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是愛人,古來皆是此意,但是義……我以前看過一本書,是一位大學問家對古時習俗的研究,發現古時候祭祀不是祭祀神靈,而是祭祀祖宗,其實也說得通,因為祭祀者都是首領、帝王,他們的祖先就是黃帝、炎帝、顓頊、帝嚳這些神靈。”


    馮元疑惑:“周小郎,這與‘仁義何幹?’”


    周躍說道:“您聽我慢慢說。《左傳》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分祭肉體現了君主的權力,打仗是君主在征服四方,但是既然要分祭肉,就要人人有份,可是有沒有分不到祭肉的人?”


    眾人聽得又是疑惑,講這些幹什麽?分不到祭肉說明君主沒掌握好分寸,還能怎麽辦。卻聽周躍繼續說道:“什麽樣的人分不到祭肉?自然是犯了錯的人,祭祀的作用不僅是要敬祖先,還要跟祖先說說家裏的事,某個兄弟犯了錯,當家長的要懲罰他了。


    義字怎麽寫,上麵是羊頭,下麵是‘我’,這個‘我’是一種兵器,整個字就是在祭祀。《易》說‘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按照我們今天的意思,‘立人之道,是對他好和……對他好。’這是道理嗎?誰家教育子女不是愛護和棍棒,犯錯要挨打、挨罰,怎麽可能是愛他、對他好。孟子說:‘羞惡之心,義也。’什麽事會讓人羞惡?董仲舒都說‘漸民以仁,摩民以誼。’(這裏‘誼’通‘義’)何謂‘摩民’?砥礪教育,用‘義’來教育人民,怎麽教育?處罰甚至死刑才是‘義’的體現。孟子說:‘生與義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生和義為什麽不能同時,因為一個是生一個是死。國朝製定的律法,就是義。”


    聽到這裏,馮元越聽越迷糊,是這樣嗎?好像對,又好像哪裏不對,但是一時想不清楚了。趙禎是他的學生,這些與自己老師平時說的不一樣啊,想問問老師,一看老師都沒反應過來,就更疑惑了。


    但是有老學究出聲喝到:“一派胡言,歪理邪說。”


    周躍趕緊答道:“說的不一定對,隻是一種理解,如果諸位覺得在理,您就想想,如果覺得不對,您就當我胡言亂語,不通學問。但是如果硬要爭辯個對錯,那就算了,您說的都對。”


    那人話到口邊一滯,沒見過這麽憊賴的人。吵不到架就找架吵:“周小郎,某是賈昌朝,翰林學士承旨,研讀史書。聽說你最近在城外所放電影多是先秦之事?”其實賈昌朝隔三差五就去看,他是館閣職,一天閑得很,之所以這樣問,是自持身份。


    周躍沒注意過他,但是賈昌朝的名字聽說過,現在還是很有氣度的,但是晚年誌大才疏、貪戀權位,所以迴答的也隨意:“是,章公想考教什麽?秦為什麽統一六國,為什麽二世而亡?”


    其他人隻覺得周躍年小跳脫。但是呂夷簡見過多次,他心思縝密,發現周躍看似謙遜,但是對人的稱唿和自稱卻變來變去,對有的人恭敬、有的卻顯得倨傲,就比如馮元是先生、學士,自稱小子,卻對賈昌朝僅稱為公,即便對他也是不好不壞,難言好惡,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原因,要好好問問他。


    賈昌朝本來就是想考教周躍這兩個問題:“周小郎聰明,那你說說看。”


    周躍對文史研究不深,但是上一世看得書多,也有一些見聞:“提到秦國,無非是統一六國、二世而亡的事情,曆代都是研究這兩個問題,沒有什麽聰明不聰明。


    說道秦國之所以強盛,是因為商鞅放出了一頭猛虎,開啟了軍功授田體係,讓原來以貴族把持的官員晉升製度轉變為軍功晉升,底層人民有了晉升渠道,所以拚命地想打仗。但是這個製度的轉變讓商鞅得罪了原先把持朝堂權力的貴族,其實得罪了也沒什麽,偏偏秦王許諾半壁江山,這就讓商鞅變法成功後既損害了老貴族的利益,有損害了秦王的利益,所以他必死無疑。他死後秦國繼續實行他製定的法律,因為已經不可能停止了,一旦停止,下層百姓不會同意,這是他們擺脫身份的唯一渠道。秦國需要不停的擴張,用領土來兌現戰功獎勵。這個過程正好符合了始皇帝統一六國的誌向,所以秦國統一天下。秦國滅亡,有很多原因,有白起的、有趙高的、有扶蘇和胡亥的,也有六國貴族的,還有軍功授田體製的。”


    又是一種新的說法,趙禎以往大臣都隻會說秦國強大,六國為了避免秦國入侵每每割地獻城,所以秦國愈強、六國愈弱;商鞅之死是因為他自己犯了法,被自己製定的法律害死等等,都是貶低法家,崇尚儒家的說法。從未有人從利益關係給他講過,又覺得很有道理,很是興奮還想往下聽。


    賈昌朝卻問道:“秦國滅亡還有白起的事?”


