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說下就下,滕王萬事俱備,卻偏偏沒帶雨具,趕迴營時,全身都已經被澆濕了。


    自從知道了錦囊裏麵的東西是寶璽之後,裴戎的臉色便像凝了霜。


    聖人寶璽一共有四枚,尺寸不同,用處也不同。尺寸最大的,常年放置於大明宮的龍案之上,用以發布聖旨,是為國寶。一枚又小又輕便的,由聖人隨身攜帶使用。一枚是專門為武後刻印的,方便她幫聖人處理政務。這三枚除了聖人那枚從不離身之外,都有專門人員負責保管,造冊登記,每一次使用都有明確的記錄,別說拿出皇城了,就是拿出大明宮都不可能。


    而最後一枚,在三日之前,由聖人親自交由右相,命他封禪大典期間監國使用。


    很明顯,這一枚,應該就是右相手上的那一枚。


    裴戎不知道武後是如何從右相手中得到這枚寶璽的,又為什麽要讓他送給滕王,不過他要是真的送了,大概立馬就會有南衙的人找上門來,人贓並獲,到那個時候,滕王就會被扣上盜竊寶璽的罪名,形同謀反,萬劫不複。


    而且丟失寶璽之罪,也會成為壓死長孫無忌這隻大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再也沒有翻身的可能。


    這招可真夠歹毒 。


    不過,滕王又是怎麽惹惱了武後的?他從不參與政事,每天隻顧自己花天酒地,就連封地滕州的事情也一概不理,隨便拿出來一個藩王都比他有權勢,武後幹嘛要跟他過不去,偏要給他安一個掉腦袋的罪名?


    聽王陸話裏話外的意思,應該是那件魍魎之匣惹的禍,


    再仔細想想,應該是滕王把那日十六郎在魍魎之匣裏所見之事稟報給了聖人,又被有心之人傳了出去,本來已經彈壓下去的‘熒惑攪動風波浪’的讖言又翻了出來,而且越傳愈烈。


    武後這口怨氣,當然得在滕王這個罪魁禍首身上發泄。


    可武後這種打壓政敵,排除異己的手段又與長孫無忌有什麽不同?


    裴戎有種不好的預感,某一天右相如果真的倒台之後,武後就會迅速崛起,成為能夠一手遮天的第二個長孫無忌。


    李石柳在魍魎之匣中所見之事,也許真的有可能會變成現實。


    可現如今,自己手中這件寶璽,就是一個燙手山芋,送還是不送?如果送了,滕王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如果不送,這謀逆的罪名就得由自己,以及裴家,一同承擔。


    自己死,或者讓他死,我該怎麽辦...


    裴戎邁步走進行營,抹去眉宇間的雨水,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輪廓分明堅毅,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


    這間行營單獨紮在山腰上,離大部隊的駐地還有四五裏的距離,沒有很大,不過一大兩小三間帳篷,滕王這次倒是出乎意料的沒怎麽講排場,可能是臨時決定在這裏紮營的,所以時間上有點來不及。


    “裴少卿,請您更衣。”侍女站在一旁,端來早就準備好的衣服,請他更換,又羞答答地瞄了一眼裴戎的濕衣,衣服緊緊貼在胸膛上,勾勒出緊實的肌肉形狀,她不禁麵色緋紅,不敢再看,又不舍得不看。


    “這裏不需要你,你出去吧。”滕王見不得別人對裴戎發春,板了臉,把侍女攆了出去,“把衣服給我就行。”


    “...是。”


    侍女看了看兩人,心裏犯嘀咕,但還是挺有眼力見的關上了門,屋裏沒有別人,滕王又賤兮兮地貼了過來:“崇德不喜歡被人伺候,我把她們都攆出去了,就剩咱倆了,來,本王親自幫你換。”


    “不必勞煩,各換各的就好。”裴戎往後退了一步,站著不動,滕王隻好悻央央地開始自己解仆頭,他這才取了帕子,開始擦臉上的水。


    “殿下,你這行營為何不紮在規製的地方,非要單獨紮到這半山腰?”


    “不必在意那些。”滕王擺了擺手,“跟他們在一起我嫌吵,省的他們明麵奉承,卻在暗地裏對我指指點點,離得遠,清靜。”


    雖然是這麽說,可事實卻並不是這樣。滕王向來‘超脫塵外’,連在謫仙樓眾目睽睽之下抬大床出來遊街這種事兒都幹得出來,怎麽還會怕人指指點點?自從自己和他扯上關係之後,滕王這臉皮好像越來越薄了,怕人瞧見,連車簾子都換了好幾次,說到底,也還是因為顧忌他的感受。


    裴戎光顧著想,手上的動作就慢了,脫了半天袍子還沒脫下來,滕王看不過去,伸手一把扯開了他的蹀躞。


    “你...幹什麽?”


