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天還沒有亮。


    空靈的月亮還沒有在西方落下,和晨星一起注視著安靜的小山村。


    山村裏,土房子散落在公路的兩旁,東一戶,西一戶。


    “李醫生,李醫生……。”院子的竹門被拍得啪啪作響,小黃狗扯著嗓子大叫一通:“汪汪……。”


    蕭璋睡在北屋的床上,在朦朦朧朧中驚醒了。


    南屋裏的燈亮了,傳來母親咕咕囔囔的埋怨聲,父親起床披衣開門。


    “是哪個?”


    “下河村小宋啊!家裏大大(備注1)昨晚疼了一個晚上,今天早上……。”


    聲音低沉,帶著焦慮。


    父親李甘草急忙穿好衣服,背起醫箱,騎著自行車,基尼釭啷,跟著病人的兒子走了。


    大門咯吱咯吱地關上了,小黃狗也迴自己的窩睡覺去了,院子又迴歸平靜。


    蕭璋在半夢半醒中,以為自己又是在做夢,習慣將被子往旁邊的人身上蓋一蓋,聽著斷斷續續的對話,實在扛不住瞌睡蟲的侵襲,又繼續睡覺。


    等到蕭璋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是被一陣劇烈地頭痛驚醒的,仿佛有根針在紮自己的腦袋,疼了好半天,又出了一身汗,才緩解恢複。


    此時,太陽都已經曬到屁股了,整個家裏安靜極了。


    蕭璋這才有閑暇打量這個簡陋的房間。


    雙人床蚊帳遮蔽地嚴嚴實實,大夏天的,依然蓋著棉被子,房間屋頂樓板上,蜘蛛正在歡快地撲向被纏住的獵物,朝南是木製的玻璃窗,木頭漆成紅色。


    窗子邊上是老式書桌,四條腿,帶抽屜側櫃,書桌的左邊是一個竹製的小書架,一米五高,擺滿了書。小書桌的左邊是木質衣櫥,木頭門上是鮮豔的牡丹孔雀油漆畫。


    小書架上麵掛著掛曆:一九九五年乙亥年豬年,掛曆上的美女應該是鄧麗君。


    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蕭璋好半天才醒悟過來。


    這是?


    這是重生了?蕭璋激動地要從床上蹦起來。


    前一刻,他人到中年,為了救一對騎電動車的母女,被撞死。


    不料……。


    重生了!


    蕭璋伸出自己雙手,十隻手指修長而靈活,沒有一點疤痕,白嫩健康,右手小指完好無損。


    這就對了,上輩子右小指頭曾經受過重傷,差點就沒了。


    再看看自己手上、腿上毛發頗盛,下麵頑強挺立,年輕、健康、朝氣……。


    真的是重生了!


    看日曆,應該是一九九五年八月份,蕭璋衛校臨床醫學專業中專畢業後,分配到三溪鎮衛生院,工作快滿一年了。


    這是曆史上最後一屆包分配的中專生。


    四年前,蕭璋初中會考,考了全縣第十名的好成績。


    家裏早就考慮好了,兩個男娃,要乘早自立,不然養不起。這麽好的成績當然是上中專,能拿工資上學,包分配,成為國家幹部。


    上高中,學費住宿費又多三年,當時夏國大學還沒有擴招,考大學非常難。


    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這擺在麵前的兩條路,絕大部分農村好學生都是選上中專。


    至於為什麽上臨床專業,那是因為父親本身是赤腳醫生,母親不認識字,全靠父親在村裏行醫支撐全家吃喝上學。他認為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學醫是最好的手藝。


    爺爺蕭德華知道孫子上了中專,以後就是國家幹部,而且是吃香喝辣受人尊敬的醫生,相當於前朝的秀才(其實不是,大學生才是),本來就是生產小隊長的他,平時講話就勁剛剛,現在更是洪亮了。


    村裏人見他都打煙給他,他看了看,然後就擺擺手,不抽不抽……,我孫子是醫生,他講抽煙不利於身體健康,你們也要少抽……。


    驕傲得不得了。


    隻是當時的人們哪裏知道,後來的夏國大學拚命擴招,大學文憑都貶值得快,中專文憑很快一錢不值了。


    在讀中專的時候不認真,畢業分配到鄉鎮衛生院,想努力拚命學習進修,但是身上的牽扯越來越多,最終雖然離開了衛生院,自認為醫術也不錯,但是,一直漂泊著……。


    1995年8月。這個時候應該是工作快一年了,蕭璋一邊工作一邊自考臨床醫學大專,昨天周五,迴家過雙休。


    弟弟呢?


