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嗣聲音深沉,像一把已經雪藏已久的利弓:“江夏王李道宗是高祖皇帝的堂侄,也是你我的堂叔,他這一生,可謂是戰功顯赫,他先後攻打過劉武周、王世充、突厥和吐穀渾,曾與與趙郡王李孝恭並稱為‘二賢王’,一生曾立下汗馬功勞,卻不幸在晚年因為支持聖人擺脫右相的掌控,與高陽公主和房駙馬一起,被指控意圖謀反,削去爵位,流放千裏。


    而他最終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其實是因為他當年帶兵攻打西突厥之時,做出了一個改變了他一生的錯誤選擇。


    “貞觀四年,西突厥攻陷靈州,李道宗帶兵殺敵,那場戰役打的異常慘烈,血戰了三天三夜,這才勉強將西突厥殘部逼退。不過那年李道宗的情況與平時有點不一樣,他的夫人懷了孩子,他一邊進攻,一邊惦念遠方的妻子。攻打靈州的那幾日,也就是她即將臨盆的日期。不過,就在他們將西突厥攆出了靈州的同時,家中卻傳來了不幸的消息,她的夫人無緣無故難產,怎麽也生不出來,最後胎死腹中,一屍兩命。


    李道宗痛不欲生,認為是自己殺戮太重,受到了老天的懲罰,才會發生這種可怕的事情。


    這件事情對他打擊太大,以至於精神完全崩潰,他騎上馬,離開軍營,不顧四周還有突厥殘兵,離開城池,獨自一人在大漠上遊蕩。


    大漠裏非常荒涼,白骨遍地,而且處處是流沙,而且經常方圓幾十裏都沒有人,人一旦不小心掉進去,就會很快被沙子淹沒,實在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當時他還沉浸在悲傷裏,根本不辨方向,就是胡亂的走,走來走去,就走到了危險地帶的邊緣,他不知道自己的麵前就是流沙坑,就在一腳將要踏進去的時候,忽然不知道從哪兒響起嬰兒的啼哭聲。


    “…哪兒來的哭聲…”


    他猛地清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離死亡隻差半步之遙,他嚇得摔在地上,耳邊嬰兒的啼哭聲也隨之微弱下來,好像剛才那一聲警醒用盡了它所有的力氣。


    然後,他就像發了瘋似的開始拚命尋找那孩子,終於在一匹倒地的馬肚子底下找到了一個嬰兒,那匹馬應該是死了沒多久,不過沙漠炎熱,已經開始腐爛了,孩子的臉上也全都是血。


    他揉了揉孩子的臉,發現臉上並沒有傷口,於是他猜測這血應該是馬血,這孩子嘬了馬血當奶喝,才能在這樣惡劣的條件裏活下來,而且還活得好好的,不過是有些瘦。


    他心疼這個孩子,而且十分感激他,如果剛才他沒有的哭,自己肯定已經沒命了,不過如果自己真的死了的話,這個孩子多半也會餓死在這裏,活不成了。


    這大概是上天注定的雙向救贖。


    冥冥之中,他覺得自己與這個孩子一定有著特殊的緣分,於是,他收了這個孩子做養子,把他帶了迴來,也聊以慰藉自己的喪子之痛。


    不過他現在已經是個鰥夫,莫名其妙帶迴來個孩子,容易遭人非議,他隻能把孩子養在別院裏,也不能把他寫入宗譜。


    不過後來還是出事了。”


    李福嗣停頓了一下,仿佛是在消化某種難以抑製的情緒。


    “出什麽事了?”十六郎問道。


    李福嗣沒有直接迴答,轉而問:“小十六,你記不記得阿秀?”


    “阿秀?”十六郎一愣,迴想起自己幼年時的確有個叫阿秀的堂姐,後來嫁人了,不過那時他太小,不知道阿秀到底嫁給了誰,隻記得阿秀這個姐姐對他很好,在嫁人之前經常來看他,還親手給他做金絲餅吃,後來她出嫁之後,自己就再也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裏,家裏的人又好像集體失憶一樣,從來沒有人再提起過她,像約定好了一樣緘口不言。


    李福嗣忽然有些痛苦地說道:“你的堂姐阿秀,就是李道宗唯一的女兒,也就是當年我們千裏迢迢把她送到洛陽,與吐蕃和親的文成公主。”


    “你說阿秀堂姐就是文成公主?!”


    “對,她就是文成公主,你那時候太小,可能已經記不清楚阿秀的模樣,阿秀現在,已經是吐蕃最尊貴的甲木薩了。”


    十六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有些關鍵的結點一下子就被打開了,李道宗...文成公主...阿詩彌。


    所以,李道宗收養的那個孩子,就是阿詩彌!


    這一切就能說得通了,這就能解釋阿詩彌為什麽會在家中偷偷地供奉李道宗的牌位,因為他礙於身份,不能光明正大的祭奠這位養父。這也能解釋的通為什麽他要處心積慮地殺死烏日星,不僅是因為烏日星對甲木薩出言不遜,還因為他想趁機削弱讚東祿的勢力,穩固吐蕃局勢,助他阿姐一臂之力!


