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先知的死亡,時間碎片陷入崩潰。


    蟒蛇身上的紋路碎裂,林安經曆了整整六次輪迴膠片般被剝離下來,掉進深不見底的水裏,成了難以追溯的過去。


    世界陷入昏暗,他被純粹的黑暗籠罩。


    這是一處無光的空間,他的肉眼和【上帝的獨眼】視角失去作用。


    林安隻能豎起法蒂瑪之手的中指,一道道陰影在耳邊嘀嘀咕咕。


    “你看到的越少,想到的越多。”


    這些話語大創世神手指使用的古代班圖語,林安並不陌生,仔細辨認一番,猜測他進入了先知死後的世界。


    由於先知的記憶損毀嚴重,此地渾渾噩噩、光怪陸離。


    南洲祖靈類原型的特點是神秘者擁有祖先的記憶,省去了一些學習“柯默思”世界的時間,缺點是讓人精神高度不穩定,且容易喪失本人原有的性格和想法。


    側耳聆聽,林安從中找到了一陣天籟之音,勾人心魄的聲音猶如神聖的讚美詩。


    是梅佐嗎?


    林安打開【世界樹】係統,確認了聲音的來源正是外界的梅佐,便循著它走了過去。


    “當。”


    他的腳踢到了地上放的東西,似乎是個陶罐。


    林安蹲下身,將手伸進去觸摸,裏麵放著三個雞蛋和兩疙瘩細膩的粉塵,梅佐悠揚聲音不再歌唱,轉而說道。


    “把白灰塗在臉上。”


    “好。”


    林安依言而行,用陶罐裏的顏料在雙眼外框畫了圓,這使他能夠看到物質世界之外的事物。


    光感恢複些許,仍是非常微弱。


    環顧四周,他置身於靛藍色的天宇,如大海一般沉靜,擁有自己的光、自己的色采——紅色、藍色、白色美得如同一幅濃豔的中世紀油畫。


    目光所及之處,一道道白光倏忽即逝,林安利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不遠處立著一塊巨石,猶如一尊被能工巧匠雕琢而成的森林之神頭像,守護著古老秘密。


    柔和的光在這尊巨型頭像上鑿刻出一對聰慧而冷漠的眼睛,被那永恆的陰影輕輕撫慰。


    林安向雕像的方向深處走去,耳邊響起窸窸窣窣蟒蛇爬過的聲音,還有叮叮當當的鈴聲,以及啪啦啪啦的翅膀扇動,風在絮語,他走進此起彼落的竊竊私語。


    很快,他來到了一片空地。


    萬籟俱寂,一群瘦長的人影圍成白色的圓圈,每個人的臉上佩戴麵具,鑲嵌著寶石。


    人影一動不動,安靜得不可思議,伸著長長的脖子,各種各樣的鑽石和水晶在它們頎長的脖頸上閃閃發光。


    隨著風時強時弱的變化,寶石的色彩時而璀璨奪目,時而黯淡無光。


    輕柔的鈴聲重新叮當作響,淺吟低唱的聲音輕微迴蕩,森林裏又起風了。


    不等林安仔細觀察這些人的麵具,一團藍色的薄霧將它們遮蔽,以模糊不清的陰影朝他緩緩走來。


    林安知道這些東西叫“minkisi”,由陶瓷、布料、木材製成的木質雕像,佩戴華麗的珠寶,並穿著打結的腰帶,用以祭拜或代替死者被安葬,代表了靈魂在生者眼中的形象。


    它們沒有定型,可以是任何一個死於任何時間點的鬼魂。


    是時候用到法蒂瑪之手的第二個感官——觸覺了。


    觸覺所在的是小指部位,林安豎起這根手指,用它一一拂過人影的臉龐,直到在某個人的臉上觸碰到了與眾不同的凹陷。


    這是林安委托神聖鐵匠芬茲製作的麵具,米蘇魯則使用了喚醒的諾莫,在麵具表麵繪製了一係列紋路。


    這些符號以雙關語或符號的形式出現,例如代表太陽的四個時刻是兩端有圓圈的十字。


    它可以用作受困擾的靈魂的藏身之處,維持秩序。


    “你是誰?我又是誰?”