    他突然想到小自己四歲的弟弟李玄明,他在床上摸了摸,剛才蓋被子的對象居然是他,睡得跟死豬一樣。


    小時候,弟弟李玄明就是他的跟屁蟲,蕭璋帶著他,每年夏天把灰溪河的小魚小蝦小螃蟹,從頭到尾禍害個遍。具體就是築堤壩,然後用石灰,藥暈這些魚蝦泥鰍,搞迴來就用麵粉油炸著吃。


    李玄明小時候還有個毛病,愛流鼻血,還暈血。有一次,在小隊曬場玩著玩著,李玄明鼻血就流下來了,眼睛就開始往上翻,蕭璋慌的不得了,連忙騎個自行車,帶著他趕到父親診所,路上邊騎車邊扶著他,邊喊他的名字,生怕他就此死去了。


    後來,屁事沒有。


    李玄明現在應該9月份上初三,成績嘛,還是很不錯的,隻可惜以後還是上了中專。


    今天,上天又給了蕭璋一次機會,重生了!


    那李玄明,你以後就不能讀中專了,必須是大學。


    而自己也不能總是在鄉鎮醫院混一輩子吧?記得前世去滬省大醫院進修,老師就說蕭璋手指修長靈活,但是又搖搖頭,歎口氣。


    “很有天賦的……,嘖嘖!可惜了,在鄉鎮醫院。”


    想到了進修又想起另外一樁醫案。


    這個醫案困惑了父親李甘草和蕭璋數十年,而進修中遇到的一個醫案與這件醫案頗有相同之處。


    原來父親李甘草行醫,遇到了一樁難事,一個大隊的村裏人,還是蕭家的親戚,宋家老爺子在因為病情複雜,來勢兇猛,鎮衛生院、縣醫院都去了,結果治不好,迴來沒幾天就死了。


    對,好像就是今天大清早,喊父親出急診的就是宋家的人。


    也許,自己可以挽救一條生命。


    想到這裏,蕭璋再也睡不著了,麻利地爬起來。


    家裏無人,爺爺應該已經下地去了。


    院子裏隻有十來隻小雞在雞媽媽的帶領下,在板栗樹下找食,嘰嘰喳喳好不歡快,家裏的一隻狸花貓和一隻小黃狗都趴在屋簷下的石頭上,無聊地眯著眼睛看著它們。


    從水缸裏舀出冷水,現在村裏還沒有自來水,都是去河邊的水井挑水吃。


    刷牙,洗臉,早飯是鍋裏的山芋,媽媽早就煮好了。若是平時上學,媽媽早上肯定會做兩份蛋炒飯,隻不過現在放暑假蠻,她要上山去找點生活,貼補家用,早飯隻好將就將就了。


    臨走,喊了一聲:


    “李玄明,起來寫作業。”


    “滾……。”


    一條省級公路,橫穿整個山區。


    在大山深處,公路邊上有條小河,發源於北方大山的幾條山溝,到了山間狹長的盆地,形成一條小河,當地人叫灰溪河,在上遊就是蕭璋住的村子,叫破腳嶺村的小生產隊,意思是山坡太高太長了,走著走著腳都磨破了。


    灰溪河很短,不過五六裏,就匯入紅水河。


    灰溪河與紅水河交匯處就是灰溪村,是大隊所在地,沿著灰溪河兩岸居住著二三百來戶居民,在東岸有條老街。


    老街中心是條主路,用河裏石頭鋪的路有四米多寬,中間是整條兩米多長的青石板連接起來的,結實而耐磨,石板上中間有條淺淺的溝,應該是車轍印子。


    這路應該有幾百年的曆史了。


    路兩邊是店鋪人家,木頭房子有上下兩層的居多,也有些倒塌了,還有一些是近年拆了新蓋的磚石房子。


    豆腐鋪、裁縫鋪、理發店、小賣部……。


    父親李甘草的村衛生所就是在這條街上,位於村部隔壁。


    李甘草不是本地人,老家是江北農村的,讀書讀到初中,家裏實在沒飯吃,快要餓死了,隻好到千裏之外灰溪村投奔親戚,就是蕭德華家——兩家拉拉扯扯,也算沾親帶故。


    他在這裏挖煤礦,挖運河,修水庫,後來就被蕭家招女婿,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跟母親姓蕭,就是蕭璋,老二跟父親姓李,叫李玄明。


