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依舊跪坐在原地,垂著眼,眼淚一滴連著一滴,撲簌簌地往下掉,像是關不上的水閘,看著有些可憐,有些委屈,一點也沒有大唐第一紈絝該有的風流樣子,就像一個丟了心愛之物的小孩子。


    “你們都出去,本王想一個人靜一靜。”


    滕王說完半天,站在門口的人也沒有動,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非要看自己在這裏出醜,於是他開始發起脾氣來:“你怎麽還在這裏?本王說的話你沒聽見麽,滾出去。”


    “不是不讓我走麽?”


    滕王這才發覺站在門口的人不是別人,而是裴戎,鼻涕眼淚都還沒來及擦,起身奔向他,又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崇德?!你迴來了?!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


    裴戎有些無奈,垂眼看著他的臉,伸手抹去了還掛在臉上的淚花:“要我不走也可以,你還是得先迴答我一個問題。”


    “崇德你說,別說一個問題,一百個問題我都好好迴答你。”


    “好,那我這次不問你為什麽要做這件事,我換一個問題,隻問一遍,你要是還想騙我,我當即就走。”


    “你說。”


    “那我可就說了。”裴戎瞧著他的眼睛,“當時烏湖海上劉鈺瓔製作了三支斷手法印,無畏尊者和與願尊者如今都已經現世,最後一個降魔尊者,他現在在何處?”


    滕王沒想到他居然問了這個,笑容緩緩僵在臉上,又開始有些猶豫起來。


    “不說我走了。”裴戎轉身道。


    “別走別走,我說。”


    “要說就說實話,我在大理寺幹了十幾年,聽得出來。”


    滕王吞了吞,不情願地說道:“以前李福嗣曾經說過我生性放蕩不羈,殫溺於聲色,終有一天會敗在一個情字之上,他說的果然不錯。”


    “少說廢話!快說。”


    滕王眨了眨眼,再次與裴戎確認了一遍:“我說了你就不走麽?”


    “說實話便不走。我裴崇德何時騙過你?”


    滕王心裏盤算了一下,裴戎的確是從來不騙他,於是放下心來,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袍子上蒙的塵土,揮手向窗外指去:“就在那。”


    他指的地方正是北汝河穀地,裴戎反問道:“在封禪台之上?”


    “不,你再往後看。”


    再往後看去,一輪明月從雲彩裏露了出來,月光灑在封禪台漢白玉石磚上麵,再往後,便是一座寂靜的山峰,顯出一尊坐佛的輪廓,沐浴在月光中。


    “你說的是大悲峰?”


    “正是。”


    “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我們在大悲峰上安裝了些東西,時機到了之後,可以用那個東西在封禪台上引起一場大火,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把這件事栽贓給長孫無忌,說是他幹的,這樣就可以完全除掉他。”


    “讓封禪台起火?”說到這,裴戎突然反應過來,“你們不隻是想讓封禪台起火這麽簡單吧?你們是不是還想利用這場大火殺死誰?這個人必須足夠分量,才能將長孫無忌打入死牢,再也沒法翻身。聖人的話是不可能的,諒你也沒有這個膽量...那麽,你們要燒死的,難道是武後?”


    這個消息太令人震驚,裴戎一時間有點緩不過來神。


    滕王心虛地點了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崇德你真聰明,什麽都瞞不過你的這雙虎眼。”


    “你們為什麽要殺武後?她可是聖人不顧滿朝文武的反對都要立為皇後的女子,你們怎麽會選擇她?”


    “你說的確實對。”滕王淡然地道,“聖人與她的確鶼鰈情深,不惜因為她得罪許多朝中元老,我們本來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嚴重的事,可是後來聖人竟然允許她參與政事,而且時間一長,我們還發現,武則天展現的政治才能和手腕絕對不在長孫無忌之下,她拉攏兵部、戶部,掌控大理寺和半個南衙,蠱惑聖人冊立她的兒子為太子,長此以往,她一定會變成第二個長孫無忌。”


    “你們可真是可怕...看來你們是不惜拿高祖皇帝當做幌子,要清君側吧?”


    “是的,我們決定對她動手,確實是因為父皇的原因。”


    裴戎聽得青筋暴起:“李元嬰!你夠了!你怎麽還來這一套!”


    “這次是真的...我一點也沒騙你。這次真的與我父皇有關。”滕王弱弱的道,”你記不記得,貞觀初年,有關武女主的讖言?”


    這事情有些遙遠,但是非常有名,裴戎不可能不知道。貞觀初年,太史監瞿曇悉達觀星,見太白星頻晝見,占卜出‘武女子出,為兵喪,奸臣,上不明,下縱橫’的讖言’,太祖皇帝李淵也多次夢見了出現了一個女主武王霍亂了大唐江山。


    不過當時已經是玄武門之變以後的事情了。李淵的江山已經交到了李世民的手上。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李世民,李世民聽完後大為震撼,命人暗中查找‘武女子’。不過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姓或是字號裏有‘武’或是‘女子’的人,可功夫不負有心人,後來他們還是找到了一位叫做‘五娘子’的世家子弟,隻不過‘五娘子’是人家的乳名,他其實叫做李君羨。


    當時李世民認為李君羨就是讖言中的‘武女子’,便找了個名頭斬殺了他,這件事就這麽結束了。


    滕王繼續說道:“李君羨雖然死了,可父皇總覺得這件事並沒有那麽簡單。這李君羨在朝中一無根基,二無實力,怎麽可能就是讖言中的人,但思來想去,朝中又沒有別的人符合條件,所以父皇隱約覺得,如果李君羨不是‘武女子’的話,那真正的‘武女子’應當還沒有現世,所以一直暗中派人尋找,甚至一直找到了晚年,這件事到了最後成為了父皇一塊心病,他當年已經被二哥囚禁在後宮,本來不應該管這閑事的,但這畢竟關乎大唐的國運,馬虎不得。”