    “不幹什麽,瞧你磨磨蹭蹭的,幫你一把。”滕王坦然地解釋道,“你脫得太慢,一會兒洗澡水就該涼了。”


    話是這麽說,可此時兩人的距離離得也太近了吧,已經都能聞見滕王發梢上的龍檀香,而且這家夥動作奇快,已經給自己脫得溜幹淨,都沒穿上衣,裴戎高大的身材遮住燭光,投射在滕王的鎖骨窩上。


    影影綽綽,水汽朦朧,裴戎心裏莫名一陣慌張。


    “...我自己會脫,你離我遠點。”


    矮嘿。他又急了。


    滕王那個犯賤的勁兒又上來了,手也開始發欠,裴戎越是窘迫,他就越興奮。


    “崇德~怎麽還跟我客氣嘛,你知道麽,自大唐開國以來,讓本王親自伺候更衣的,你還是第一人呐。哎呦,你躲什麽躲,反正一會兒都得一起洗澡,你害羞個什麽勁兒啊~我又不能吃了你~~”


    滕王上下其手,說著就來扒他衣服,裴戎自然不肯,拉扯之間,從衣服裏麵,竟掉出來一件小錦囊。


    “哎?這是什麽?”


    滕王彎下腰去撿,裴戎也去,不過還是慢了一步,讓滕王搶先拿到了手裏。


    “給我。”


    滕王本來是想撿了還他,卻見他這麽緊張這個東西,就又想逗弄他,不想給了。


    “你想要麽,本王偏不給,有本事你來搶啊~”


    滕王自然不知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麽,可裴戎心裏卻一清二楚,這哪裏是可以搶著玩兒的東西?卻又不能告訴他,隻能慌忙去搶,可滕王就是不想給他,從左手換到右手,在屋子裏來迴的躥。


    “李元嬰!別鬧了,快給我。”


    “就不給~你搶到了我就給你!”


    裴戎實在是急了,一個跟鬥就翻了過去,一把扣住滕王的手腕,把人按在了牆上。


    “趕緊給我!”


    滕王掙紮了半天,可裴戎的勁兒實在是大,連動都動不了,隻好嚷道:“你幹什麽啊!弄痛我了!”


    他這麽一嚷,裴戎就慌了,以為自己情急之下真的弄傷了他,頓時鬆了手,滕王見狀,狡猾一笑,又要從他胳膊底下鑽出去,裴戎手疾眼快,知道他在耍賴,又一個壁咚,把他扣在了身子底下。


    “這迴我可沒碰你,不許喊疼,快把東西給我!”


    確實沒碰他,可問題又來了,裴戎突然發現,兩人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自己的下巴幾乎貼到了滕王的鼻尖。


    特別是,滕王還沒穿上衣。


    他本就生的比滕王高大,單靠身材就已經是壓倒性的差距,何況強大的特殊氣場,滕王在底下,顯得異常嬌小。


    灼熱的氣息撲麵而來,滕王也是愣住了,沒想到自己這輩子一直在調戲別人,突然有一天竟被人給調戲了,真是風水輪流轉,蒼天饒過誰。


    不過他畢竟是響當當的‘大唐第一紈絝’,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甚至還臭不要臉的想到了‘小鳥依人’這四個字來形容自己,抬起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對方,撒著嬌道:“我說你這就不夠意思了,我不過是拿了你件錦囊,你就這麽追著我要,我要是拿了你點別的,你還不得上門追著我討啊~?”


    說著,滕王還有意無意地將目光落向他的喉結,裴戎著實被他熱烈的目光給灼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隻好偏過頭去,把視線轉移別處:“不過是件小玩意,暫時不能拿給你看。”


    “哦?是什麽東西這樣寶貝得緊,都不願意拿給人家看看?”


    “不過是件私物,沒什麽大不了的。”


    “私物?”滕王眯眼笑著,再也忍不住,伸手在他的喉結處輕輕劃了一下,“你這樣一說,本王就更好奇了。”


    冰涼的觸感,讓裴戎渾身一凜,頓時鬆了手,然後立即背過身去,不敢在看他,強行熨平了聲音,迴答他:“其實這東西本就是想送給你的,不過,不是打算今日給你。”


    “給我的?真的是給我的麽?”滕王竟然被驚喜到了,又跑到裴戎麵前,一個勁兒地追問,“既然是給我的,為什麽不能今日給我?”