    八十年代,夏國計劃生育政策實行後,農村最多生兩個。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中生那時也算有文化,父親李甘草就被推薦跟滬省下鄉的知青學醫,參加縣裏的“五七大學”培訓,成為一名赤腳醫生助理。


    後來上海知青走了,這個村診所就正式交到父親李甘草手上,這一幹就是二十來年。


    診所既要接受上級衛生部門下達的各項任務,防疫、健康普查、村民健康檔案等等,但卻沒有一分錢經費,更沒有工資什麽的,全靠赤腳醫生自己掙。


    診所就李甘草一個人,既是醫生也是護士,自然是內外婦幼兒樣樣都懂,中醫西醫都不含糊,一本《赤腳醫生手冊》就是行醫寶典。


    “大大。”蕭璋看見李甘草正在櫃台裏核對藥品賬本,喊道。


    李甘草一抬頭,看到是自己大兒子,一張帥氣的臉跟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比自己更廋更高點,文質彬彬顯得很精神,眼睛深邃,如含星辰,頓時臉上露出喜色。


    畢竟大兒子是家族裏,也是小隊裏出的第一個中專生。


    作為破腳嶺小隊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人,在整個灰溪村那也是數一數二的,給自己長臉了。


    “怎麽沒帶眼鏡?”李甘草有點奇怪。


    蕭璋也愣住了,原來都有近視800度,現在沒帶眼鏡視力居然比帶眼鏡還要好,早上都能看見屋頂的小蜘蛛,難道是重生的福利?!腦筋迅速開動,說:


    “實習的老師給我做了一個小手術,那種近視手術,今天我試試,終於不用帶眼鏡了。”


    “哦!”李甘草有點疑惑,但也沒有多想,這不是好事嗎。


    “怎麽不在家休息,跑到這裏來做麽事?”言語中含著喜悅。李甘草夫妻二人一向對兩個兒子的唯一要求就是好好讀書,家裏的一應事情都不讓他們插手。


    蕭璋沒事從來不到診所,所以今天他來,李甘草頗感詫異。


    蕭璋不動聲色地道:


    “我今天也沒事可幹,就來診所,看有什麽要幫忙的。”蕭璋衛校畢業,按說是要分配到本縣,但是縣城的醫院沒有那層關係進不了,隻能進鄉鎮一級的衛生院。


    “這裏不要你幫忙,你迴去看看書……。”


    蕭璋聞言有點慚愧,他是愛看書,但是最愛看的是武俠小說,金庸、梁羽生、古龍、司馬翎……。基本業餘時間都在這上麵,仗著聰明勁,功課成績總算沒有墊底。


    “大大,今天早上是哪家喊你去出診?天還沒有亮。”


    “是下河村殺豬的宋家,他家老頭子病重。”下河村是灰溪村下麵的一個小生產隊,離這裏還有六七裏的山路。


    “那麽早喊你出診,看來病得不輕。”


    李甘草打了個哈欠,然後道:


    “早上4點多鍾,他大兒子就來請我去,說老爺子快不行了,太難過了,讓我去吊了一瓶水。”


    “宋老爺子這次腹痛癲癇發作,到鎮衛生院、縣醫院去查了好長時間,ct都做了,請專家會診,卻什麽也沒有查出來,縣醫院按照血管炎來治療的,卻始終不得好轉,也找不出什麽病因,醫生就建議轉市醫院,無奈老爺子死活不幹,最後讓拖迴家,估計過不了幾天了。”


    說話中帶著惋惜,宋家老爺子也算是沾親帶故,不過六十不到,就這樣迴家等死,怪可惜的。


    “我在雁池市實習的時候,老師告訴我,急診最怕的是什麽?就是腹痛病人,太多疾病引起了,胃炎、膽囊炎、闌尾炎、膽囊炎、流行性感冒等等,嚴重的心梗也可以引起,還見過一個兇險的急性胰腺炎。但是,這個癲癇是什麽時候得的?”


