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一刻,大理寺法銘鼓緊急敲響,連續十五聲,鼓點密集,捕快、理事、各大小官員從各處神色匆匆地匯集而來。


    阿詩彌嘴裏還叼著包子,在門口遇見了牧川,急忙問道:“牧大哥,這麽早集合什麽事啊?”


    牧川搖了搖頭:“不知道啊。我昨天休沐,沒在寺裏。”


    牧川又轉身問後麵幾個捕快:“你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麽?”


    後麵幾個捕快道:“據說好像是發生了重大案情,李少卿拉動緊急集合。”


    “這樣啊。”阿詩彌打開懷中油紙包,頓時飄出一股肉包子的香味,“幾位大哥還沒吃早飯呢吧?正好我路過王記包子鋪,羊肉茴香餡的,你們嚐嚐。”


    幾個捕快紛紛去拿包子,牧川抱怨道:“太好了,這麽早就折騰人,飯還沒來的及吃呢。”


    剛吃了幾口,眾人便看見一個瘦削的紅色官服身影,不徐不緩一步一步踏上操習台,幾人趕緊吞下肉包,立即規矩地按位置站好。


    “噓,別說話了,李少卿來了。”


    十六郎站在操習台上,沉眼環視校場底下黑壓壓一群捕快,前幾日寺裏擴編,又從各地調上來許多新員,新添了許多陌生麵孔,而寺裏老人也有些沒見過他,實在是相互看著都挺新鮮。


    十六郎清清嗓子,底下頓時安靜下來。


    “近日城中局勢不穩,連續發生了多起重大案件。前日,我們得到線報,洛陽城中暗藏著一股西突厥殘餘勢力。寺裏決定,將對城中外來身份可疑人員做一次大規模排查,重點排查區域有仁和、興教、嘉慶幾坊,如果有籍契、身份不相符、未經申報入城等情況的可疑人員,一律按嫌犯收押處理,聽明白了麽?”


    眾捕快道:“是。少卿!”


    十六郎點了點頭,又繼續道:“對於上幾次行動的失敗,特別是對百濟人的追捕,我們要總結經驗教訓,歸根結底,是因為行動力不夠強,沒有按照大理寺守則進行辦案。你們是不是都忘了,還有守則這件事?不管是舊員還是新員,都務必要知道,我寺守則乃是辦案第一準則,現在,我就讓大家好好迴憶一下,守則到底說了什麽!王理正,誦守則!”


    王理正掌管文書,自然對大理寺守則熟稔於心,於是站在十六郎身邊,開始大聲誦讀。


    “大理寺。獻天下奏案而不治獄。掌刑曰士,又曰理,取天官貴人之牢,曰為大理...”


    王理正足足念了一個時辰,底下終於有人要站不住了:“這大理寺守則零零總總,一共一千八百三十條,理正念的這麽慢,這得念到猴年馬月去啊?”


    “李少卿不愧是皇親國戚,這官威倒是擺的挺足。這幾個案子辦的...真是稀裏嘩啦。”


    “什麽足不足的,我看是性子慢的很,出動就出動,幹嘛搞這勞什子的事!照他這個速度,別說抓西突厥餘孽了,就是有,也都跑沒影了。”


    “這你倒說錯了,咱們都被圈在這校場裏,風聲倒是透不出去,我看啊,他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存心磨咱們呢。”


    底下黑壓壓一百來號人,慢慢有些沉不住氣,開始竊竊私語,突然,有一個人趁著眾人不注意,慢慢往後,逆著眾人緩緩退了出去。


    十六郎站在操習台上,隻那人急速閃身,從人群後溜了出去,消失在視野之外。


    那人走的很快。出了校場向西,又神色匆匆地轉過議事廳和會審堂,不走‘之’字長廊,而是穿越灌木小徑,翻過水榭來到了後院。


    後院規模與京內其他衙門差不多一樣,洛陽這地界寸土寸金,甚至比地方衙門的後院要小上許多,院子大半還被一片池水占據,另一半則是樸素地種了些白菜蘿卜,隻有在菜地籬笆旁邊一排種了些花草以示風雅,那人走的急,還往剛澆水的泥巴地裏踩了一腳,也沒來得及甩甩鞋子上沾的泥水,便一溜煙兒地來到了院子西北。


    院子西北角開了個角門,平常時候,捕快通常不會選擇走那個門,因為那裏不能騎馬,到正街上要繞路,不方便辦案。通常都是雜役、廚子和外麵來幹活的工匠從那裏進進出出。


    那人意味深長地轉身往校場方向看了一眼,左右看看沒有旁人,立即閃身往角門走去。


    剛打開門,竟從牆上飛躍下來一個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出一記大擒拿手,轉瞬之間,就把對方死死按在地上。


    “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麽著急,要趕去給人家報信!”


