覺。


    “可你心裏應該也很清楚,你和焚隱的因果注定是斬不斷的。在這種前提下,“淵”主這個身份才是最適合你的,它能讓你不用顧忌焚隱內部絕大多數的人,也不用被焚隱的身份束縛自由。”


    為了眼前這個讓她漂泊了萬年,支撐她從凝神境一路硬生生修成蓋世謫仙卻依舊念念不忘的人,她於很早之前就拜入了焚隱聖地。


    從內門弟子開始,念君便開始在暗中布局。雖然她有著過人的修為,但她每次出手也不是沒有代價的。


    想要往上爬,修為隻是其中一個因素,她還需要得到焚隱其他高層的認可,這樣她的身份才算“順理成章”。在弄死了無數的競爭者和絆腳石之後,曆經足足百年時間,她才終於成為婆娑門的最高話事人。


    之後的多年裏,她不斷的扶持著自己的勢力,用心經營著婆娑門這一畝三分地,其目的隻有一個,希望給他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以及能夠在千界站穩腳跟的身份。


    “所以……不語其實是你殺的?”


    提到“淵”主,十三瞬間就想到了從鉤吻口中得知的上一個突然暴斃的“淵”主第一序列。


    “是。”


    念君大大方方的承認了自己派李長思殺不語的事實。


    “四十年前,我便開始派人在東土物色資質極佳的人,三十六年前,淵組織的人發現了不語,並把他帶迴焚隱聖地。他存在的目的隻有一個。”


    十三聞言心念一動脫口而出。


    “犧牲品。”


    “對,成為犧牲品。準確的說,成為你登臨“淵”主之位的犧牲品,肅清整個婆娑門。”


    念君的語氣中沒有絲毫歉意。


    淵的人帶走了不語,她也依照承諾給了不語的父母以及其他子女幾輩子都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並且把不語的哥哥送去了玉京宗修行。


    這是一場交易,不語的資質和命就是籌碼。


    十三的心神微微震動了一下。


    全隱狀態下,驟然聽到一個天賦絕倫的陌生人因自己而死,十三的內心還是因此掀起了一絲小小的波瀾。


    愧疚是不可能愧疚的,隻是稍稍感覺有些異樣。


    “如果我不跟你迴去,將來是不是會有很多甩不開的麻煩?”


    十三莫名的笑了一聲,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因何發笑。


    念君的善意他完全能夠感受到,那種發自內心的真摯和熱烈根本不需要通過微表情去判斷。


    即使他根本弄不明白對方為何會這樣對他。


    “我活著的時候,焚隱中不會有任何人敢來找你麻煩,至少明麵上是這樣的。可一旦我死去,若你還像現在這樣一直遊離在焚隱之外,恐怕有些人是不會一直坐視不理的。”


    “尤其是,你還不是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據我所知,在你的知微組織中,有不少人都已經修習了焚隱的洞明通幽訣和遁虛秘術。在這種前提下,你覺得焚隱的人會如何看待知微?”


    念君將他的杯子拿了迴來,重新給他斟了一杯茶後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


    “跟我迴焚隱吧。”


    她下意識的抬起手,不自覺的想要去抓住十三,但隨即,那抬起的右手又猛地停在了半空,最終默默抽了迴來。


    短暫的沉默之後,念君再次開口。


    “就算是我這個將死之人的小小請求吧。雖然出了這片石窟之後依然不能隨意跟你見麵,但隻要你在那裏,我的內心就會格外的寧靜。”


    十三接過瓷杯放在身前沒有喝,他靜靜的看著茶杯中倒映著的念君的身影。窈窕,卻又顯得分外寂寥。


    “白瑾那花妖說你快隕落了…所以,你還能活多少年?”


    十三沒有抬頭,他第一次真切的體會到,原來人的情緒真的會被氛圍和環境感染。


    “差不多二十年吧,也可能是十九年,我隻能模糊的感受到一個大概。”


    對於一個修士來說,二十年的壽命,確實可以稱作“將死之人”了。


    縱然念君有著睥睨天下的實力,但在生死麵前,依然無力的像個孩子。


    “如果有大藥呢?”


    十三抬起頭。


    “我聽滄溟樓的齊青思說過,以太初道蚯的本體為主藥,可延壽兩千年,我這恰巧有太初道蚯的線索。”


    “太初道蚯?這可是無數修士夢寐以求的絕世機緣,錯過了就絕對不會再有了。你真的甘心拱手讓出來?”