    “所以說阿詩彌真的是西突厥沙缽羅可汗的親兒子?”


    “他告訴你他叫阿詩彌?”李福嗣無奈地笑了笑,“他的名字,其實叫做阿史那彌射,是沙缽羅可汗側妃的小兒子,當年沙缽羅可汗從靈州倉皇逃跑的時候,帶著孩子的奴仆與大部隊走散了,又遇上咱們的伏擊,所以不小心就把孩子搞丟了。”


    “所以這件事,最後變成了右相拿捏李道宗的把柄?”


    “不錯,那些年大唐與西突厥戰事正酣,收養這樣一個敵軍的孩子,被有心人知道,就是通敵賣國的鐵證。當時那孩子已經懂事了,與他自己的親兒子沒什麽區別,迫於壓力,他不得不把孩子送走,而沙缽羅可汗又不知道從何處得知孩子的線索,正巧派人找了過來,於是那孩子就被接了迴去。”


    原來竟是這樣!難怪古羅伯納會說,如果當年不是他找迴了阿詩彌,他可能還不會知道他有突厥少主這樣一層身份。


    “這件事本來做得十分隱秘,隻有包括你我阿耶在內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知道,本來以為可以就此了解,可是剛轉過年,右相的人竟然公然找上了門,這一次,他們居然以這件事做為要挾,逼迫李道宗答應讓自己的女兒遠嫁吐蕃和親,李道宗當然不肯,因為一開始敲定的人選是王皇後的表侄女,也就是右相的親孫女,可是李道宗又害怕東窗事發,到時候不僅自身難保,還可能會連累我們楚國公府。”


    十六郎不解:“為什麽還會牽連到我們家?”


    “因為那時候,我與阿秀已經了親,準備第二年孟春就大婚...”


    李福嗣說著,一度有些哽咽,十六郎這才反應過來,為什麽當年從洛陽迴來之後,家裏再也沒有人提及過阿秀堂姐,不過隻是因為怕大哥傷心,他們李家的人,向來長情,難怪大哥生生把自己拖到了三十好幾,才不得不為了延續香火,被阿娘逼著娶了妻。


    在不久之前,眾人提及這位甲木薩的時候,自己還感慨過她像是一輪孤獨的明月,獨自掛在異鄉夜空,可誰又知道,在這輪明月不遠處的星空,還有一顆孤獨的星星,一直在守望著她,卻再也無法觸及得到。


    不過這輪明月,現在變得愈發的神秘莫測。


    “甲木薩到底做了什麽,定然不是單單聯姻那麽簡單吧?”


    問到這個,李福嗣挺起胸膛,十分自豪:“阿秀嫁到吐蕃之後,她做到了一個人妻的本分,也做到了配得上‘甲木薩’這個稱號的事情。她將大唐的繅絲、醫藥、冶金技術全都帶到了吐蕃,造福百姓,受到了人們的尊敬。你敢相信麽,她獨自生活在異鄉,卻有人親手為她建造廟宇,親吻她腳下的土地,將她當做活佛一樣崇敬。”


    “除此之外,她也完全沒有忘記自己身為大唐女兒的使命。為了保證邊關的安寧,她親手建立了一個名叫‘雛鷹’的情報組織,搜集泥婆羅,吐穀渾,天竺等周邊各國消息,傳遞迴大唐。”


    “雛鷹組織竟然是文成公主建立的?”十六郎又一次震驚了!


    “是的。不過一開始,雛鷹的影響範圍還比較局限,畢竟憑她一人之力,再有抱負,還是沒有辦法完全伸展,後來隨著釋教在東土的影響力逐漸擴大,雛鷹的情報網絡也隨之拓展起來,並逐漸發展成國內國外兩個部分。


    “隨著釋教的發展?你是說神昉大師麽,他也是雛鷹的一員?”


    “不僅是神昉大師,華嚴寺的許多禪師都是雛鷹的成員,還有王玄策,劉鈺瓔,以及玄機真人。”


    “他們居然都是?!”


    “正如你所見,其實後來國內的雛鷹已經脫離了甲木薩的掌控,獨自發展了起來,而且在發展中逐漸達成了某種目的,不再是傳遞和販賣各邦消息的鬆散組織,我們有自己的宗旨。”


    十六郎試探道:“你們的宗旨是什麽?”


    李福嗣搖了搖頭:“這個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些事到底是怎樣開始的,去年臘月接近年關的時候,國外的雛鷹截獲了一封從吐蕃送去天竺的密信,這信是由輔政老臣祿東讚發給戒日王餘黨,在信裏,祿東讚承諾會資助他們製作大批量致幻毒藥,讓天竺人以戒日王的名義無償送給百濟、琉球各國,慫恿他們擾亂東部沿海。這樣一來,吐蕃就可以趁水師大舉出兵清剿之際,趁機吞並吐穀渾。


    甲木薩看了這封信件之後十分震驚,她早就知道讚東祿有背叛與唐盟約之心,處處唆使自己的孫子鬆讚忙讚挑起事端。


    可她又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知道讚東祿如此有恃無恐,定然是與朝廷中某個勢力暗中勾結,而且,雖然她遠嫁異鄉,但還是有所顧慮。”


    自古忠孝難以兩全,月亮走的再遠,也希望發出的光能照亮親人腳下的路。“她的顧慮是江夏王吧。當時他還健在,雖然過得不好,但起碼還活著。”


    “你說的不錯,的確是因為她阿耶,如果她貿然阻止了這場陰謀,一旦被對方察覺,右相定然不會輕易繞過李道宗。所以她聯係到了雛鷹在國內的領頭人,希望他能夠幫助她,於是他們擬定了一個計劃。”


    “國內雛鷹的領頭人?”