    周躍說道:“也不止白起,隻是他做得最過。白起一生大小近百戰,每戰必斬首,最出名的是長平之戰坑殺四十萬趙軍降卒,雖然讓秦國無敵天下,為後來一統打下基礎,但是也讓北方遊牧民族乘虛做大,秦國不得不在長城放置了二十萬勁旅以備邊防,直到秦國滅亡也不敢動用。因為殺的人太多,漢朝建立後休養生息,到漢武帝時才有足夠的人來發動大規模作戰。”


    趙禎驚奇道:“竟有此一說。”


    周躍繼續說道:“再說趙高。其實秦國之所以能維持是因為秦國的法律嚴謹,功必賞過必罰,所以秦國有很多願意為它效力的人。但是趙高做了一件事,讓秦國法律威信蕩然無存,這件事就是‘指鹿為馬’。”


    趙禎疑惑道:“指鹿為馬的影響有這麽大嗎?”


    “有的,後世研究律法,發現不是越詳細越好,很多法條描述很寬泛,原因是因為越詳細、越事無巨細,破壞就越容易,寬泛、含糊一些,想要壞法就越難。所以當趙高當著滿朝勳貴‘指鹿為馬’的時候,秦律的威嚴就被破壞了。後來項羽、劉邦進鹹陽,沒有多少勳貴出來反抗。但是漢朝立國後仍沿用秦法,說秦律是苛政的,也不盡然。


    至於秦國的兩位公子,扶蘇迂闊、胡亥愚蠢,不提也罷。六國貴族複國之心不死,始皇即崩、秦法已壞,自然揭竿而起,死灰複燃。


    最後是軍功授田,秦滅六國的過程中有太多士卒取得軍功,六國的地不夠分了,所以讓趙佗帶著四十萬人去南越開荒,項羽滅秦太快,消息傳到南越時秦國已經沒有了,這些人後來也沒有參與到楚漢爭霸中,也是一直到漢武帝時才歸附。


    種種原因,秦國二世而亡。其實,一個王朝的滅亡都是各種原因造成的,有的在它剛開始的時候就埋下了禍根。”


    趙禎聽到此處怔怔出神,周躍最後一句話說到了他心坎,其實滿朝文武也都在想,既然你周躍知道後世之事,那我大宋可也會亡國?都想問,卻都不敢問。


    周躍說完對賈昌朝拱手:“章公,我一家之言,您且聽,如有不對,您海涵。”說完看向其他人,見沒人搭話,很是狐疑,相傳宋朝朝堂亂的很,總是吵架,大臣和大臣吵,大臣和皇帝吵,屢見不鮮,怎麽自己來的兩次都這麽安靜。其實那裏是周躍來的兩次安靜,此時的朝堂老一輩和煦之風還在,又經過劉娥執政這幾年務實,沒有太多戾氣,要等劉娥病逝,趙禎執政時,範諷、石介、歐陽修、韓琦這些人才開始互相攻訐,戾氣始生,形成黨爭。


    趙禎見沒人發問,就自己問道:“周小郎,我宋朝……”話到嘴邊,終究說不出口。


    “官家想問什麽?”周躍疑惑。


    “我大宋可會亡?”劉娥看出趙禎的糾結,直接發問。


    周躍也是一愣,他知道作為皇帝最想問的肯定是這個問題,趙禎硬是到這個時候才問,也是挺佩服的。但是這個問題不好迴答,於是反問道:“官家可見過萬世不滅的朝代?”


    “沒有。”


    “是啊,沒有,周朝有薑尚、周公這樣的聖人定下的製度,尚且亡了。我大宋也會亡的。”


    趙禎知道會是這樣,但是親耳聽到後也不免心有戚戚,又想問何時會亡、如何亡的。卻聽周躍繼續說道:“其實剛剛說道秦國,官家可記得秦國姓什麽?”


    趙禎聞言頓時一喜:“嬴姓趙氏。”


    “是啊,嬴姓趙氏,秦趙兩國的祖輩其實都姓趙,隻是秦國這一支被封在秦地,改姓贏。那時候的姓少,傳到現在,凡有姓著多是當時後裔。話說迴來,秦二世而亡,誰能想到千百年後當朝天子又複姓趙呢?”


    趙禎聽了也很高興,是啊,大宋即便亡了,誰又能保證千百年後不會又有姓趙的王天下呢?隻是他沒想到北宋亡的有多屈辱,南宋亡的又有多屈辱。


    周躍繼續說道:“以後的事留給以後的人,官家隻管做好自己的事,給子孫留個錦繡江山,問心無愧就可以了,文王、武王、薑尚、周公才讓周興八百年,但是即便現在,不也還是尊其為聖人嘛。”轉頭有對朝堂諸大臣抱拳行禮“三國群星璀璨,個個都是滿腹才學,但是流傳至今受人推崇的卻僅諸葛孔明的《出師表》,全文不見華麗、沒有典故,勝在情真意切、道德高尚,諸公共勉。”


    這話一出,眾人立刻拜道:“願盡力輔佐陛下。”趙禎微笑,連唿平身。


    考教到這裏也已經進行不下去了,殿中君臣相得的場麵過於肉麻,周躍想趕緊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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