    “當時我尚年幼,時不時會任性地跑到父皇寢宮去玩兒,他夜裏不喜歡點燈,常常一個人坐在塌上,難以入眠,而且還總是在歎氣。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父皇您到底在困擾什麽,他這才告訴我說,欽天監的預言裏有那麽一個武女主,將來可能會傷到大唐基業,阿耶找不到,所以阿耶才會苦惱。”


    “我當時很小,又不懂事,認為除了這大唐江山,沒有什麽不是自己的,便揚言道,如果我長大了,我便幫阿耶找這個武女子,找到了,把她打死便是,不讓阿耶再這樣憂愁。阿耶便笑著說好,還與我拉鉤,說咱們就這樣說定了...”


    滕王合上眼,像是在迴憶太祖皇帝的音容笑貌:“如今時隔二十年,許多人都忘了曾經有這樣一件事情,可是我沒忘,這是父皇交給我的使命,也是他老人家唯一一件讓我去辦的事情,如今魍魎之匣已經證實,武則天就是武女主,我也必須完成我的使命。”


    他說的這件事,還算有些可信,裴戎繼續問道:“如果誅殺武後,真的算是高祖皇帝的遺旨,那聖人知不知道這件事?”


    “這件事最後他會知道的。”滕王頓了一下,“這樣一個充滿危險,連他自己都沒有辦法完全掌控的女人,是沒有人能夠保證她不會對我們李唐江山造成威脅。而且當時我把在魍魎之匣裏看到的景象告訴他的時候,他的麵色很難看,沉默著,什麽都沒有說。”


    “元嬰...”裴戎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你知不知道雖然這件事是太祖皇帝授意的,但畢竟是父子間的約定,口說無憑,無論成與不成,聖人都會怨恨你的,你逍遙閑散的日子,便會不複存在...聖人大概不會殺你,可能會罰你去為高祖皇帝守靈,或是永遠不可以再出王府,你的未來,會像籠中之鳥一樣,永遠看不見天日了...”


    “崇德,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滕王突然笑的燦爛,“就如同你說的一樣,人不能隻為自己而活,我要為了我大唐百年千秋,做一些事情。”


    “僅僅為了句讖語,值麽?”


    “值。這樣一來,武則天死了,長孫無忌也被鏟除了,朝廷就清淨了。”滕王走了過去,與裴戎並肩而立,眼神裏好像多了一些從未有過的柔情,“可是崇德,我希望在這件事中,你可以全身而退,你應該走,到一個幹幹淨淨的地方去,那裏沒有人認識你,沒有人知道你的過去,在那裏,你可以好好生活,過完今後的餘生,不要再迴洛陽...也不要,再想起我。”


    “...你什麽意思?”裴戎沒來得及多想,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頭一下子暈的厲害,緊接著天旋地轉,渾身失去了力氣。


    “元嬰...我...我這是怎麽了?”


    “崇德,別害怕。不過是我在你的酒裏放了些東西,那東西對人沒有害處,不過是會睡上一陣子,可你不愧是你,撐了這麽久才發作,要是常人,早就已經倒下了。”


    裴戎的雙眼已經失了焦距,一下子栽倒在滕王懷裏,滕王在他耳邊繼續說道:“你放心,我已經命人準備好馬車,一會就送你離開,所有的罪責我都會一並攬下,不用害怕牽連你的家人。”


    裴戎聽得清清楚楚,可說出來的聲音已經開始變得含混“李元嬰...你個混蛋,你怎麽能這樣拋下我...”


    滕王的聲音越來越小,輕飄飄的,裴戎緩緩閉上了眼睛,怎麽睜都睜不開,滕王把他輕輕放在了塌上,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崇德,睡吧,等你睡醒,一切都結束了。”


    滕王坐在塌邊,握著他裴戎的手,靜靜地看了他一會,看著這驕傲,霸道,永遠孤身走在暗流漩渦最深處的男子,斂了周身的光,慢慢睡著了。


    這一世,大概隻能再多看他這一眼。


    不一會,外麵昆侖奴稟報道:“主子,馬車已經備好了,裴少卿可以出發了。”


    “好。山間夜涼,你們給他多蓋一些。”


    “是。”


    滕王輕歎一聲,情不自禁地迴過頭去,想再看他一眼,沒等轉身,竟被一隻大手捂住嘴巴。


    滕王驚異地睜大雙壓:“...崇...”


    “李元嬰,你太小瞧我了。”這迴換做裴戎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堂堂大理寺少卿,怎麽會看不出來你那把鑲著寶石的酒壺有貓膩?你一心赴死,卻想把我隨意地打發走,哼,門兒都沒有。”


    滕王剛想反駁,隻覺得後腦一沉,緊接著就喪失了意識,昏迷之前,他聽到裴戎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李元嬰,我胸口的蝴蝶淡了,若是我能活著迴來,記得給我再描一遍,你好好在這裏等著,這件事,我替你去做。”


    裴戎一腳邁出行營,再一次抬頭望向蒼穹,夜空不再黑暗,而是滿天星輝,他伸出手,握緊了星辰,也將那看不見的命數緊緊攥在手中,輕聲歎道:


    “我們裴家,最終還是葬送在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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