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傍晚,梅耶穿過斑斑點點的光線,順著林間小徑走迴部落。


    蕨類植物受到聯綿不絕的雨水滋潤,長得極高,從兩側向內彎壓下來,形成一個有弧度的華蓋,類似隧道的穹頂。


    矮小的林地象成群結隊地踱來踱去,用粉色的鼻子拱著樹木;一隻黑腦袋的鳥停在不遠處,拖著桃花心木色尾巴,彎得像一張弓。


    這隻鳥叫作天堂捕蠅者。


    它是屬於另一個死亡世界的看守者,每當它出沒時,塵世間將迎來新的變化。


    “司羽毛的主啊,請使我今日免於野獸吞噬之口,免於我的胸脯被從叉骨上撕裂的厄運。”


    梅耶見狀,將挑著的水桶放在地上,合攏雙手放在胸口,說了一句怪誕的禱告文。


    這些水桶裝得不是水,自從庫巴河被【紅罌粟商會】排放的工廠汙水汙染,斑獅部落的族人隻喝被獨角獸之角【淨水之杯】浸泡過的水。


    辛比和卡魯人魚都是擅長水下活動的原型,每次梅耶到庫巴河聆聽祖先的教誨時,蘇蘇米閑得無聊在一旁捕魚,經常滿載而歸,足有七八斤重的大魚塞滿了狹窄的木桶。


    “你在講什麽?”和她同行的蘇蘇米疑惑道。


    “這是庫巴河的鬼魂告訴我的,遇到這種鳥的時候,最好向它祈禱。”梅耶向她解釋。


    “鬼魂的話?”


    “是啊,你也試試吧,這片雨林的聲音不會欺騙我們。”


    “既然梅耶這麽說了。”蘇蘇米有樣學樣地雙手合攏,重複禱告詞,“司羽毛的主啊……”


    話語落下之際,天堂捕蠅者振翅而飛,沒入粉紅色的夕陽,“嘩啦啦”的響聲隨風傳來,像是在迴應蘇蘇米的禱告。


    “難道它聽到了我的祈禱?”蘇蘇米用手摁住飄散烏發,“以及,這陣風是不是太大了點?”


    “小心!”


    身為神秘者的兩女隻覺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息唿嘯而來,剛要各自施展神秘術抵禦這名不速之客,卻聽林安的聲音響起。


    “沒關係,是我。”


    “斑獅祖靈?”蘇蘇米一愣,臉上露出笑意,“晚上好啊,我們正想你今晚會不會迴來吃飯呢。”


    “晚上好,蘇蘇米。”林安盡量簡潔地迴複道,“紮伊先生在哪?”


    “他就在部落。”梅耶緊張地說,“祖靈大人,你的外賣送到了嗎?”


    “被惡意差評了,我帶紮伊先生去找那家夥理論一番。”林安隨口說,“對了,梅耶,此人是‘戰爭皇帝’介質,在我迴來前,你最好和其他神秘者一起,隨時保持警惕。”


    “戰爭皇帝……”


    有了世界樹係統的科普,梅耶對於十二大神靈介質已不陌生,她本就勤奮刻苦,一下子明白了林安的意思。


    “你的敵人是傳說級別以上嗎?”她猶豫地問。


    “比那再高一個等級。我會拖住她的本體,你隻要應付一些可能被她派遣的‘傀儡’即可。”


    “好的,祖靈大人,我明白了。”梅耶認真地應道,“我絕不讓你失望。”


    林安向她們打了個招唿,氣流轉動,身影消失在了影影綽綽的叢林中。


    恍若一陣捉摸不定的風,或是帶人進入仙境的兔子,哪怕相處了將近一個月,梅耶依然無法看透林安。


    但不知為何,梅耶知道林安是可信的人。


    因為她曾經好像見過……


    林安離開之後,蘇蘇米皺起眉頭,出聲打斷了梅耶的沉思。


    “斑獅祖靈說的是‘她’。神話級別,戰爭皇帝,又是個女人……”


    “想到什麽了,蘇蘇米?”梅耶連忙迴神,重新挑起水桶,快步往部落的方向趕去。


    “難道是我的哥哥,虎魚部落酋長一直聯絡的那人嗎?我幾年前見過一次,她穿著高挑的、非斯製造的皮革靴,將一朵罌粟花插在了酋長的胸口。”


    “瑪麗埃特·凡·霍夫韋根伯爵……”


    粉色的夕陽之下,天堂捕蠅者的叫聲響徹整個雨林,蘇蘇米恍惚了一瞬間,旋即她看見斑獅部落的輪廓出現。


    和往日的寧靜安逸、有條不紊不一樣,隻見烏泱泱的幾千人包圍了整個部落。


    除此之外,梅耶抬眯起雙眸,隱隱看見天空有什麽東西,惡毒而玩味地注視著下方,模糊的影子若隱若現。


    發生什麽事了?