    蕭璋雖然他在外科內科實習總共加一起有六個月,所學實在淺薄。分配到鎮醫院才不到一年,更是病人寥寥。


    李甘草知道老大平時就是個書呆子,根本不管事,一天到晚就悶在武俠小說裏,這迴要跟他討論病人病情,這算是長大了?


    這麽一想,感覺心裏一喜,於是就認真說起病情。


    “宋老頭子今年58歲,平時抽煙喝酒,有高血壓、膽結石病史,還有癲癇病史,這癲癇好像是年歲大了才得的。”


    “十天前親戚辦喜事,喝多了吃多了,迴家就不舒服。到鄉鎮衛生院、縣醫院住院治療十天,越治療越差。昨晚,血壓當時量是102\/145毫米汞柱,體溫是38.9攝氏度,中上腹部疼痛,惡心、嘔吐症狀……。”


    “今天給藥:青黴素、甲硝唑、阿托品吊水。”


    李甘草說完,帶著考校的眼神看著蕭璋。


    蕭璋道:“腹痛症狀也是有區別的,急性闌尾炎有轉移右下腹疼痛,急性膽囊炎還有個症狀就是放射性疼痛,有可能背部都疼,而急性胰腺炎類似。”


    李甘草心想,我這兒子平時也不好好學習,就知道看武俠小說,沒想到功底還是有的嘛!


    “急性胰腺炎?”這種病,屬於富裕病,這裏窮鄉僻壤,沒人得過這種病,李甘草行醫二十來年也沒有見過。


    “急性胰腺炎非常兇險,有30——50%左右的死亡率。”本地農村都苦苦的,一周能吃個頓肉就算是上上家庭了,沒聽說誰血脂高,不過這宋老頭是個例外,他是個殺豬匠,不僅經常有肉吃,還愛好喝酒。


    李甘草一聽,有點愣住,說:“我看不出是急性胰腺炎,但是縣醫院的醫生還看不出來嗎?我看了縣醫院的出院小結上寫的是血管炎疑似。”


    赤腳醫生診所,條件實在過於簡陋,沒有一件生化分析設備,最簡單的血常規都做不了,看病全憑經驗。


    看病無非是感冒咳嗽拉肚子,稍有重一點的,或者拿不準的,就立馬讓轉走,到鎮衛生院或者縣裏醫院去接受進一步檢查和治療。


    之前,宋老頭不明腹痛、癲癇,李甘草就讓宋家人將病人趕緊送到縣醫院。


    宋家有三男兩女,五個子女,除了老大娶媳婦生了個女兒,老三姑娘嫁人,老二還沒有娶親,一兒一女還在上學讀書,平時開銷很大。


    縣醫院治不好,宋老爺子堅決要求迴家,讓李醫生給治治,實際上是放棄了。


    李甘草一向謹慎,這種縣醫院都看不好的,他一個赤腳醫生怎麽看?堅決不同意。


    宋老爺子雖然已經病危,頭腦卻清醒得很也是。


    “俺就是死,也不上市醫院。李醫生,你給我瞧,瞧不好,也是命,俺不怪你。”


    “兒子,給李醫生立個字據,我畫押……。”


    話說到這份上,李甘草也隻好按照縣醫院的治療方案,繼續治療下去。


    早上四點多鍾就去吊水,結束後,李甘草又配了兩瓶水,準備送過去繼續治療。


    “小璋,伱看門,我去宋家看看。”李甘草騎著二八大杠走了。


    “大大,我也想去看看,這個連縣醫院都診斷不出來的病,到底是怎麽迴事。你先去,我把門關起來,隨後就去找你。”


    蕭璋找到門邊上堆的門板,按照號碼,一塊塊按順序插進門槽子裏,然後鎖門。


    “小蕭,來玩啊,怎麽關門了?有事啊?”


    這時,隔壁的裁縫店陳家兄弟看到他,連忙跟他打招唿。陳家兄弟是雙胞胎,是他小學和初中同學,關係非常好。隻不過兄弟倆上了高中,大學沒考上,目前在家待著。


    “有點事情,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玩……。”蕭璋也不多話,騎著自行車就去追父親李甘草去了。


    備注1:大大,當地方言,口語,即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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