    感受到林安的撫摸,麵前的人影自言自語。


    “我是【護林人】,你的名字叫紮伊。”林安誠懇地說,“請讓我離開這裏,我已經待得不耐煩了。”


    聽到這兩個詞匯,人影頓時唿吸急促,猛地用手緊緊抓住林安,不停地搖晃他,極度痛苦的沉默通過肢體語言傳遞給了他。


    “我忘記了什麽?告訴我,我忘記了什麽?”


    “你忘記了過往,但不要緊,身為班圖人的祖靈,我會指引你重新尋找生存的意義。”


    “祖靈……祖靈……”


    飄忽不定的亮光擠滿黑夜,那些亮光在林安眼前飛速旋轉,接著風勢一變,人影鬆開了抓著林安的手,麵具後空洞的眼窩裏長出一束形似花蕊一樣的黃色東西。


    他開口說話,聲音難聽又刺耳,死亡的氣息撲麵而來。


    “你要讓我見證新時代嗎?”


    “錯,是帶領你創造一個新時代。”


    人影思索片刻,輕手輕腳地向前走去,林安跟在他的身後,天鵝絨般的浩渺星空深沉地唿吸,蹄踏聲和腳步聲輕柔迴蕩,卻不止他們兩個人。


    神秘而悠遠的沉默被打破,空氣變成了一堵看不見的牆,林安隻聽到什麽東西突然開裂,一塊塊碎片匯聚成一股股聲浪。


    不計其數的死人發出淒厲的哀號,夾雜著哀怨,呐喊,悲泣,懊悔,他們不絕於耳的哭訴,他們恐嚇,他們背信棄義,他們永恆夢想。


    他們怒不可遏,一股腦地列出本該擁有的生活,如今卻隻能淪為不幸死亡、未被掩埋的亡魂,鳴冤叫屈,謊言和沉默像釘子一樣釘入睡夢之中,他們的歎息意味深長。


    “那些聲音在叫我迴去。”人影的腳步頓住。


    他的頭頂長出一束黃色的花朵,林安靜靜注視著熟悉的顏色,激情的話語湧上喉頭,取代了差點脫口而出的淡漠評價。


    (


    “別理他們,你走你的路就行了。哪怕幽靈的教訓令人受益匪淺,但死亡必須被遺忘,隻有新生才能創造新旋律,創造新的故事,救贖新的生命,將苦難轉變成奇跡。”


    人影沉默許久,如釋重負地歎息一聲,一邊說一邊摘下麵具。


    “聽你這麽說,讓我也想走在光明之下了。”


    一串串律動的紫色幽光向林安傾瀉,他發現人影眼眶和頭頂的黃花盛放,開滿了整個腦袋,花團錦簇。


    “轟隆!”


    巨響傳來,周圍空間的能量如同多米諾骨牌似的崩塌,被“炸”得七零八落。


    冰冷的感覺流過,林安再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無數次從時間碎片裏醒來的蘭布裏奇大酒店辦公室。


    和重複的時間不同,窗外不再陰雨連綿,而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我終於出來了。


    一陣溫熱柔軟從身後立刻緊緊抱住林安,可樂果的咖啡味充斥鼻腔,讓他不自覺地感到安心和舒適。


    “林,你迴來了。”


    梅佐將腦袋埋進林安的腰,像隻小狗似的蹭來蹭去。


    …………


    金薩沙的總統府,齊塞克迪睜開雙眼。


    他的臉色煞白,頭發一根根掉落在地,濃密的短發瞬間變成了程亮的光頭。


    這是使用那個神秘術的後果。


    而他的神情也從沉靜變為狂躁,用牙齒咬著筆杆,咯吱咯吱作響。


    “成功了……但我心中為何如此不安?”


    靜默半晌,總統不再冥想,換了個端正的坐姿,左右手輪流上舉,點著眉心,棕櫚樹的能量環繞周身,於他的每個要害部位凝實成了釘子、刀片或其他尖銳物體的形狀。


    月光在牆麵反射出波光粼粼的水紋,齊塞克迪將雙手放在腹部。


    這裏被一塊澄淨的鏡子遮擋,玻璃代表死者靈魂居住的“另一個世界”,內部的倒影出現了女性的大致形象。


    “噗嗤!”