    不等她加以思考,蘇蘇米大叫一聲:“哥哥,族人們!你們在做什麽啊!”


    這些來勢洶洶的人來自虎魚部落?


    梅耶心下一凜,拉住蘇蘇米,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她仔細觀察那些抱著槍支,恍若空殼般的“人”。


    虎魚部落的所有人目光空洞,動作僵硬,令她想起了被鬣狗人操控的鬣狗傀儡。


    “他們受到了某種操控。”梅耶指了指天空,蘇蘇米也看見了那不懷好意的影子,隻是兩人輻射值太低,看不清惡魔的樣子,“一切都是祂搞的鬼。”


    “那該怎麽辦?”蘇蘇米急切地說,“我既不希望我的親人死去,也不希望你們受到傷害!”


    “蘇蘇米,加入斑獅這麽多天,我一直沒有舍得問你。”梅耶歎了口氣,“但這不能一拖再拖,你該做出選擇了。到底是追隨我們的祖靈大人,亦或者迴到你的家族?”


    “我……”蘇蘇米一下子哽住了。


    這時一輛卡車從她們前方經過,坐在裏麵的人從破碎的車窗探頭,呆滯的目光注意到了兩女,發出急切大叫。


    “啊!啊!啊!”


    “哥哥?”


    蘇蘇米目瞪口呆,卡車中坐著的人赫然是她的哥哥,虎魚部落的族長,隻是他麵容枯槁,蓬頭垢麵,唯有胸口的罌粟花依然嬌豔欲滴,猶如刺入心髒的一根鐵釘。


    “你是來找我的嗎?”


    在她悲戚地說出這句話之際,空中的影子顫動,饒有興趣的笑聲一閃而沒,坐在卡車裏的虎魚酋長恍若被她勾起了神智,雙眼燃起神采。


    (


    “哦,可愛的小妹妹,我找到你了!”他用手摁著胸口,表情痛心疾首,“是我不對,為了一時的風平浪靜,逼迫你去陪一個下流的男人,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怪罪我。”


    “呃?”


    蘇蘇米有些疑惑,不過她第一次聽到酋長如此直白地表達情感,高興地笑了笑。


    “沒關係,哥哥。我也要向你道歉,我不該一時衝動離家出走……隻是我最近需要一些……安靜的時間。”


    “既然我們彼此理解,你為什麽不跟著我來呢?”虎魚酋長伸出一隻手,“坐上我的車,不要再搭理這群來曆不明的外來者,迴到雨林的懷抱吧。你注定是虎魚的女兒。”


    “可是……”


    蘇蘇米剛要說點什麽,梅耶一腳踹在芭蕉樹上,落下的露水在辛比的能量編織中成了一簾幕布,反彈了卡車射出的子彈。


    “你要殺我?!”


    見到這一幕,蘇蘇米驚得麵色煞白。


    “不管鬧了多大的矛盾,親人之間都不該兵戈相向。”梅耶說,“蘇蘇米,你還來得及迴答我的問題。”


    “追隨斑獅祖靈麽……”向來遲鈍的蘇蘇米難得快速反應過來,忽地甩開梅耶,“碰”地抓住卡車破碎的玻璃,“哥哥,你希望我去死嗎?”


    “……”


    酋長本來靈動的目光再度陷入死寂而麻木,一絲掙紮的光芒閃過。


    他沒有說話。


    “假如你真是這麽想的,就說,‘蘇蘇米,為我去死!’,我會立刻用一把刀貫穿心髒,因為我的命是你給的。你養育了我,你本來就有權利終結它!”


    酋長眼眸中的兩種光束交織,他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蘇蘇米的唿吸逐漸急促。


    “說啊,你說啊!‘為我去死!’我馬上就會死在你的麵前!不用你親自動手!倘若你真的恨我,請讓我為你而死吧!”


    啞巴般的虎魚酋長終於有了點反應,他顫抖地伸手,向蘇蘇米搖了搖。


    “快逃……”


    “什麽?”


    “被、控製……”他猛地調轉槍頭,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我希望你活下去。”


    “乒——!”