    “因為這是我為你準備的生辰禮,而你的生辰不是明日才到麽。”裴戎很快掃地他一眼,麵色緋紅,旋即又把視線移了迴去,補充道,“唔。是銀姬前幾日告訴我的。”


    “那個多嘴的丫頭,什麽生辰不生辰的,本王早就忘後腦勺去了。”滕王嘴上這麽說著,心裏卻是高興得很,樂的嘴巴都快咧到了後腦勺,“難怪你早上在屋子裏磨磨蹭蹭半天才出門,原來是給我在準備這個東西。”


    裴戎點了點頭。


    “既然是給本王準備的生辰禮,那麽本王就換給你。”滕王大手一揮,將錦囊遞了迴去。


    裴戎一愣:“怎麽...不想看了?”


    “明日的生辰,明日再給我。”


    裴戎想了想,把滕王攤開的手掌握了迴去:“既然是為你準備的,你便收下吧。”


    這迴滕王倒是有些扭捏了,小心翼翼地問:“能收麽?”


    “當然能。送你的便是你的,早一點晚一點拿給你沒有什麽兩樣。不過答應我,一定要明日再拆開,畢竟明日才是正經的生辰,提前拆了不吉利。”


    不知道為什麽,裴戎的語氣有些鄭重,滕王也認真起來,答應他:“好,聽你的,明日再拆~”


    滕王歡歡喜喜地收了東西,裴戎卻不知怎地,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滕王有些吃驚,抬起頭看他,不知道他還要幹什麽。


    裴戎的手握地很緊,好像想說什麽,握了半天,這才鬆開,又像是怕他記不得似的,叮囑了一遍:“元嬰,答應我,一定要明日再拆。”


    滕王微怔,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裴戎又迴到了那種緊繃如弦的狀態。


    “知道了~我聽你的就是了。說實話,我還挺期待的,裏麵究竟是什麽呀?”


    是一道你的索命符...


    裴戎哽咽了一下,卻不能說出口,盡量擠出一個自然的笑容,迴答道:“是一枚印章,我自己刻的,說實話有些拿不出手,因為不是什麽貴重的玉料,是件牛角料,可能不配你的身份,不比琅琊印閣那些名匠手藝...”


    裴戎的聲音越來越小,滕王卻越聽越歡喜:“真的麽?真的是你親手給我做的?”


    “是。”


    “那真是太好了。”滕王把錦囊放在手心看了又看,又稀罕地隔著袋子摸了摸,“我知道,做一件犁蒸棕的印章是很不容易的,要先打坯製成初坯,再經過打磨、拋光,上蠟,一共要做幾十道工序,才能做出來一件像樣的,要比玉料費勁許多。”


    滕王捏了捏印章頂上的凸起部分,吃驚地道:“你還雕了獸首?”


    裴戎紅著臉,點了點頭。


    “這更是麻煩了,還需要用火燒,才能去掉多餘廢料,一不小心就會被燒壞了,還得重頭再來一遍。”


    “的確廢了不少料子。”裴戎老實說道,“前前後後,一共燒壞了七八個。”


    “居然這麽難!”滕王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心裏的喜歡,突然衝上來抱了裴戎一下,隻是一下,如蜻蜓點水一般,就被裴戎推了出去。


    “幹什麽啊你。”裴戎窘迫道,“多大人了,好歹也是個藩王,像個小孩兒似的,快去洗澡吧,光了這麽久,一會該著涼了。”


    “好。都聽你的。”滕王笑著迴應,“那我先去洗了啊,你也趕快換衣服,洗完趕緊出來吃飯。”


    滕王進了裏間,不一會傳出淅淅瀝瀝的水聲。裴戎坐在原地,慢慢褪去外袍,有些失神地換了衣衫,再也沒動過地方。


    裏間熱氣騰騰,滕王泡在水中,收斂了笑意,不再像一朵豔陽下的紫藤花,目光冷的發寒,望向一旁的錦囊。


    昆侖奴從暗處閃了出來,見主人臉色可怕,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這件東西怎麽處理?”


    “這東西我們不能動。”滕王壓低聲音,生怕外麵的人聽到:“不光我不能動,你們誰都不能動。這是武則天親自派人交給他的,事關他的性命,任何人不能擅自處理。”


    “那殿下的謀逆罪名豈不是就被那毒婦坐實了?”昆侖奴惶恐地說道,“殿下!您可要想好了,這可是掉腦袋的死罪啊,既然裴大人他從王陸手裏接過了此物,又把它親手交給您,就說明他對您毫無情意可言,您為何還要護著他?把一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這就是...他親手交給本王的生辰禮...滕王越想心越涼,好像泡在冰窟裏麵,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崇德,你的心裏...難道一點也沒有本王麽...


    昆侖奴見滕王不說話了,又接著勸諫道:“殿下,您可不能婦人之仁啊!”


    “大膽!本王的事情,何時容得你來置喙?!”


    水花四濺,嚇得昆侖奴立即跪了下去:“殿下請您息怒,阿奴不敢,阿奴再也不說了。”


    滕王沉默了一會,擺了擺手,又恢複了慣有的慵懶口吻:“你下去吧,本王自有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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