    裴戎將被牽製在地上的人翻轉過來,隨後,竟吃驚地失聲叫了出來:“牧川!?”


    牧川顯得比裴戎更為驚訝,一時間都忘記了抵抗:“裴...裴大人!你不是被刑部帶走調查了麽...你怎麽還敢迴來這裏,那群吐蕃人還沒走呢?!”


    裴戎沒等答,牧川又疑惑地反道:“你...你在這裏堵我幹嘛?”


    後院又唿唿啦啦進來許多人,看到這一幕,所有人都難以掩飾吃驚地神色,難以相信這竟是真的。


    牧川竟是內鬼?!這太太令人難以接受了。


    要說這大理寺公認的兩個最勤勤懇懇的勞動模範,一位就是裴戎,任職十三年,全年無休,攻破大案要案無數,一個月幹半個月通宵,犯人睡了他還在追,要是被他盯上,真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任勞任怨這麽多年,直到去年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擢升成為大理寺少卿,可這剛剛才轉年,僅僅半個月功夫,就從天上墮到地下,搞得聲名狼藉,是老天拿凡人開涮的典型案例。


    還有一個,就要算是他最忠實的屬下,牧川,裴戎加班他跟著加,裴戎傷病他替補,偶爾還得替其他同僚值個班,跑個現場。


    要說他也是個內鬼的話,這大理寺的一方天,可真的算是黑雲慘淡,不在老天公平正義的計劃範圍內了。


    十六郎見到裴戎押著的竟是牧川,也是驚得半天都說不出來話。


    “怎麽內鬼...竟然是牧大哥你?”


    “內鬼?!”牧川這才意識到,剛才李大人表麵上大費周章地念什麽大理事守則,原來是想要看看誰會出去給外人通風報信,上演的一出抓內鬼的戲碼。


    牧川也顧不上自己被按在地上的狼狽,急忙辯解:“大人!您誤會了,下官真的不是內鬼!”


    十六郎:“不是內鬼,你為何神色匆匆地離了校場?”


    “我...我”牧川突然紅了臉,大聲說道,“大人!我內急!”


    內急?


    這個原因倒是出乎意外。


    牧川繼續支支吾吾地說道:“也不知道吃壞什麽了,就突然想上茅廁,肚子咕嚕咕嚕的,理正又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念完,隻好擅自離崗,請大人恕罪!”


    後院茅廁與西北角門,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十六郎問道:“寺裏麵又不是沒有茅廁,你跑到外麵幹什麽?”


    牧川有些不好意思:“大人...寺裏麵的茅廁要堵了...我嫌棄髒,不願意上。”


    “這倒是真的。”後麵有人說道,“倒夜香的老陳頭病了,好幾天都沒來,咱們寺裏的茅房確實快滿了,是挺臭的。”


    十六郎轉頭望向裴戎,用目光詢問他的意思,裴戎猶豫片刻,放開了牧川,道:“他跟了我十年,我相信他,他應該不會是內鬼。”


    阿詩彌也應和道:“對啊,牧大哥人這麽好,又是老捕快,辦了這麽多年的案子,應該不會是內鬼。”


    牧川感激地看了阿詩彌一眼。


    十六郎思索片刻,又問道:“可誰又能保證你不是?”


    “我能。”裴戎道,“我以我的性命擔保,牧川不會是內鬼,如果出了什麽事,我一人一力承擔。”


    阿詩彌和眾捕快也道:“李大人,我也能為牧大哥保證!”