    念君似乎來了興趣。


    “終究是外物罷了。”


    十三不置可否道。


    如果太初道蚯真的能延壽兩千年,那以念君麵對自己時的態度,十三自然願意將所有知道的信息都告訴對方。


    念君突然輕笑了一聲。


    這已經是十三第二次把這場獨一無二的機緣推到自己麵前了。


    “隻可惜,太初道蚯也好,逆天大藥也罷,這世上,無人能救我。”


    念君抿了一口靈茶放下杯子,深邃的目光看向十三,滿目的柔情與不舍。


    “更何況,如果真的能再活兩千年,卻又讓我不能見到你,不能觸碰你,那這兩千年對我而言又有何意義呢?不過徒增折磨罷了。我已經枯守了這麽長的歲月,如今能再看到你,已無憾了。”


    念君的一番話,讓十三的內心中第一次出現了極其複雜的情緒變化。


    他感覺心口仿佛被什麽東西死死的壓著一般,怎麽都化不開。


    原來,百感交集就是這種感覺……


    再次把一顆醒神丹服下,十三最終衝念君點了點頭。


    “我跟你迴去。”


    雖然看不到對方的麵容和神態,但十三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說完之後,念君在笑。


    “我知道你的顧慮。放心吧,成為焚隱“淵”主,沒有人敢限製你的自由,就算二十年後我不在了,也會有人替我繼續守護著你。”


    “至於知微的問題,就算作是“淵”主的私人勢力好了。你的資料會被完全保密,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什麽。”


    “這幾人,是焚隱中你可以完全信任的存在,即使我不在了,他們也會是你的左膀右臂,但最上麵的這幾個人,你最好作為暗線與之交流。”


    話罷,念君拿出了一遝資料,顯然是很早之前就已經準備好的。最上麵的兩個人,赫然就是無和嫋。


    “殺聖堂的堂主展司是一個有城府的人,但他的思想比較偏激。我活著,他不會露出任何獠牙,但我死後,難保他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當然,我可以殺了他,但殺聖堂中如他這般有野心的人很多,殺了展司,還會有張司李司,將來你自己留點心。”


    隨後,念君再次拿出一份又一份的情報資料,詳細的給十三介紹著焚隱內部高層的情況和他們的人際關係,而已經做出決定的十三也聽的非常專注,畢竟這些人都是他接下來會經常麵對的。


    良久之後,念君遞出最後一份資料之後緩緩的靠在了身後的椅子上。


    十三能感覺到,她的心情似乎還不錯。


    “事實上,平日裏“淵”主也沒有什麽特別事情,就算有,李長思也會替你處理好。你想去哪就去哪,包括我在內,沒有人會約束你。不過嘛,現在整個東土估計都已經認識你了。”


    十三聞言,眉梢微微一挑。


    他心裏大概已經猜出了原因。


    “刺殺我的人是誰?”


    十三的話音剛落,石窟的禁製突然被觸動。


    念君似乎早已經感知到了來人,隨手一劃將禁製打開一角。那種隨意的感覺,亦如當初十三在天闕台時見到的那樣。


    “見過師傅。”


    “見過門主大人。”


    來人是兩位女子,其中一個便是十三所熟悉的陸采芙。


    “嗯。”


    念君隨意的應了一聲。


    “她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李長思,有任何事你直接吩咐她就行,不用客氣。從級別上來說,“淵”主比婆娑門長老要高一個等級,所以她也算是你的下屬,同時也是我唯一的徒弟。她身邊這個你應該很熟悉了,陸采芙,現在是長思的弟子。”


    念君指了指兩人後轉過臉看向十三。


    “這位便是婆娑門的“淵”主,你們兩個之前都已經見過了。”


    因為尋常弟子不同於親傳或真傳,不能看做是“師門”中人,所以陸采芙並不能稱念君為師祖。


    “陸采芙,代號血芙,見過“淵”主大人。”


    陸采芙神色複雜的看著十三。


    她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和她一起被焚隱執事帶走的人如今竟然成了聖地中高高在上的“淵”主大人。這種巨大的身份差異,仿佛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在她的心頭,也讓她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份拘謹。


    至於李長思……


    “哼……”


    這個看上去很年輕的女子並沒有買十三的賬,頗有些傲嬌的衝他哼了一聲,語氣中充斥著一股莫名的惱怒和怨氣,但十三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啥時候得罪過她。


    十三衝念君遞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後者有些無奈的扶了扶額。


    “你不用管她,該怎麽吩咐怎麽吩咐就行。”


    念君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難不成告訴十三說她一直把你當情敵?


    “哦。”


    十三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


    通過氣息判斷,李長思的修為非常高,比突破之後的沈既微還要高出很多。所以這女人雖然看上去年輕,但估計年紀當她太奶奶都夠了。


    沒有繼續深究李長思對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怨氣,十三把目光投向陸采芙。


    “你不用以這種眼神看著我。我不是迅哥,你也不用當閏土。如果你樂意,繼續像以前那樣叫我秦哥就行。開守村那邊我安排了人守著,你有空可以多迴去看看。”


    陸采芙愣愣的看著十三,雖然她並不明白迅哥和閏土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十三的話卻讓幾年前的記憶再次湧上少女的心頭。


    良久之後,她輕輕點了點頭。


    “謝謝。”


    “行了,想敘舊以後再慢慢敘吧,長思,事情處理完了嗎?”


    念君將目光投向李長思。


    “這可是‘淵’主大人的事情呢,我這種做下屬的哪敢不上心哦…喏,都在這了…”


    李長思聽到念君的詢問,陰陽怪氣的衝十三撇了撇嘴,隨後從納戒中取出了東西。


    那是擺放的整整齊齊的九顆異族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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