    等到女人的模樣穩定之際,齊塞克迪猛地咬牙,浮空的尖銳物體盡數插入他的身軀,傷口流出的並非鮮紅的血,而是帶著淡淡香氣的樹脂。


    它們掉落在鏡麵上,描摹著女人的輪廓,猶如讓靈魂複製自己的種子。


    她的麵容和總統有三四分相似,和之前的女性形象又有微妙差異。


    沒關係,大致的誤差可以通過化妝解決。


    齊塞克迪用準備好的白色沉澱土塗抹在樹脂的上麵,形成一層保護膜,像是蛋殼似的,完全包裹住了那個形似鮮活的人類。


    完成了。


    他長舒一口氣,剛想揭開新的女性身,誰料指尖剛碰到白色沉澱土時,一行蛛網般的裂痕“喀嚓”顯現。


    “怎麽迴事?”


    裂紋爬滿蛋殼表麵,從頭到底,還不夠似的,竟然在辦公室地毯上蔓延開來,直到布滿房間,填充進每個犄角旮旯。


    “你是——”


    齊塞克迪瞳孔收縮,剛想說點什麽,一條長滿細絨毛的節肢動物大腿點在他的咽喉處。


    “噓,別出聲,這對你很不利。”


    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綿羊般溫順的聲音響起,黑暗中,齊塞克迪看到對方笑臉盈盈,六隻細長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他的手腳立刻冰冷起來。


    齊賽克迪的神秘有個缺陷,必須在擁有男女兩個分身的前提下才能最大限度地開發力量。


    兩種分身合在一起時,他的性格暴躁易怒、衝動急切。


    他的戰鬥方式也會混亂不堪,截然不同的能量結合在一起時,絕不是一加一大於二的加法,隻會互相拖了彼此的後腿。


    最關鍵的是,他沒法通過分身躲過死劫了。


    毫無疑問,這是他最虛弱的時候。


    偏偏現在發難……


    “是【黑都】派你來殺我的嗎?”對峙半晌,齊塞克迪咬牙切齒地問。


    “怎麽說呢,我是受梅塔隆特先生委任的調查員;至於殺你麽,則是‘阿方索三世’的委托。”那人迴答。


    “紅罌粟商會之主?”齊塞克迪萬萬沒想到聽見了這個名字,“他何至於此?”


    “為員工報仇雪恨,討要說法,這不是個頂好的老板嗎。”


    “……”


    “開個玩笑,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阿方索三世通過星辰占卜了你的命運,結果預見到你不久後的死亡,於是將其告訴了梅塔隆特先生。”


    “先生向來講義氣,不忍心你死去。既然阿方索三世的預言和‘新七罪魔主’有關,所以他認為隻要把你驅逐出去,自然能規避應定的未來。”


    “可是,這卻讓阿方索三世不那麽愉快了。”


    “我想不通的是,他明明和我無冤無仇,更沒有利益衝突。”


    齊塞克迪咽喉處的雞皮疙瘩已變成了過敏的麻疹,令他全身發癢,又沒法伸手抓撓。


    那人發出毛骨悚然的笑聲,陰測測地傾述。


    “‘預言家’之力取決於‘信仰’,命運之神給予了阿方索三世占卜的力量,所以他才能預言到你的死期,那麽一旦他通過占卜的方式改變了你的死,就表明他從前所預知的死亡是錯誤的。”


    “這樣一來,豈不是說明命運給予他的能力是無效嗎?既然預知的能力自始無效,那麽這個結局的改變也是不成立的。”


    “簡單的邏輯題,你的幸存讓他為難。”


    齊塞克迪怔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猛然間違和感湧上心頭,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可阿方索三世為什麽要查看我的死期?他和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是合作的盟友關係!”


    “誰知道呢?閑來無事?”


    “不……是你!隻有可能是你!——為什麽!”


    “是愛啊。”


    那人的七條腿互相摩擦,褪下沉澱土,擁抱似的環住齊塞克迪,將嘴唇湊到他的耳畔,往裏麵吹了口氣,濕熱滾燙。


    “因為我要得到‘林’的愛……讓他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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