    “就是你們口中的狻猊公子。”


    這個狻猊公子實在是太神秘了,迄今為止,他連他的一點影子都抓不到,不過十六郎可以肯定的是,大哥是斷然不會告訴他狻猊公子到底是誰的。


    他隻能繼續問道:“所以,狻猊公子啟用了劉鈺瓔?”


    “是的。劉鈺瓔師承散朝大夫王玄策,她的吐蕃語、泥婆羅語等西域各國語言、文化還有禮節全都是王玄策教的,也可以說是由他一手帶大的。當年戒日王橫死,王玄策被困曲女城,命懸一線,是阿秀說服鬆讚幹布借兵給他,使他逃出生天,並俘虜叛臣阿羅那順帶迴洛陽,完成這樣千古流芳的偉績。當時王玄策承諾,若有一日她遭遇一樣的困境,也會不顧千裏萬裏,舍棄生死來助她脫困。可是,王玄策並不合適事實這個計劃。”


    十六郎想了想,大抵是因為王玄策雖然沒有得到朝廷重用,而且他與吐蕃之間的聯係太過明顯,這件事必須做的隱蔽而巧妙,在阻止讚東祿陰謀的同時,又不能將吐蕃推上風口浪尖,可惜了這位鴻鵠四公子,才貌皆是世間無雙,要自毀容貌,把自己由高高的雲端拉入肮髒的淤泥,她心中,該是多麽痛苦。”


    “這件事情畢竟需要人去做,劉鈺瓔是最合適的人選,不僅是為了她的師父,更是為了她的情郎。要知道,如果一旦祿東讚的陰謀得逞,她的未婚夫先鋒將王袛難逃一死...不過很可惜,計劃實施到一半,就收到李道宗死在嶺南的消息,這真是天不遂人願...”


    十六郎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三艘受損的先鋒艦並沒有完全被炸毀,主艦更是毫發無傷,如果劉鈺瓔沒有及時攔截刹利帝的行動,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烏湖海的情況,是你透露給百濟人的?我原本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誰會對那裏的水域了若指掌,如今想來,誰還會比你這位河南道按察使更熟悉那裏的水域。”


    “不錯,我隻是做了一份假的密報,故意讓百濟探子給劫了去,密報中故意說明如果在暗礁附近設伏,絕對是一個出其不意的絕佳地點,而且我在給水師移交海防圖的時候,有意無意的敲打過蘇定方暗礁的事情,蘇將軍身經百戰,立即領會了我話中的含義,其實蘇將軍也知道現在並不是攻打百濟的最佳時機,如果能將輿論重新拉迴國內局勢,又將損失控製在最小範圍之內,是最好不過的了。而且最重要的一點,通過這招將計就計,我們成功地抓住了右相外通百濟人的鐵證。”


    “是通過那條讖言吧,‘日浸月升,泣血稽顙,悠悠大唐,熒惑攪動風波浪’,右相實在是太想打壓武後了,竟然公然指使人在軍中大規模散布這種謠言。”


    “是的。”李道宗接著道,“右相雖然權勢滔天,但隨著這兩年聖人勢力的逐漸穩固,他覺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特別是武則天成為皇後之後,她的勢力也開始崛起,這讓右相感覺非常不安。無論是攻打百濟,還是吐蕃想要吞並吐穀渾,這些對他來說,不過是邊境小小的騷亂,不以為意,可如果通過一點小小的代價,就能將武後徹底鏟除的話,他何樂而不為呢?”


    “可如果這是這樣的話,如今右相的勢力已經削去大半,你們已經可以收手了,一切都結束了!”


    “百足之蟲,雖死未僵。”李福嗣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決絕的明亮,“長孫無忌這棵大樹,我們必須把他連根拔起!而且,除了這個,還有另外一件事情等著我們做。”


    “你們還要做什麽?!”十六郎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我知道你們雛鷹組織的宗旨到底是什麽了!你們...是想要...清君側!”


    李福嗣沒有否認,他沉了眼,“小十六,你已經知道的夠多的了,我不能再說了。”


    十六郎還想繼續追問,忽然,一陣強烈麻痹感瞬間席卷全身。


    十六郎下意識地向自己後頸摸去,那裏,居然紮著一根細小的銀針。


    “大哥...你竟然...”


    十六郎的身體不再受控製,撲倒下去,在與地麵接觸的那一刻,他的麵前出現了一個人,一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


    隻聽得李福嗣說道:“狻猊,你總算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洛陽浮屠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鳶少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鳶少澤並收藏洛陽浮屠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