    “謝謝裴大人,謝謝大家...”牧川此刻感動的都快哭了,看來自己平時樂於助人,積攢下來的人緣還是不錯的,關鍵時候救了自己一命。


    眾人都這樣說,十六郎也不能無憑無據強行定了牧川的罪,可又不能完全解脫嫌疑,“既然大家都願意為你作保,你就先留職待查,一會兒交接一下手頭工作,暫不可以出寺。”


    “謝大人。”牧川一軲轆從地上爬了起來,滿臉漲紅地問,“大人,那...我...我現在能不能上茅房了...”


    裴戎擺了擺手:“你...你快去吧。”


    抓內鬼的事情演變成了一場鬧劇,眾人都覺得有些泄氣,剛想迴校場宣布解散,後麵響起了一陣車輪的軲轆聲。


    一個身著粗布衫的雜役推著輛泔水車,麵色有些難看,吭哧吭哧地往西門角門走。


    雜役的表情,不知為何,非常的心虛,見到眾人立馬加快了腳步,好像在盡力躲避什麽。


    十六郎停住腳步,朗聲道:“拉泔水的,你停下。”


    雜役愣了一下,十分不情願地轉過頭來,果然看見十幾個大理寺的大人紛紛奇怪地盯著自己看。


    為首的年輕大人問道:“你叫什麽?”


    “大人您說我麽?我叫陳濃,”陳濃迴了話後,突然想到什麽,麵色慘白,猛地跪下,“請大人們恕罪!”


    十六郎麵露疑色:“我還什麽都未說,你何罪之有?”


    “小的...小的剛才無意中聽到了大人們的談話,聽到大人們說道茅房的事,就知道犯了大錯。倒夜香的老陳頭是小人的阿耶...阿耶他確實病了,病得爬不起來床,這幾天沒來上工,耽誤大人們如廁了,小的罪該萬死,罪該萬死,還請大人們不要怪罪我阿耶。”


    陳濃長得濃眉大眼,想不到竟是倒夜香老陳頭的兒子,父子倆都做著這麽卑微又重要的活計,實在是挺辛苦。


    陳濃看十六郎沒有說話,眉頭緊皺,似乎在思索著什麽,又連連磕頭:“小的知錯了,一會兒我倒完泔水就迴來掏茅廁,還請大人們開恩,不要降罪與我和阿耶。”


    十六郎走過去,圍著泔水桶轉了一圈,問道:“你日日都來寺裏麽?”


    “是的。大人。我每日午後準時會來,因為這個時辰大人們通常都去辦案子了,寺裏沒有什麽人,泔水味道不太好,放久了又容易餿,我就緊忙著把大人們早午飯剩的泔水趕緊收走。以前這活兒是我阿耶的老友老溫頭在做,今年年初老溫頭得了腿疾,走不了路,就舉薦了我來接替他。這事兒,理正大人也知道。”


    王理正點頭說道:“是有這麽迴事兒。”


    “午後沒有什麽人...”十六郎若有所思,裴戎見狀,問道:“李大人,你是懷疑陳濃?”


    “我並不懷疑他,他一個倒泔水的,也不會掌握什麽重要信息,可如果有人將信息藏在泔水裏,是不是就會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寺裏帶出去?”


    這確實是一個非常隱蔽的傳遞信息的方法,而且誰也不會想到去搜查泔水桶...


    畢竟怪髒的。


    想到這,眾捕快麵麵相覷,一同難堪地望向十六郎,可還是沒攔住他說出那句話:“咱們搜搜看。”


    搜?搜什麽,搜這六大桶泔水麽...


    於是,包括阿詩彌在內的十幾個捕快露著袖子,捂著鼻子,捧著小桶,開始翻找大桶泔水裏麵的線索。


    說起來到底能有什麽線索,無非是剩飯、剩菜、爛水果、破衣服...居然還有一條泛黃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沒洗的裹腳帶。


    阿詩彌翻著翻著就吐了:“這比屍體發生巨人觀還惡心...陳濃,我真是佩服你...噦......”


    眾人翻翻吐吐,也不知道這些惡心東西得翻到什麽時候是個頭,堪稱大理寺始建四十幾年中最惡心的一向差事,可李少卿不說停,誰也不敢明晃晃的偷懶,大家隻能忍著,希望有所發現。


    終於,一個捕快喊道:“李大人!這裏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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