    槍聲響起,虎魚酋長閉上雙眼,無邊無際的黑暗襲來的刹那間,他最後看見的是他的小妹妹努力憋迴眼淚的模樣。


    “直到這一刻,我依然深愛著你。”


    “轟隆!”


    爆炸聲從不遠處傳來,梅耶管不了尖叫的蘇蘇米,跳入部落旁的小溪,順著水流遊了過去。


    剛剛的一幕讓她有了不好的預感。


    淺粉色的夕陽驟然消失,梅耶抬起腦袋,斑獅部落很多人也開始往上看,頭和手一起動作起來,那場景就像一陣風刮過陽光下的一片麥田。


    “你們從不是親人,而是不同的。你們說不同的語言,有著不同的信仰,你們長著不同的麵孔,你們有著不同的祖先,你們處於不同的階級,你們有男有女,你們應該互相殘殺。”


    機械怪獸般的恐怖聲音直接入侵了梅耶的腦子,令她難以忍受,這聲音轉瞬即逝,因為緊接著是手槍、機關槍和獵槍的射擊,唿嘯而過。


    人群的騷動聲翻滾洶湧,武器毫無意識的咆哮,他們也喊著毫無意義的話語。


    “你前幾天為什麽要搶走我的那件衣服?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早就覺得斑獅部落是外來人了!你們從庫巴河下流過來,你們從不屬於這片雨林!”


    “狗屎的,老子今天打死你這個口吃的混賬!”


    人群的喧鬧混雜著哀號,互相毆打,有些使用武器,有些使用拳頭。


    惡魔的虛影在他們的頭頂近處徘徊,梅耶無從判斷祂是否還在竊竊私語。


    人們彼此挨得太近,衝突剛剛發生,便有不知數量的死者或受傷者倒下,鮮血匯入部落邊上的小溪,鐵鏽味的血腥氣熏得梅耶不得不跳了出來。


    無人搭理她,無論是熟悉的斑獅族人,亦或者虎魚部落的入侵者,以及那些在他們部落學習的客人,急得梅耶雙眸發紅。


    “梅耶!”


    蘇蘇米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她也通過溪流來到了梅耶身邊。


    “你沒事嗎?”


    “啊,我還好……”蘇蘇米跳出水渠,抹了一把臉頰,虎魚酋長的鮮血濺在了上麵,雖然早已被水流衝散,她仍然神經質地不斷擦拭著皮膚。


    “所幸那個黑影沒法操控神秘者……”梅耶喃喃自語道,又不放心地問了句,“你真的還好嗎,蘇蘇米?”


    “還有很多我想不明白的事情。”蘇蘇米說,“但我至少清楚一點,曾經的我願意為了部落獻上生命,但現在的我會活下去——因為他希望我活下去。”


    槍林彈雨的火光中,梅耶看見她咬緊牙齒,圓潤的臉上出現了少年的棱角。


    …………


    不光是斑獅部落和虎魚部落,慘烈的互相殘殺在雨林的各個地方發生了。


    以此為樂的惡魔盤旋在天,無需召喚者指示,祂們天生知道如何折磨人類、讓人類痛苦。


    規模更大的戰爭在惡魔時隱時現的黑影中越演越烈,和它比起來,鬣狗人以前做的簡直像是無害的小打小鬧。


    “咚咚咚!”


    黑猩部落一小部分還算清醒的幸運兒跑進了密閉的房子裏,他們聽到外麵響起尖叫聲,開始是女人和男人,後來就隻剩下孩子的聲音,再後來就是一片死寂。


    有人在用顫抖的聲音小聲說:“刀子,用的是刀子。”


    另外一個人說:“他們抓住我女兒的雙腳和雙手,然後割開了她的喉嚨。”


    可他們不敢出去,生怕自己也陷入瘋狂和殺戮的深淵。


    時間像靜止了一樣,人因為恐懼在瑟瑟發抖。


    “我們現在必須祈禱。”黑猩部落的大長老說,“我們就要死了。”她開始痛哭,引得其他女人也抽噎哭泣。


    接下來,整個屋子的人不斷用土語、法語、斯瓦希裏語和任何想得到的語言低聲禱告。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以為這場毫無理由的殺戮即將落幕時,隻聽“吱嘎”一聲,緊閉的房門被推開了。


    蒼蠅嗡嗡的叫聲傳來,伴隨著惡魔蠱惑般的催促。


    “表演進行到一半,你們怎能罷工?來來來,遵從我的召喚者之令,所有住在這片雨林的人,都將滿手鮮血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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